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鬓星霜的少年人楞了片刻,他抬起头,虽看不清那双被青布蒙住的眼,但少年人脸上的神情,骤然就变了。
“老师!”
他嘴唇微微颤抖,似有千言万语,但事到临头,终是重重顿首拜下,不知如何开言。
人间二圣,夫子常年行踪不定,近古以来,唯一关于这尊至圣的真切传闻,便是他收徒杜绍之。
而宣文君,虽同样是上境圣人,但他留在人间的事迹,却比夫子多出了不知凡几。
无论是首创学宫之制,一力消弭孙应台的鬼兵祸乱,还是斩杀长夏城底,那尊濒死又复苏的南方之神,陵光神君。
他在三大妖仙的祖地,以大法力生出三座镇守关,勒令三教百家诸国,轮流镇守关隘,自此之后,两族互不相通,人间再无妖乱之事……
直到郑国喜王死后三月,忽有天降流火,怒触邺都。
待天火散尽后,原地只残了一片龟甲。
自那之后,长生子与宣文君,这天下唯二观看过龟甲的人。
其行事,便令人难以揣度了。
本欲打算建立丹鼎教,授业天下,自己称尊做主的长生子,突得折返回甘山,不问世事。
而宣文君,也自此拏舟南海,音信全无。
小木屋外,虽每日有童子禀明人间事,但却是鲜有回应。
他远走去界天之外……
而界天与人间的距离,即便是阿修罗的目力,也无法穷尽。
这一次,便是双鬓星霜的少年人也未想过,自家老师不仅回应了,而且亲自从界天外显露神意。
他心头思绪乱涌,半响无言以对。
“起来吧。”
在少年人心乱如麻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恭敬后退几步,抬起头。
身前几步远,白发苍苍的高大老人正看着自己,他头戴着缁布冠,腰间系着色泽黯淡的玉玦,足下踏着双半旧草鞋,看其着装,正是一副乡下穷困的教书先生模样。
“三师兄他……”
双鬓星霜的少年人面有愧色,他深深躬身:
“弟子行事不利,还请先生责罚!”
在自家先生登临界天之后,帮白冠男子打磨修罗心的人选,就换成了自己。
只是没想到,事到临头,白冠男子还是失了心神,显露了阿修罗真身。
“这不怪你。”
白发苍苍的高大老人轻声开口,他抬起眼,目光落在了这座自己亲手开辟的洞天里。
“也不怪他。”
高大老人沉默了刹那,接着开口。
“若要怪……”良久,双鬓星霜的少年震愕惊觉,自家先生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苦涩的意味。
“若真要怪,也该怪我才是。”
高大老人背着双手,他一步跨出,天地骤然翻转过来。
小木屋被远远抛在身后,再不见踪迹,眼前的,是深邃且无垠的大海。
双鬓星霜的少年人楞了片刻,他随即也一步跨出,身形落在高大老人的后面。
万丈水波之下,是一座华美精美的水府。
白冠的男人躺在床榻上,仍是昏迷不醒,在他身侧,青衫少年人与明丽女人则是一派争执神情,黄脸的汉子抱着手,面无表情。
“我成道之后,第一次登临上界时,便遇见了他。”
高大老人伸手一指,在床榻上,白冠的俊美男子双眉紧锁,脸上不时流露出挣扎之色。
他静默看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
“我遇见他时,他还那般幼弱,连黄金瞳都只是半开半闭,哪像个阿修罗,分明是一头会龇牙的小犬罢了。”
双鬓星霜的少年人怔了怔,没有说话。
“如此幼小的阿修罗,怎能从上界活下来?那方界域已被黑潮吞灭,便是我行走在其中,也常常心神恍惚。
当时的我很是讶异,于是暗中跟着,把他悄悄送了回去。
再之后,我便见到了你的大师兄和二师兄……”
高大老人苦涩一笑,声音也戛然而止。
在他身旁,双鬓星霜的少年人没有说话。
后续的事情,他也隐约听说过一些。
在仙佛神圣行纷纷下界后,祂们齐手行了绝地天通之事。
上界便被黑潮吞噬,全然沦为一片死地。
绝地天通,这一次,绝的,是上界众生的生机……
自家老师成道后,第一次登临上界,回来时,身侧便多了两个徒弟。
当时的三师兄只是初生的阿修罗,被遗弃在上界时,实力孱弱,连黄金瞳都睁不开。
他能活着,全赖大师兄的一力帮衬。
自家大师兄是一家仙府的守山童子,在黑潮临近时,仙府主人早早远渡他界,匆忙之下,小小守山童子自然是被落下了。
当自家老师找到他们时,见到的是一个半大少年,其身侧跟着的,是一个幼小阿修罗。
也因此,白冠男子与大师兄交情甚笃,亲密无加。
而在自家大师兄修行有成后,他也追随老师,去前往界天之上,为人间遮掩黑潮。
却一时不防,不慎被黑潮腐蚀了元神,仙神无救,只得等死。
在他死后,三师兄的本性,便已是一日比一日暴虐,再也困锁不住了。
“与其说是责怪无明,不如说是责怪我。”
良久,高大老人幽幽一叹:
“他想要守正借助六道轮转生,重新活出一世,而当时,正巧轮到我暂时保管六道轮。”
“六道轮……”双鬓星霜的少年犹豫了刹那,终是问出一个埋藏心底许久的问题:
“六道轮,真能洗去守正师兄的黑潮?”
“能。”
高大老人沉默半响:“但它的代价太大,令那些下界的仙佛神圣们,都不会容许发生。”
“这方小界中,法理不全,大道匿形,人死犹如灯灭,与传闻中的大世界不同,也自然,不会有转生一说。”
“六道轮每被转动一次,便是鲸吞此界生机。
绝地天通前,那些仙佛神圣们,便纷纷下界,把此方天地锻造成横渡黑潮的舟楫。也自然不会容许,有人擅动祂们的度世宝筏。
若说无明转生,只是在船上抽去几块无足轻重的木板,但洗去守正身上的黑潮,便是将船身凿出个破洞。”
高大老人面上无悲无喜,声音也是淡淡:
“我想救守正,可我不敢,我若是用了六道轮,片刻之后,不单守正。
连带着我宣文一脉和人间众生,都会被觊觎已久的上界神圣们彻底打杀!
祂们让守正染上黑潮,又故意把六道轮放在我手,其用心险恶,便是如此阴毒!
我们这些下界的众生,在祂们眼中,便是微不足道的浮沉,是可以一脚踩死的蝼蚁……
若不是夫子,这人间众生,无论是妖还是人,都早早被上界神圣化作劫灰了。”
高大老人说这番话时,他脸色平静万分,从始至终,都是神色淡淡。
他踩在洞天的水波上,抬眼上望,似见到一张张无比宏伟的面孔,正显化在洞天周围,凝视着自己。
那眼神,便如同人类看着脚下的蚂蚁……
高大老人沉默与祂们对视,又收回了目光。
而这短短瞬间,在老人身侧,那个双鬓霜星的少年已是汗如雨下,面无人色。
方才那一瞬,少年只感觉自己被注视了。
那是超越了理解范畴之外的目光,祂们看着自己的脸,便如同在观看自己的生平。
一幕幕,从自己孩提时,到少年,到青年,到拜师修行,再到现在。
祂们的目光无时无刻,都凝视着自己。
在双鬓星霜的少年几乎身躯颤抖时。
那些目光,突得,就消失无踪,像是从也未曾出现过。
“为了躲避黑潮,祂们绝地天通,为了躲避黑潮,祂们舍弃了上界,为了躲避黑潮,祂们将这方天地锻造成度世舟楫,为了躲避黑潮,祂们要行人间的大灭绝……”
高大老人苦笑一声:
“我虽修成武道上三境,但在祂们眼中,也只是一只稍大点的蝼蚁。”
前齐时代,生而金刚的自己,早早就屹立在常人要奋尽一生,依然可望不可即的山头。
而后命藏、人仙,直到修成上三境,成为人间圣者。
那个时候,宣文君以为这方天地,也不过如此了。
直到喜王死后,邺都那场天降流火中,他和长生子见到了火中的龟甲。
世界的一切隐秘,才向两人轰然洞开。
上界……曾经心心念念的上界,已被黑潮吞没,成为了偌大死地。
仙佛神圣行绝地天通之事,纷纷下界来,将这方天地改造成横渡黑潮的舟楫。
黑潮,无垠的黑潮……
长生子心死之下,绝望枯坐甘山,再也不过问世事。
而自己,则选择来到界天之外。
在那里,宣文君见到了自己的护道者,也是人间众生的护道者。
他见到了夫子。
宣文君向来以为自己是天地气运所钟,于修行上,才能势如破竹,证就上三境的圣者果位。
可那一刻,他只觉得世事种种,都不过是场虚妄。
武道修行,下三境练精,中三境炼炁,上三境炼神。
胎息、练窍、阳符、金刚、命藏、人仙……
于上界神圣来说,于众生来说,六境人仙,已是人间止境。
即便武道修行至人仙,也终于要魂归天地,不得长生。
而上三境,修行到上三境后,虽不得长生,却是一种另类的与世同存,独辟蹊径的长生之法。
这无疑,是在上界神圣们的舟楫上,狠狠扣下一块木板来。
王秋意、黑天子、太微山大道主,甚至是孙应台,古往今来,人间众生里总不乏天资绝艳之辈。
可他们在人仙境界,要迈出最后一只脚时,往往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余下有警觉的,也隐约揣测到了这一遭,纷纷远走海外,避世不出。
人间众生如草芥,只是在勉力生存。
自绝地天通后,唯一真正意义上修成上三境的,仅有宣文君一人而已。
却也因此,他与夫子一同被放逐去界天之外,轻易不得真身折返人间世界。
“之后的紫雾,只会更加猛烈。”
高大老人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双鬓星霜的少年:
“若实在事不可为,便带着大家逃吧。”
“老师……”
少年震愕捧着手里的玉佩,十指狠狠颤了颤。
这一刻,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出身问道。
“老师。”少年躬身:“紫雾,到底是什么?”
他知道黑潮,上界的衰亡,绝地天通的发生,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归根于黑潮。
可紫雾……
这造成诸国动荡,活尸无数,人魔横行的紫雾,又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条白鱼,要如何融进黑鱼的群落?”
高大老人突然开口,还未等少年思索出结果,老人就自顾自答道。
“自然是把鳞甲染黑。”
宣文君自嘲一笑,神色有些无力:
“界天的缺漏,是被那些上界神圣刻意打出来的,这些年岁里,祂们的舟楫已逐渐不支,无力带祂们横渡过黑潮。
紫雾,便是黑潮经过界天壁障释稀的产物。”
“这……”
双鬓霜星的少年心神巨震,几乎握不住手心的玉佩。
“如此的黑潮气息,自然伤不到那些上界神圣分毫。
相反,此举还能将这方舟楫打入黑潮的气息,以假乱真,从而掩饰过黑潮中的种种怪物,使它们错过这方界域。”
“可祂们的微不足道。”高大老人闭上眼睛:“对于你们来说,便是真真的万古大劫。”
紫雾……黑潮……
“很惊讶吗?”
见到少年心神不属的模样,高大老人摇摇头:
“三千大世界中,或许真有慈悲度世的佛家菩萨,道门天君、神道尊者……但在这方舟楫世界里,祂们没有一个是善类。”
“若不是忌惮夫子。”
宣文君叹息一声:“这人间众生,早便被祂们碾成飞灰了。”
“老师……”
静默了良久,少年人抬起头,看着宣文君轻声开口:
“既然是祂们打穿了界天之漏,你与夫子填补天缺,又有什么用?”
一直以来,他心底都存了一个疑惑。
人世的一切切,究竟,又有什么用?
“我们,总不能坐视不管。”
出乎意料,没有什么长篇大论,自家老师嘴里发出的,只是一声低低叹息。
“弟子明白了!”
良久,少年人重重颔首。
“自从得到龟甲后,我便来到了界天外,只是一晃眼,人间又是多少个百年了……”
宣文君看了眼白冠男子,他依旧昏沉不醒,水府一众人等,都没有察觉到自家老师的到来。
“守正自愿死在无明手里,以求一个痛快解脱,不再被黑潮折磨。
而无明不过区区五十载,成就便几可与我比肩。
小二和小七心念不纯,想探究无明修行为何如此之速。
又被上界神圣蛊惑出手,其最终死在六道轮之下,也是咎由自取。”
高大老人神情复杂:
“得到龟甲后,我被驱逐出界天外应对黑潮,便一直分身乏术,无暇教导你们。
此事,是我的过错。”
在宣文君的言语里,双鬓星霜的少年人骤然凝眉。
“无明入灭。”他试探开口:“是上界神圣的手笔?”
“自然。”
“那,他又为何能转世?”
神圣的目光,都聚集在六道轮上,纵然以无明的修为,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罢了。
“传言。”宣文君开口:“他与上界神圣做了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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