大殿上,文臻听见那一声招呼,眉心微微一颤。
此时再掩饰毫无意义,她微微一笑,道:“陛下圣明。想不到陛下消息如此灵通。”
“巧合而已。”永嗣帝语气有些庆幸。
文臻瞬间便明白了,敢情这位在闻近纯宫里有人。
“朕岂会要那女子为后?”永嗣帝语气冷漠而不屑。
文臻想笑,又想叹息。
原来没有她出手,永嗣帝也不会立闻近纯为皇后,从头到尾,那只是那女子的一场幻梦而已。
难怪永嗣帝答应得那么爽快,本来她还有些奇怪来着。
“那陛下打算如何呢?”
“不如何。”
“嗯?”
永嗣帝微笑:“朕觉得,你做这皇后,比闻近纯合适多了。妹妹既然死了,姐姐代替自然天经地义。”
文臻瞠目看他。
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你回京来,不先回朝做你的尚书令,却潜入宫中李代桃僵,你打的是朕的主意吧?”永嗣帝轻声道,“可是你想过没有。朕如果也驾崩,东堂皇位更迭太过频繁,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你想过你无论扶持谁上位,朝政、军事,都必定要经过一番动荡,那么谁来调动军队,谁来组织粮草,谁来供应军需,谁来照应你那在对敌西番一线的燕绥?”
“陛下这是皇族立场皇族思维,总以为这天下没有姓燕的坐镇便运转不开,却不知道天下事其实个人力量终究单薄,为将为皇都一样,不过是一个高踞宝座的吉祥物而已。”文臻一笑,“少了你,地球便不转了么?”
她最后一句话永嗣帝没听懂,但不妨碍他理解前一句,眉头一皱,淡淡道:“西番已经私下给朕递了国书。”
文臻看着他。
“西番愿意与朕议和。或许你不知道,但朕刚刚得到消息。”永嗣帝冷冷道,“唐家易家已经起事,联军三路,一路取湖州,一路阻在衡州之前拦住戍卫营,还有一路潜入山林不知去向。而苍南州附近据说出现了兽潮,将建州军冲垮。东堂大地,战火已处处燃起。”
文臻霍然变色。
湖州!
湖州此刻正空虚!
自己派出的三万精兵按说该到了湖州,可是永嗣帝说还有一路唐易联军不知去向,以唐羡之之能,很有可能猜出了自己和燕绥的后手,那一路不知去向的大军,就是去拦三万精兵的!
如果那三万精兵被拦,湖州危矣!
永嗣帝缓缓道:“当此危急之时,东堂内外交困。西番愿意议和,那自然再好不过。所以你说,如果西番议和的条件是将林擎和燕绥交给他们,群臣会不会同意呢?”
文臻的心沉了下去。
满朝文武,包括自己的老师单一令,一向的宗旨都是大局为重。世家一旦起事,战火处处燃起,东堂兵力被迫分散,捉襟见肘。这种情形下必然愿意与西番议和,在那群老臣的心里,便是为国牺牲,也是理所当然。
“西番现今占据徽州,被林擎燕绥围困,但西番同时兵分两路,向隋州池州而去,东堂绝无力量支撑这样的多线作战。”永嗣帝道,“你应该明白,最后的选择会是什么。”
会是选择再次对不起林擎燕绥。
文臻闭了闭眼,忽然道:“不,不对,不是西番要议和,是你私下递了国书要议和!”
西番国内矛盾剧烈,需要战争来转移矛盾,如今战果刚显,刀锋噬血,绝不甘心就此主动收手!
是永嗣帝自己要拿林擎燕绥来求和,甚至可能还会割地!
“你不怕千秋史笔,永担骂名吗!”
“朕含悲忍辱这一生,妻不成妻,女不成女,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到得如今,也只剩下不甘心三字。”永嗣帝轻轻道,“挣扎这半生,失去了一切,好容易坐上这帝位,却叫我转眼大梦成空,情何以堪?所以,朕这皇位,要长长久久坐下去,为此牺牲什么,也是值得的。”
“你想要救你那夫君也成,你便留在我身边,全力保住我的性命,我便不拿燕绥去交换。”
文臻呵呵一笑。
燕家的男人啊,个个城府比海深。
这是拿燕绥要挟,要自己为他保命,应对永裕帝了。
“你若不应,朕今日朝上,便要将那议和国书拿出来和群臣商讨了,到那时候一旦形成决议,便是朕想转圜,也很难了。”
文臻微笑看着他,心想我杀了你不就好了?
永嗣帝却又微笑:“你在想要不要杀了我?你知不知道朕已经安排好了人,只要朕出事,议和国书立即递给西番,青州粮草立即扣下,并且衡州戍卫营会不战而退不要和我说这样会葬送青州湖州,朕死后,管它洪水滔天。”
文臻闭了闭眼,叹息一声,痛快地道:“好。”
永嗣帝微微一笑:“那便辛苦你了,我的皇后。”
文臻翻个白眼儿。
接受朝贺已毕,她本该转回后宫,奈何永嗣帝只想留住她这个大盾牌,竟然握着她的手,留她在御座之旁,文臻看着那手,笑道:“陛下,我和莫晓是闺中密友,我称呼齐姑姑为师父。”
永嗣帝触电一般放开手。
手是放开了,却也没许她走,要留她在这朝中听政。文臻一直在疑惑,永嗣帝是如何对朝臣交代这位皇后身份的,听了几句听出来了,敢情他竟然对朝臣道,这位是蒋中丞远房侄女,刚刚进京,贤良淑德,选为皇后。
蒋鑫年纪大了,这两年告病养老基本不在朝,他家世代清贵,家风清正,他家出来的姑娘,朝臣们自然没有什么异议,顶多嘀咕几句这皇后选得有些突兀,当此朝局纷乱之时,也无心多想。
文臻听了几句,都在商讨如何对敌西番,以及世家起事的消息也传开了,一时群情激涌,文臻冷眼看着底下脸红脖子粗的群臣,心想看似一个个义愤填膺,其实真说不准里头有多少世家派系的人。
典礼已毕,直接就开始朝会,观礼的人也纷纷退去,文臻看见随便儿跟在德妃身后转身时,对她使了个眼色。
哟,这小子竟然认出来了。还好没有扑过来。
文臻老怀弥慰,又略有怨念这兔崽子早就认出了自己,竟然没有扑过来!
果然,过不多久,便有宫女惶急来报,称太后病危。
宫女是悄声来报的,但文臻隐约听见,便花容失色,霍然站起,惊道:“太后病危,这如何了得!”
这一声顿时将正在讨论国事的群臣惊着,都去看永嗣帝。永嗣帝脸色微微一变,他并不愿去见太后,但当着群臣的面,本朝又以孝治天下,一句“不去”无论如何不能说,只得下令暂时休朝,自己携了皇后去见太后。
而此时,地下某处,默然静坐良久的永裕帝,忽然身子一倾,喷出了一口血。
晴明惊呼着去扶他,永裕帝按住心口,只觉得心绪烦乱,气血逆涌,连指尖都似有火在烧,他低头看看自己发红的指尖,想着当初放毒药的时候明明说过阵子就好,怎么到现在都没消退,还越来越频繁疼痛颤抖,失眠多梦,连带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差了许多。
也不仅仅是精神气,炼完药后,确实有一阵子精神百倍,他以为从此便恢复健康,正可以大干几十年,没想到没几天,各种不适便又来了,这种不适和以前的毒病沉疴感觉又不同,说不清哪里不舒服,但就是哪里都不舒服,他询问大师,大师还是说药力化得太急,须得慢慢调养。他虽然半信半疑,但除此之外,自己的武功和真气确实也没受影响,也只得等症状过去。
而此刻他吐血,却是因为刚刚接到的军报。
西番竟然出兵了!
世家也趁此机会起事了!
他竟然真的把局势都料错了,当初原以为西番无力再战,而世家家主可一网打尽,自此心腹大患都去,他可安坐皇位百年,可现在这个局面!
永裕帝捂着心口,生平第一次,心中升起淡淡的悔意。
他是不是出手太早了
半晌,等那一阵烦恶过去,永裕帝直起身。
过去不可重回,后悔也已无用,局势如此糟糕,那自然更需要他力挽狂澜。
他起身,理一理平天冠,整一整明黄袍,正要往外走,忽然想起什么,凑到黄铜镜前,看了看自己的脸。
镜子里,朦胧映出一张他陌生却又熟悉的脸。
此刻,景仁宫殿内,一道闪电般的银白光影掠入暖阁,没有惊动任何人。
那是三两二钱。
三两二钱潜入殿内,跳上榻,对着那个小几,一巴掌下去,顿时整个小几连同上面的茶盏茶叶罐子书卷杂物都成了稀巴烂。
隐约小几之下一阵轧轧乱响,三两二钱也不管,一屁股蹲下来,对着那小几上的茶杯洒了一泡尿。
神奇的是,巨长巨臭的一泡尿,没有从茶盏里涌出来,不知道流哪里去了。
三两二钱奉文臻之命,毁掉景仁宫地道出入口。
文臻自己抽不开身,不是没想过办法想派人从地道口进去逮老鼹鼠,但这一处地道口因为总是掉尸首,已经被改掉了,再也无法从外头打开,文蛋蛋也没找到缝隙进去,文臻猜想永裕帝应该还有别的出入口,但皇宫这么大,一时也无法找。
既然打不开了,那就毁掉,让他也别想再从这里出来。
此时底下一阵警铃急响,有无数黑衣人往通道口方向奔去,晴明带着人,急着去修理被拍坏又被不明液体弄坏精密轴承的机关,头一抬,嘴里滴落骚气冲天的液体,哇地吐了一地。
等他狼狈地退下再到了皇帝身边,永裕帝捂着鼻子退后一步,挥手道:“你不用跟着我了,回去洗漱吧。”
晴明委屈地哦了一声,又道:“上头的机关好像难以修复了,也不知道是谁猜到那机关不怕拆解怕水”
永裕帝微一皱眉,出口自然是景仁宫最好,毕竟景仁宫里到处是他的人和机关,但是此刻他有急事要办,也无暇去处理那机关,想了想道:“无妨,那处便废弃了吧。”
晴明便不说话了。
大师跟在永裕帝身后,永裕帝却忽然转身微笑道:“大师近日为朕护法,十分辛苦,也先留下休息吧。等朕处理完上头的事,便来接大师。”
那和尚也便一点头应了。另有一群人无声无息上来,簇拥着礼服严整的永裕帝,行入前方黑暗之中。
永嗣帝一脚踏入多日未来的慈仁宫,便嗅见了一股清逸的幽香。
这令他有些诧异,太后宫中,一向都只燃厚重的檀香。
他仔细嗅了嗅,确定这香没问题,便也没多想。
文臻落后他一步,心里想着事。感觉一个小太监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李瓜擦过文臻身侧,走到随便儿身边,悄声道:“娘娘心里在想,如何才能看一眼慈仁宫的厨房。”
随便儿:“??”
不是,老娘,你不会这个时候还在想着做饭吧?厨神不用这么敬业吧?
吐槽归吐槽,他还是认真地想了想,慈仁宫的厨房在后头的配殿,帝后探望太后是没可能去厨房的。
随便儿想着,他娘肯定不是要用厨房,是想看厨房的格局?
片刻后,他去了后头,打开厨房的窗户和门。
太后寝殿的一长排隔扇窗可以看见厨房这个角度,但是却被一丛丛梅花所遮掩。
随便儿站在厨房门口,一边和厨子们拉呱着,一边看着那些梅花树。
然后那些梅花便无声无息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那边文臻进了殿,便皱眉道:“气味不佳,病人住处宜通风。”啪啪啪将窗户都开了,她本想站在窗前看一看能不能看到厨房,第一眼看见梅树那么多,再一眼看咦这季节怎么一朵梅花都没有,越过枝影再一看,有人正推开厨房的窗,探出一个大脑袋来。
催花狂魔随便儿,对着他老娘风情万种地一笑。
然后又幽幽翻了个大白眼儿。
文臻:“啾咪”。
身后永嗣帝一边走过来一边问:“你在看什么?”
文臻做个手势,转身,随手关上窗,“看野猫。”
她已经走了回来,永嗣帝也便无法再往那里去,但方才他已经隔窗看过一眼,斜对面厨房,没有人。
他只好随文臻再走回去。
那边随便儿已经缩到窗下,想着老娘方才那个手势。
“赶紧走。”
为什么要他赶紧走?这厨房有问题?
文臻走到太后榻前,心中想着,果然是这里。
老祖宗的画里,是个厨房,文臻做过司膳女官,还经常去各宫伺候饮食,接触过这宫中绝大部分的小厨房,但是那个厨房的布局,她没见过。
而这宫中,她唯一没进来过的厨房,就是慈仁宫的。
今日一验证,果然是太后的厨房。
那么,老祖宗画下太后的厨房,是要告诉她什么?当年他在慈仁宫厨房伺候饮食,发现了什么?
狡兔三窟,那些窟口都在哪里?
太后改建香宫,后来又偷偷查景仁宫,宫中恨不得能挖地三尺,为什么一直找不到永裕帝?
都以为永裕帝应该在景仁宫地下,可如果不是呢?
毕竟太后无论怎么挖,总不能挖自己的住处。
文臻心中滑过这许多事,面上却笑盈盈看着太后。
床上那个老妇人,她还是第一次见,传言里说太后一头银丝却面容幼嫩,但现在,银丝是真的,幼嫩是没有的,床上就是一个枯槁的如秋叶,干瘦如僵尸的老女人。
她一眼就看出这是长期慢性中毒的表征。
随便儿干的?
棒棒哒。
太后挣扎着睁开眼睛。
这老妇人虽然中毒已深,却因为多年使用异族药物,身体里有些抗体,竟然在弥留之际,清醒过来。
此刻看见永嗣帝,她目光一亮,还没说什么,永嗣帝已经淡淡道:“好教太后得知,儿臣今日登基了。”
太后的目光立即暗淡下去。
文臻瞧着她,心想她知不知道厨房的问题?
想来是不知道的。
燕家的人啊,一个比一个心机深沉。
以至于谁也做不了幕后大黑手,谁都以他人为棋,谁都不能避免成为他人的棋。
这一局,不走到最后,谁也看不清输赢。
“太后好生将养身子,后头还有几十年的福要享呢。”
太后一阵猛烈的咳嗽,似乎被这话刺激着了,却又无法对儿子发作,一偏头盯住了文臻,她眼神浑浊,看不清这珠光宝气的女子,以为是儿子新立的皇后,便气喘吁吁地道:“外人出去。”
文臻一抬手,掀掉珍珠面罩,笑吟吟道:“我怎么是外人呢,我是你儿子的内人。”
永嗣帝:“”
太后却不识得她,只道:“让她滚,我有话对你说”
永嗣帝看着她的焦灼之态,心中一动,正要说什么,文臻忽然道:“陛下,莫晓死的时候,亲朋好友,一个都不在身边,也不知道她牺牲,直到三天后定州军乱,她的同袍才找到机会,帮她收尸。”
永嗣帝手一抖。闭上眼睛。
文臻又冷冷道:“齐姑姑当年之所以教我学艺,是因为我身上莫晓给的香囊,而将我误认为莫晓。她时时疯病发作,唤我做阿巧,每次把我当成阿巧时,她便分外温柔些。有时候她还会唤永郎陛下,永郎是谁?”
永嗣帝眼皮一阵急速抖动,手紧紧攥在一起,霍然起身,道:“太后还是好生休养罢,有什么话,好了再说也不迟!”
太后怔怔地看着他,摸索着要去拉他的手,永嗣帝立即让开,太后蓦然转头,盯住了文臻,嘶声道:“你是谁!你是谁!”
文臻一边慢条斯理地把那累赘的大礼服脱了扔开,一边更加慢条斯理地道:“我是你和你的唐家,这许多年一直不肯放过的,文臻啊!”
随便儿没有离开厨房。
他开始给厨房的人帮忙,烧火。
厨房里的人在熬药做点心,热气腾腾,遮没了很多人的视线。
随便儿选择烧火,是他觉得,这满厨房的大蒸锅,大蒸笼,哪个看着都很可疑,又不能一一掀开来看,只有灶膛最安全,一方面燃毒烟方便,一方面总不能有人从生火的灶膛里钻出来。
他想得非常有道理。
然而世事经常不按道理来。
随便儿正想着心思,机械地往灶膛里扔柴火,因此也就没注意到,那袅袅里烟气里,隐约一股不明显的淡香。
说真的,厨房里各种香气都有,那一点淡香,谁都发现不了。
随便儿扔着扔着,忽然啪嗒一声,木炭落地。
随便儿立即反应过来他的手麻了!
再一看灶膛,不知何时火灭了,冒出一股的焦烟。
随便儿眼珠一转,发现厨房里已经倒了一地的人,而厨房外,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随便儿自幼学武学毒,抗毒性强,立即醒悟自己倒得太慢,顿时往后一倒,脖子一歪。
厨房外头走进人来,烟气中只能看见绣花的宫裙,是个女子。步伐却很轻,一柄雪亮的长刀垂在手边,经过一个人,便利落地砍下,那长刀渐渐一路滴血,她一路走一路杀,慢慢向最里边的随便儿走来。
随便儿倒在一边,一只眼睛看着她,一只眼睛看着灶膛。
灶膛里发出一阵轻微的移动之声,随即钻出一个黑黑的人头来。仔细一看那人戴着铁面罩,想必是要阻隔灶膛里的热气和焦灰。
那人出来后不知碰触了灶膛的哪里机关,整个灶膛一分为二,又出来几个人后,一人从从容容走了出来。
平天冠,黑底明黄纹饰的皇帝大礼服,眼眸深邃,姿态风流。
随便儿惊得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永嗣帝!
可永嗣帝不是在太后寝殿吗?他刚才还看见他往窗边走来着。
随即随便儿便看见了“永嗣帝”的指甲,已经剪短了,但是边缘还是微微发红。
他立即明白了,是便宜爷爷咧。
便宜爷爷打扮成这样,看样子有人要倒霉了。
眼看人都走过来,随便儿眼一闭,心中懊恼。
便宜爷爷指甲剪了,当初弹入他指甲内的慢性毒,也不知道能发挥几成作用。
而自己浑身僵木,也无法驭使母蛊。
好在还有一根手指能动,弄出点动静喊三两二钱来想必没问题。暗中也有护卫,最后一定会出手。
再不然施放一两种毒药也行。
只是可惜这样就暴露身份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老娘。
但话又说回来,这里闹起来,老娘那里才能得到消息啊。
那女子依旧在一路砍过来,已经走到随便儿身边,随便儿手指正要动弹,走过他身侧的永裕帝忽然“咦?”了一声,看了看随便儿,一摆手。
女子的刀停在随便儿上方,浓腻的血液滴落在他脸上,随便儿不敢睁眼。
永裕帝低头看了看,认出果然是那晚遇见的那个小太监,他没来由地就是喜欢这个娃娃,看见他便心中微软,兴不起杀机,淡淡道:“这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罢了。”
那刀便收了回去。
永裕帝蹲下身,亲手给随便儿擦去了脸上的血液,随便儿感觉到他冰凉的指尖擦过脸颊,强忍住了没起鸡皮疙瘩。
随即永裕帝起身走了过去,身后人都没什么讶异姿态,陛下就是这样的,随时可以心如铁石,但温柔起来也很真。
一个小太监,饶了也便饶了。
随便儿悄悄放开了手指。
等人都出去,他骨碌碌滚到门槛前,一眼却看见德妃带着菊牙匆匆转过游廊,竟然是往厨房这边来了。
她马上就会撞上狗皇帝!
随便儿大惊,此刻他还不能动,只得一抬头,盯住了游廊侧的梅花树。
德妃发现随便儿忽然不见,有些不安,匆匆往后殿来,忽然膝前一痛,一低头,发现被一支梅花的尖枝给戳了。
她转头,看着游廊两侧的梅树,梅花是不可能长到游廊上来挡人的,而其中一根树枝长得奇怪。
前方拐角传来轻轻脚步声。
德妃眼光一扫,发现此刻游廊四面空荡荡,根本无处躲藏,她立即拉着菊牙翻过游廊,背对游廊,站到梅树前。
站过去本想作态采梅花,结果发现这坑爹的梅树一朵花都没,花都落了。
那边门槛上随便儿想给自己一巴掌。
都给他先前摧掉了!
脚步声近了,人已经转过回廊,德妃忽然想起前几年在京中流行的一个话本的一个段子,立即蹲下身,拔下簪子做挖坑状,又用手捧起那些残花,凄凄切切地捏着嗓子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凄惨了两句,翻着白眼想不起来词儿了,只能掩面做唏嘘状,一边暗骂不知道那石头记作者是谁,当年她听这故事就笑骂矫情做作,如今哪里还记得那些酸词儿!
所幸菊牙是个混老了宫廷,配合惯了她家主子的人物,立即将德妃一推,粗声道:“你这蹄子,张嬷嬷让你来收拾这花圃,可不是给你闲工夫唱酸词儿的,赶紧做完了还得回去支应呢!”
两人这一搭一唱,一个自伤身世,见花落泪,一个泼辣粗疏,现实直接,倒十分符合慈仁宫内的宫女情状,两人都听见身后有人鼻音轻轻哼笑了一声,然后脚步声便过去了。
那一大群人,听见的却只有一人的脚步声,两人都不敢回头,听得步声渐远,德妃舒了一口气,扶着菊牙站起来,把那刚才珍重葬下的花踩了一地,不敢再退回去,向着相反方向走,没多久就看见厨房门口还趴着的随便儿,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扶起来,再一看那满地尸首,脸色顿时白了。
“那老不死?”
“嗯。”
祖孙互握着手,都觉得对方掌心冰凉,德妃抱起随便儿便走,“没事,别怕,奶带你去找你娘去。”
但是她刚带着随便儿转了一个弯,就遇上了一个人。
那人平天冠,大礼服,礼服后一双眼深邃带笑,温柔地看着她,道:“侧侧,花葬完了?”
慈仁宫厨房里,几条黑影蹿下屋梁,按照文臻的吩咐,对着那个已经恢复原状的灶膛做了一番手脚。
文臻确定厨房是一个地下出口后,就已经想办法通知这潜伏在宫中的人出手,终究是地下的人出来得太快,没来得及,但是终究还是有文章可做。
寝殿里,太后听见文臻那一句,眼瞳猛然一缩。
随即她竟然猛地坐起了身,一把抓住了永嗣帝的胸口,混乱而快速地道:“我没有骗你我只是虚应着唐家你且再听我一次离她远一点还有那个小太监那个李”
文臻忽然在永嗣帝身后冷冷地道:“陛下,建议您离太后娘娘远一点,我发现这殿中似乎有人隐藏。”
永嗣帝想起那些唐家剑手,立即掰开太后的手向后退去。
太后砰地一声落在榻上,那句“渊是文臻的儿子”被掼散在了咽喉间。
她喉间发出呵呵的断音,眼底泛出深红的血丝,死死盯着儿子,犹自不甘挣扎着想说话,然而文蛋蛋已经悄悄地滚了过去。
文臻本想听她临终前会不会和永嗣帝说什么秘密,比如这宫中秘辛啊地道啊什么的,然而这把火险些烧到她头上,那便再也留不得了。
太后喉间的声音越来越低,盯着儿子的目光却始终不曾挪开,她还有千言万语未及诉说,她还要告诉他,他从来不是唐家的棋子,唐家才是他的棋子。告诉他那些年轻剑手不过是为了保护他,唐家的提议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她为了稳住唐家不过是口头承诺,这天下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他在谋算,她一个被皇帝时刻防备着的深宫妇人,与虎谋皮许些漂亮的诺言那都不过是上位者的常见手段,他自己也会使这样的手段,为什么临到头来却宁愿相信外人的挑拨,而不愿去理解她的苦衷然而这些话都随着这一刻逆涌的鲜血噗噗地堵在了咽喉里,永远也没了再出口的机会,她的孩子,她十月怀胎一生为之呕心沥血的爱子,冷漠地立在榻前,避开她的目光,他的身后,甚至站着他和她的生平宿敌,那个长一张笑面,心却若深渊之深的女子。
她的手指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只能轻微地痉挛,她还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张了半天嘴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壁”字,永嗣帝似乎是听见了,却将头侧了过去。
她去摸床边,扯被褥,指节卡在床缝的边缘,却绝望地发现,那些大师们为她安排的机关,都毫无动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毁掉的。
这令她心头冰凉。
这许多年,她以信“大日轮神”为名,建造香宫,日夜供奉,其实不过是为了奉养那来自普甘的神教麾下的大能者。她曾亲眼见过那大能者可呼风唤雨,可凭空移山,刀砍不伤,水淹不死,甚至多日不食不水不眠,依旧存活。
这样的神异给了她信心,她要留住这些人,为将来的某一日做准备。因此多年来隐居僻世,一方面是为了躲避皇帝,一方面是避免人来人往发现端倪。她对那大能者言听计从,按他们的要求命宫女以血抄经,日夜以苦修向神表示虔诚,并撙节用度给两位大能供奉了许多珠宝,也有从唐家索要,不过自从唐羡之接管川北事务之后,唐家在人力和财力上对她的支持少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留在她身边的最后一个大能,莫名便失踪了而另外一个,早在几年前,就因为被燕绥发现,她不得不下了杀手数十年供奉,费尽心血,都只是为了爱子登上那最高位时垫实脚下道路,到得最后,他不听,不问,不信,不要!
她很想问他,连母亲的话都不信,却宁愿去信你的敌人,燕时信,你为什么!
然而她的目光渐渐散了,那些不甘的质问,不解的疑惑,喷涌的心火,无尽的郁愤都在那双浑浊的眼眸里,如这渐近黄昏的日色一般,消弭而寂灭。
她死了。
至死眼眸不闭,紧盯着永嗣帝的方向。
文臻看懂她眼眸里的疑问。
淡淡一笑。
不,你不会懂的。
你们唐家人,就爱掌控别人的人生,以上位者冷漠的漫不经心,拨弄着他人命运,不知道也不在意那一弹指一言语,便是他人永远的悲剧。
你自以为为他好,为他卧薪尝胆伺机夺这皇位,也要他和你一般卧薪尝胆不得享人间悲欢,直到他失妻,丧女,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一生汲汲营营,一场空花。
你要满足的,到底是儿子的皇位,还是你自己的掌控欲?
日夜筹谋者,必将死于谋算。
永嗣帝早就转开了目光,直挺挺地侧脸对着窗外,听得身后侍从低声道:“太后娘娘薨了。”便抬步向外走去。
他没有再看太后一眼。
文臻要跟上,他却道:“还请皇后在此操持太后娘娘丧葬事宜吧,朕想静静。”
便有一群步伐轻捷的侍卫走上来,围住了文臻,却并不是唐家剑手,永嗣帝果然不会再用唐家的人。
永嗣帝又道:“还请皇后不要别生枝节,想想青州,想想朕答应你的事。”
文臻笑了笑,也就当真站住不动,唤人进来安排丧事。
她心中微微有些焦灼,心想随便儿和德妃去了哪里?
永嗣帝心情烦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慈仁宫侧殿的一处壁画前,那处壁画画着长轮宗的远古故事,大日轮神的诞生和神迹,画风艳丽而诡异,看得他心神烦躁,自然而然便走开了。
母后死了,他心里乱糟糟的,并无解脱的轻松,也谈不上太深的悲恸,却只觉得这冬日严寒,日光都似乎带着寒意,落在远处的一片金黄琉璃瓦上,泛出金属一般的冷光。
他想着自己那个好哥哥到底藏身在哪里,皇宫这么大,宫阙万间,他往地底一藏,谁知道他会从哪里出来?总不能皇宫的土全部翻一遍,何况宫中向来不可轻易动土。
又看见香宫那些麻木的宫人缓缓走过,行尸走肉般大白天也看着让人发麻,他身边的亲信太监低声道:“陛下,太后薨逝,这些宫人”
永嗣帝明白他的意思,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这些都是可怜人,放了算了转念一想,却摇了摇头。
这些人很麻烦,留在宫中怕成祸患,放出去于皇家和太后名声有损。
她毕竟是他的母后,予他血肉予他护持,他漠然看着她死去便是完成了报复,总不能令她再名誉受损泉下不安。
亲信太监低声道:“太后信长轮神佛,如今莲驾西归,这些人跟随太后修行多年,应该也已经修成正果,为那莲驾之前的接引童子童女,也该一起随着去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慢慢踱过了慈仁宫和香宫之间连接的便道。永嗣帝沉思半晌,最终没有说什么,亲信太监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躬身退下,准备安排慈仁宫的管事嬷嬷们去办这件事了。
慈仁宫的人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有嬷嬷赶上来,端着托盘和搀了毒药的酒壶。
守在便道旁的是慈仁宫掌事姑姑巧玲,十分恭谨地给他行礼,永嗣帝点点头,一眼看见香宫里似乎有人影一闪,不禁心中一动,下意识掠了过去,他的护卫们也紧紧跟着。
永嗣帝掠过去的时候,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回头一看,却看见巧玲冲他一笑,然后将香宫和慈仁宫之间相隔的门关上了。
落在最后的一个护卫立即回身去推那门,冷不防一柄带血的长刀穿门而出,嗤地一声刺入他胸膛,随即又闪电般收回,如果不是那门上多了一个带血的洞,地上多了一具尸首,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永嗣帝眼眸骤缩,靴跟一转,便要扑上殿顶,一边伸手摸向腰间。
他的护卫们也冲上来围住他。
正在此时,香宫里有人一声尖叫:“太后死了!”
“他要我们给太后陪葬!”
“那老恶妇一辈子折磨我们,死了还要我们继续陪着!”
尖叫凄厉,那些四处行走,万事都似漠不关心的宫人们,忽然齐齐扑了过来。
有人把头上顶着的香戳向护卫的眼睛。
有人拿着刺经的长针扎向护卫的咽喉。
有人直接就扑过来,手撕头撞口咬用尽全部的仇恨的力量。
像僵尸们集体复活,瞬间香宫成地狱。
护卫们都是高手,却架不住这些人来得突然,杀得疯狂,那些人不畏疼痛不惧死亡,在长久的炼狱般的生活中早已失去了正常的人性和情感,又或者在太后死去霾云终散以为终于得救的那一刻得知要殉葬,那压抑在心底的恨便彻底冲破了理智的堤岸。
香宫人数众多,那些护卫很快淹没在疯狂嚎叫的人群中,黑压压的人头中鲜血飞溅,不时抛出断肢残臂。
忽然有人在殿深处高声道:“这一对无道母子,母亲欺压残害了你们一生,她死了,儿子还要你们陪她下地狱继续受她欺压杀了他们,朕许你们自由!”
永嗣帝如遭雷击。
但他并没有回头,大袖一展,已经使出这一生里最好的轻功,一步便上了墙,下一步便要掠上香宫的殿顶。
却在此时胸臆间一痛,真气霍然受阻,仿佛有一根潜伏的针,在他全力运转内力的同时被调动,生生戳得他真气一泄,便慢了一步,随即脚踝一痛,一低头便看见一个枯槁的宫女,抱着他的靴子,低头死命啃咬,尖利的牙齿,咬入了他的脚踝。
永嗣帝顾不得疼痛,猛地一甩,那宫女牙齿全断,鲜血横流,却依旧没有放开,而此时底下一个接一个宫女扑了上来,一个抱住一个,像一群蝼蚁吊在深秋的蚂蚱身上,拼命把他往底下拖。
扑上来的人太多了,为生存人本就可以爆发出平日不能有的力量,饶是永嗣帝一身流转如意的好武功,在此时也生生被一寸寸拖下了墙,他回首,手中寒光一闪,心里明白此时唯一自救的办法便是壮士断腕,然而一个残废如何能做皇帝,又如何能斗得过自己那恶毒的哥哥只这么一犹豫,砰一声,他被拽落尘埃,下一瞬那些宫女便像叠罗汉一样一个叠一个扑压下来,重重压在了他身上,他被压得噗地吐了一口血。
他的母亲为了他所做的全部罪恶,此刻都孽力反馈到了他的身上。
下一瞬他双臂一震,全身骨节闷响,地面烟尘腾起,砰砰响声四起,那些宫女全部跌了开去,宫殿深处有惊叹之声,似在惊叹他深藏不露,于此情境之下依旧还能有如此威势。
然而那惊叹里,又隐隐带着几分讥诮。
似在讥笑在绝对的计谋前怎样的挣扎都是徒劳。
永嗣帝一边吐血一边起身,却在此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一抬头,就看见那香宫的标志,那八个巨大而沉重的几乎从未挪动过的金缸,如一片无边无垠的阴影,从四面八方,隆隆地向他挤过来,盖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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