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本以为,胤祯此番回京便能留在京城,却不想皇帝只让他在京中过了十五,见了几位兄弟便又派去了甘肃领兵,驻守甘肃一带,震慑川藏之地的野心之辈。
接着胤禛亦被派去行祭天大典,大典之后,往京、通两地清查清查两仓。
灵璧听闻了这两道旨意,越发沉默了,两个儿子都得到重用,旁人不解灵璧心中的担忧。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天现日食异象,皇帝于病中下旨命隆科多于御前行走,传递圣旨。
皇帝重病,后宫之中人心惶惶,这十月的阴云仿佛遮盖在了每个人的头顶,如大厦将倾,倒压在每一个人身上。
多年不理事的灵璧再度处置后宫事务,以雷霆手段压制了乱象,平了后宫诸人的议论。
十一月间,连着下了半月的雪,寒意侵肌裂骨,皇帝缠绵于病榻半年,至十二才幽幽醒转。望着床帐顶上的金龙,茫然四顾,周围除了陪夜的太医、太监,别无他人,心下不觉孤寂,他勉力抬起手,对着身侧的小太监招了招手,以嘶哑浑浊的声音道:
“传…德妃……”
灵璧自睡梦之中被惊醒,来人只说皇帝要见她,自卫婵事发后,她与皇帝少有会面,便是宫宴场合,也只称病推脱,这一夜,也不知是梦中场景,也不知是睡得迷糊,她被伺候着穿上了厚重的冬衣,便匆匆赶往了清溪书屋。
清溪书屋本是皇帝夏日的纳凉之所,如今却成了皇帝养病之处,屋内暖意融融,从冷风之中走来的灵璧打了个寒噤,只觉额头作烧,浑身发软。
一路行至龙榻前,皇帝正阖着眼,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灵璧坐在小太监搬来的圈椅上,看着床上的皇帝。
他也老了,脸上的皮肤松弛,手上青筋奋起,连呼吸都时断时续,风烛残年,或许便是这般模样。
也不知看了多久,皇帝悠然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来了?”
灵璧点点头,看他对着自己伸出手,却没有如同从前般将手放入他掌中,只扯了锦被来,盖住他的手,“冬夜寒冷,别伸手了。”
皇帝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残缺的苦笑,“……你是恨朕到如此地步……”
灵璧不答,别开了脸,掩饰住眼中的泪痕。
皇帝想要坐起身,只可惜有心无力,挣扎了片刻,也只能重重地喘息着躺下,“我知道我是不成的了……”
灵璧没有说骗他的话,只道:“谁都有这个时候,皇上会,来日我也会。”
皇帝下死眼看向她,目光深沉锐利,“可朕心中有割舍不下的事!”
灵璧垂眸,看着自己衣襟上的花样,听他一句句地说,“朕舍不下这江山,不知道立的储君是不是真的合格、朕舍不下还未处理的政务,看来要把这烂摊子丢给下一个皇帝了,朕还舍不下,”他挣扎着伸出手,按住灵璧的膝盖,“舍不下一个问题!”
灵璧顺着手看去,只看到皇帝眼中的泪顺着脸落下,“皇上请问。”
皇帝的手紧握着她的衣襟,沉声道:“朕要死了,你是否很开心畅意?!”
“你把我的一生都毁了,看着你死,我当然开心!”灵璧说着,眼中却涌上了泪,“你说得对。皇上,你的情,是剔骨的钢刀!若有来世,”她握住皇帝皮肤松弛的手,“不要再遇见了,你折磨我一生,我恨你一生,来世,别再恶心彼此了!”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恨朕?恨到生死不容!”年老的皇帝哽咽着,问出了他一生想问,却一生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灵璧擦去面上的泪,哽咽着道:“为什么?皇上,你这么问,我怎么答呢?每次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会狠狠地将我推入更深的深渊,康熙十六年,你的好皇后,给我灌下堕胎药的时候,你正拥着宜贵人共度良宵;康熙二十四年,你的好臣子,杀了我的儿子,仇人就在眼前,你却让他享受着高官厚禄;康熙三十六年,我的女儿死于时疫,我连一面都没见,你却已经派人把她封入了棺椁之中!康熙四十七年,尧璇因你要斩杀舜安颜,难产而亡,只留下两个小女儿。我一次次地相信你,却换来了一次次的失望,失望久了,就变成了绝望,日子久了,一开始那点点情分,都被这漫长的时光,消磨殆尽了。”
皇帝怫然长叹,“朕有的时候想,你明明是在骗朕,你的眼睛看着朕,待眼底却没有朕,你的嘴上说着好听的话,心却不是真诚的。但就算是这样,朕也觉得开怀,因为朕想,总有一天,您会把自己说的那些话,当成是真的,你会拿出真心来对待朕,可到了今日,朕终于明白,你对朕有敬、有怕、有恨,却独独,没有爱!”
灵璧慢慢站起身,因极度的悲伤与痛苦,她年老的身躯微微一晃,扶住床柱才勉强站定,她平息着哭音,也咽下这一生的悲难苦恨,却有一丝猩甜的液体涌了上来,一抹猩红顺着嘴角缓缓溢出,她快速转过身,以帕子按住嘴角,颤颤巍巍地逃出了清溪书屋。
原来,痛到极处,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
才一出宫门,她便兜头而下,倒在了这凛冽如刀的冬风里。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皇帝崩于畅春园,终年六十九岁,在位六十一年,步兵统领隆科多宣布皇帝遗诏,以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着立为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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