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到大年,昭王宫中张灯结彩,翠飞红舞,弥漫在浓厚的节日气氛中。
昭国今年可谓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在外国相霄镜陌收服盛国,又大败古斯组族,将国土扩张到天穹山;在内霄镜陌采取的郡县制行之有效,原分管于各士大夫手中的采邑,被重新归属于朝廷,由朝廷直属的官员统一治理。
总之,昭国今年可以过个好年。
宫中一来准备庆典、祭祀、宫宴等诸多事物,二来霄镜陌马上从南境归朝,听说这次倾巢掀了南境流寇的老窝,活捉了流寇之首云寒,随之前来的还有西境夷族王子,因此宫中在新年庆典之外,令要准备声势浩大的接风宴。
这些事情,霄广都交给了大公子霄梓翼去办。
霄梓翼办事稳妥而利落,轻重有度,缓急合理,很快得到霄广及后宫前朝的一致赞赏。
甚至,连明萱的母族,在朝中根基颇深的明家,其中也无人发出反对之声。
于是,霄梓翼的威望在短短半月之内,迅速被建立并巩固。不下半数的人,心中已有定论——那个被冷落许久的大公子,真的时来运转了。不说正式立储,起码也和一贯得宠的三公子霄梓峻一样,成了备选的一个。
这件事真是发生得毫无征兆。
自十年前,霄梓翼的母妃若夫人离奇失踪之后,霄广就开始对霄梓翼疏离,任其在宫中自生自灭。霄梓翼过了束法之年,按照昭国对公子的礼数,霄广早该在宫外为霄梓翼分封府邸,赏赐田地奴仆。但霄广却绝口不提此事,仿佛从未有这个大儿子存在。
霄广不提,旁人自然更不会提。
一切,都只在于若夫人的离奇失踪。
若夫人在正当宠时失踪,当时尚在位的昭惠公将整个锦州城连同周边采邑翻了个底朝天,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暗中传言盛行,说若夫人其实是跟着一个武将私奔了。
惟其如此,霄广才将此视为奇耻大辱,甚至影响了他与霄梓翼的父子之情。
然而,时隔十年,当初的芥蒂烟消云散,霄广最终还是接纳了这个大儿子。
面对霄梓翼日益受重视,已有积极的宫人偷偷掰手指推测——大公子霄梓翼如今自不必说,三公子霄梓峻虽犯了错,但鉴于国君对他一贯的疼爱,再过几日,依然是个举足重轻的王子,而四公子霄梓凌,是国君的心头宝贝,从未改变过。
那么,算下来,如今只有二公子霄梓清,被国君之宠拒于门外,前途堪忧。
这些传闻,自然也传到夜来的弱水阁。
自搬进弱水阁之后,夜来就很少走出卧房大门。前厅中总是难得清静,宫嫔来了一拨又一拨,宫外各类权臣托人送的礼物,也来了一拨又一拨。从前在昭明阁时,这些事情自有明萱帮忙应付。如今的她,总不至于依靠宁嫔清瑶。
清瑶的性子,似乎比她还淡漠,拒人千里。
好在灵儿竟是个伶俐人,经过最初几天的训练之后,就变得游刃有余,每天送去迎来,机灵干练,凡事都处理得周全而井井有条。
夜来在卧室里养病,霄广每天花大量的时间作陪,与她或闲聊或谈诗赏画,或听她唱抚琴唱曲,总之过得悠闲自在,流连忘返。
即便如此,鉴于她的身体状况,霄广竟也没有非分之举。
这就是在霄广心目中,夜来与众不同的地方——这女孩,总能轻而易举地激起人心中无限的柔软和怜惜,让人心甘情愿地对她千依百顺,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里。
霄广离开后,过不了几刻,就会有一个胖乎乎的小身影,蹑手蹑脚地出现在门口,滴溜一双大眼睛探头张望,一旦发现没有阻拦,就会欢叫着冲进去,在房间里上蹿下跳,把玩一切好东西,吵得夜来头大如斗。
旁人送来的一箱箱的好东西,在夜来看来又繁琐又无趣,在霄梓凌看来却其乐无穷。
尤其霄镜陌隔三差五差人送来的东西。
霄镜陌人还没回锦州,国相府却已遵照他的意思,做了很多事,也不知那主仆之间是怎么联系的。
霄镜陌送来的东西,大多是凇州大陆各地的特产玩意儿,又经他打磨和改造,确实生动活泼,别有意趣,也无怪霄梓凌爱不释手。
霄镜陌的玉雕、机枢之术,与他的才调风华以及琴技一样,都是名动凇州大陆的。
霄梓凌每天在弱水阁里玩得尽兴,对清瑶遣来寻他的宫人,完全视若无睹。
夜来觉得好笑,问那小人儿:“你对你母亲如此不敬,不怕你母亲伤心?”
霄梓凌一边研究一个七窍玉玲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母亲表面上冷得跟冰一样,其实心肠最软了。只要我开心,她就全无顾虑。我在洛娘娘这里玩得尽兴,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感激洛娘娘呢。”
夜来纤细玉白的手指一点霄梓凌的额头,嗔道:“就你滑头!”
霄梓凌咯咯笑个不停,又顺势蹭着夜来的手背,跟小狗似地撒欢,让夜来一颗心都快化掉。
夜来不禁感叹,这可不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霄梓凌甜腻腻地说:“洛娘娘这里就是好。”
夜来问:“哪里好?”
霄梓凌说:“哪里都好。又好玩,好吃的又多,关键是没人逼我喝汤。”
夜来不解地问:“喝汤?”
霄梓凌满眼嫌弃:“都是那些闲得慌的医师,硬说我脾胃不和,中焦失调。真是见了鬼了,父君都说,我若脾胃不和,哪来这一身小肥肉。但没办法,母亲信啊,就每天逼我喝那药汤。那药汤真是,哎呀,真是,洛娘娘你喝过一次就知道了,真是比马尿还难喝!”
霄梓凌的小鼻子小眼挤作一团,摇头摇得像拨浪鼓,好像正被人捏着鼻子灌药一般。
夜来缓缓点头,目光乍一看很平静,细看却又若有所思。
霄梓凌玩过那个七窍玉玲珑,转身又去箱子里别的,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并且,我还有夜游的毛病,这病也要吃药。”
夜来又惊诧又好笑,问:“你小小年纪,倒是个小药罐子。你还夜游?”
霄梓凌“嗯”一声,拿出一把浮云护月图的折扇,边把玩边说:“有一天夜里,我也不知怎的,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游到母亲房里。幸好我及时醒了,又偷偷走了出去。要不,还不把母亲吓坏?”
夜来啼笑皆非。
霄梓凌揉着小鼻子,说:“母亲当时正睡得香,还不断说梦话。那梦话好奇怪哦。”
夜来问:“嗯?怎么奇怪?你母亲说什么了?说你长得又白又胖,要把你炖成肉汤?”
霄梓凌一把搂住夜来的脖子,又蹭又亲又啃,咯咯直笑:“洛娘娘你好坏哦,让父君打你屁股!”
夜来:“......”
闹了一阵,霄梓凌终于说了实话:“母亲那梦话吧,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又哭又喘,气急得像发了喘症一样,难受得要命,还断断续续地说——‘嗯,不要,嗯,还要......’——什么事儿能让她又要又不要?哦,对了,母亲还说‘不要,我受不了了’,哦,那床也跟着咯吱响个不停,好像被人拆了似的。哦,那有些喘息的声音,简直不像母亲,简直像个男人,母亲做梦怎会变得那样中气足......”
夜来一把捂住霄梓凌的嘴。
夜来面色煞白,瞠目结舌地瞪着霄梓凌。
霄梓凌伸手挠挠头,疑惑地问:“洛娘娘你怎么了?”
夜来低声说:“不许再说。”
霄梓凌更加不解:“这又是为何?洛娘娘你知道母亲做什么梦?你也做相同的梦?”
夜来对霄梓凌无厘头的问题,不予理睬。惊愕过后,面色变成少见的凝重。眸色冷冽,如被寒霜。
霄梓凌被她的表情吓坏了,问:“洛娘娘你怎么了?突然就生气?”
“不,不是,”夜来缓缓摇头,看着霄梓凌,一字一顿地说:“四公子,请听我一句劝。四公子刚刚说的话,万不可对外人透露半个字。”
霄梓凌问:“为什么?”
夜来冷然一笑,说:“四公子一向是聪明绝顶的人,对吗?聪明绝顶的人都懂,不能问太多的为什么。总之,四公子若想保你母亲无恙,保你们母子无恙,就请忘了刚刚的话,也忘了曾在你母亲房中的所见所闻。四公子,你记住我的话了吗?”
霄梓凌被夜来那样盯着,只觉后背生寒,凉意直戳心底,一时失神,却还是重重地点了几下头,低声说:“多谢洛娘娘教诲,我都记住了。”
那日,到底因为这陡生的一场风波,霄梓凌后面就有些焉焉儿的,破天荒得没等清瑶派人来唤,就自己主动提出回家。
夜来也不留,只让灵儿护送。
灵儿回来,见夜来正坐在琴桌前,漫不经心地抚琴。夕阳洒落在她周身,随那起伏的长发衣袖而晃动,却似游曳于冰河,清滢而冷泌。
灵儿怔了一下,随即关切地问:“洛嫔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适?要不要唤医师过来?”
夜来却答非所问:“灵儿,你在宫中呆了几年?”
灵儿老实回答:“我十岁就被送进宫,今年已是第五个年头。”
夜来又问:“那么,宫中一些规矩,或者是约定俗成的事,你应该清楚吧?”
灵儿犹豫着点头:“惯常的事物,我总是清楚的。却不知洛嫔想知道什么呢?”
夜来一抬眼,眼眸中幽光明灭,寒泉流转,问:“君上的习惯,若让宫嫔侍夜,是传宫嫔去他的寝殿,还是留宿于宫嫔居处?”
灵儿想了想,认真地说:“君上一直有失眠的毛病,那紫蕉殿中的梁、床、桌椅,是医师们特地为君上制造,以樟木为材料,又辅以远志百合,连殿中的帷幔和安息香也是特制的。故而君上多年来都习惯在紫蕉殿过夜。宫嫔侍夜,若不出意外,都是被送往紫蕉殿的。”
灵儿看着夜来凝重的神色,虽然疑惑,却并不多问。
良久,夜来重新低头抚琴,声音变得有几分慵懒:“来这弱水阁日久,与宁嫔的栖蕸阁门对门,却从未走动过。灵儿,你准备一下,明日早上,我们去栖蕸阁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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