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姑开始作法了!”
高台之下,众多人等看着陈靖姑的动作,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不禁响起。
此中不少人都是认识陈仙姑的,许久未见,突然见到陈仙姑为了生民百姓祈雨,不少人心中的激动都有些按捺不住。
“肃静!”一声娇喝从高台上传下。
立在陈靖姑左右的侍女,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这声音听着好像并不大声,可偏偏这江畔的许多人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说话议论之声情不自禁地就小了下去,渐渐安静,一个个仰着脖子,望着高台上的那个白色道袍人影,昂首以待。
“真不是用那月孛之法!”
陈素在下方远远看着,见陈靖姑并无用什么乱七八糟的月孛之法,只是取了法剑,站在高台,倒让她生出了几分期待之感。
心中甚至不免开始暗暗比较,不知这仙姑祈雨是否有当日裴楚在清源县那般的声势。
“越江之主,我陈靖姑今日受大周朝廷命请,为越州生民百姓计,在此祈雨,万望你莫要阻拦!”
陈靖姑一手握着法剑,道服轻轻舒展开,剑光流转间,发出一声高呼。
“祭三牲!”
陈靖姑又于高台之上,举起法剑朝江面一指。
当即高台下面,就有七八个差役公人,驱赶着那三头牛马猪,走到江边。
初时,那牛马猪三牲到了水边畏惧,不肯入水,一些个公人左右推拉都不成。
那高台上,一直蹲踞在皮肤微黑侍女肩上的白猴,骤然一跃而下,冲着三牲呲牙裂嘴一番。
牛马猪登时受惊,纷纷跳入江水之中。
三牲一入水中,顷刻间水上起了一阵波涛。
陈靖姑再度于法坛之上,脚踏七星步,剑势起风雷,忽然剑尖一晃,陈靖姑又从祭台前拿起了一张黄符。
嘴唇微动,口中念念有词,忽而手中的长剑剑光一收,抓着黄符的手朝天一晃,口中低喝一声:“敕令!”
那道黄符脱离陈靖姑的手后,丝毫不坠,反而仿佛有无形托力,就那般飘飘荡荡朝着天空上方飘去。
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渐渐的再不可见。
陈靖姑立在法坛上,又手掐法诀,依旧诵念密语。
须臾间,江岸之上,忽然江岸上似起了一阵清风。
呼呼猎猎,吹得一应旗帜布幔飞扬作响。
陈靖姑又高高举起法剑,指向天空,那湛蓝如洗的穹天内,瞬间有了朵朵云翳汇聚。
“有云了,有云了!”
“仙姑出山,当真不凡!”
“若早些时日仙姑来,怕是今年也不至于这般!”
“陈仙姑真是为我等解救厄难。”
……
下方诸多看着此番祈雨的百姓,一个个看着天空中那渐渐汇聚起来的云翳,纷纷兴高采烈地叫嚷了起来。
今年天时亢旱,诸行百业都受了不小的影响,哪怕是以东越城一州首府,虽不算凋敝,但也日渐萧条。
尤其是官府禁令,生民百姓不得引越江之水灌溉,一月取水还有时限,若非越州到底不比北地一些州郡那般缺水,挖井大水,山中幽泉,总还是能够勉强让人有口水喝,怕是早就闹得沸反盈天。
远处望着这一切的陈素口中发出低呼,“这陈仙姑的祈雨法术,倒是别有不同。”
她此前见过那教门中道姑的月孛之法,又看过裴楚的呼风唤雨之术,还听得猪道人将过有“惊雷下雨”之法,只是和这位陈仙姑都别有不同。
但看对方堂堂正正,以术法祈雨,并非左道妖邪的路子,心中原先的那一丁点儿担心,尽数消散。
“那符看着眼熟,倒是有些像我大周的敕令。”
这时,旁边的兰颇看着高台上的一番动作,忽然轻声道。
陈素闻言,连忙望向兰颇,问道:“老伯,你是说这陈仙姑的祈雨法是……”
兰颇微微摇头:“我虽见识过些术法,但行伍一些关窍,其余也是不知。只是方才那符箓的样式,倒不会看错,这陈仙姑既然曾得过朝廷封敕,想来应当也有些手段。”
“咦——”
陈素轻轻点头,忽然看着高台上,口中发出奇怪的呼声。
她目力胜过常人,就在下方众人鼓噪的时候,她看见高台上,方才还掐诀念咒的陈仙姑,似乎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
“老伯,仙姑她是……”
兰颇眉头亦是皱了起来,“怕是作法动了胎气!”
高台上,此刻陈靖姑面色忽然煞白如纸,额头有冷汗宛如黄豆冒出,忽然身子一软,差点无法站稳。
一直侍立在旁的两个急忙上前扶住,面露担忧之色,那皮肤白皙的少女冲后面搀着陈靖姑,口中低呼:“姐姐,这雨便不求了吧!”
“是啊,姐姐。”另外一个皮肤微黑的少女亦在另一手搀扶住陈靖姑,轻声说道,“我们不想让姐姐知晓此间事情,就是怕你触动了胎气。”
那重新跳回高台的白猴,亦是手舞足蹈,仿佛在劝诫一般。
陈靖姑强撑着站立,看着两人只是摇头,“阿夹,阿石,还有猴儿,你们不当跟着官人一起瞒我。我受敕令,坐镇越州,若早几月,我孕身不显,作法当也轻易许多,也能制住那越江之主,不会害了诸多人被祭祀。如今我既然得知,不论如何都不可袖手旁观……”
那皮肤白皙些的少女又道:“姐姐,你昔年被我们姊妹所伤,以至于成婚六年都未曾有孕,此番好不容易怀上孩儿,我们姊妹无论如何也不想姐姐无孩儿诞下。”
“你们俩……”陈靖姑叹息一声,而后仰头望天,幽幽道:“且扶着我……”
砰!
就在此时,高台下方的江面上,骤然见腾起几道水花。
哗啦啦的仿佛一场暴雨般,溅得围观的众人湿了通透。
“小心!”
忽然人群里有高呼声响起。
几个黑影骤然从水中飞起,落向岸边。
众人齐齐飞退让开,就见那跌落在地上的是肚皮鼓掌灌满了江水的,一牛一羊和一猪,正是方才献祭的三牲。
骤然间,越江之上,波涛滚滚。
平阔的江面忽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道白色旋转水柱,宛如龙卷旋风,直直冲入天际。
天空上堪堪形成的几许阴云,被这道狂风水龙一冲,登时消散的无影无形。
那宛如龙卷旋风一般的水柱里,隐约有浩大的影子浮游涌动。
“那是什么?”
陈素站在远处,仰头望着天空的宛如擎天玉柱一般龙卷水柱,惊骇莫名。
“龙……龙王……”
人群里,有些人看着那天柱一般卷动的龙卷水浪,忽然有人惊讶出声。
而后,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那在玉柱之内盘旋游动的身影,颀长,有鳞,貌极威严。
“是龙王,龙王显灵了!”
人群里骤然有人高呼起来,当即就有人跪拜在地上。
“求龙王爷开恩,降下雨水来,我等一定多多祭祀家牲!”
“龙王爷大慈大悲,且降下雨水,我等一定日夜祭祀!”
……
人群匍匐一地,呼喊之声不断响起。
唯有陈素和兰颇两人站得笔直,没有跪拜。
兰颇花白的须发被周遭起的怪风吹拂得飞扬晃动,眼睛微微眯起,隐约之间,似透着一股肃杀气息。
高台上。
那一黑一白两个搀扶着陈靖姑的少女,骤然见到腾飞而起的水柱,面色亦是大变。
原本那手舞足蹈左右乱窜的白猴,这时也缩起了身子,躲在三人后方。
“姐姐,这是那越江之主?”其中肤色白皙名为阿夹的少女,神色微微有几分紧张,出声问道。
陈靖姑摇摇头,“这是大蛟,当是那越江之主血脉。那越江之主好淫邪,不知流落了多少子嗣。不过……”说到这里,陈靖姑稍稍顿了顿,“这条大蛟我应当识得……”
“陈靖姑!”
就在这时,穹天之上的那条水柱里,有浩大的声音传下,“昔年你打伤过我兄弟数人,如今区区三牲,便要作法祈雨,痴心妄想。”
陈靖姑骤然站直了身躯,一把甩开搀扶着她的夹石二女,一手提着法剑,眼中似有肃杀气息,前一刻看着还温婉如邻家新婚的小妇人,倏然间再度恢复成了昔日斩妖除魔的奇女子。
仰头望着那冲天水柱,厉声喝道:“我陈靖姑上奉朝廷敕令,下受生民愿望,今日祈雨,你如何胆敢阻拦?”
空中龙卷里隐约闪烁的黑影再度发出浩大之声:“大周失德,苍天罚民,有此厄运,乃为天数,越州一地,当有水旱两灾十年。陈靖姑,你今日祈雨,触怒上天,若不奉上六百童男女,便要毁了这东越城……”
“六百童男女?!”
江畔之上陈素听得此言,胸口骤然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怒意。
她以往听裴楚说什么一怒拔刀,血溅五步之类的话,还体会不深。
可这一瞬,真正是感受到了那种难以形容的愤怒。
六百童男女啊!
便是她和李霁斩杀的那条大蛇,为祸庸岭,亦不过是吞食了六七人。
可这妖魔——
正在她怒意高涨的瞬间,忽然就感觉身边传来一股彻骨的寒意。
微微侧头,就见老人兰颇须发皆张,仰头望向天空那贯通天地一般的巨大水柱,全身上下涌动着沛然莫名的杀机。
那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似要透体而出一般。
周遭一些个匍匐在地乡邻百姓,在这一瞬几乎齐齐打了个寒颤,侧头望向那傲然站在人群之中,腰背挺立如枪的老汉。
“行伍四十载,杀人无算。”
她脑海里忽然想起了老人曾随口提及的一句话。
……
“放肆!区区蛟蟒亦敢妄言天数!”
高台上,陈靖姑柳眉倒竖,显然也是被那水柱之中盘旋的身影给彻底激怒,蓦然发出一声娇喝,人一跃从高台上蹬踏而起,飞入空中。
“姐姐!”
在高台上,那一白一黑的夹石二女急忙惊呼。
但已然来不及,陈靖姑身形飘飞,手中的法剑剑光舞动,已然杀入那龙卷之中。
长发,白袍,剑光如虹。
下方不论是站立,或是跪伏的人群,一时皆寂然无声。
唯有隐约听得,天上传来的剑啸龙吟。
须臾间,那龙卷的水柱里,哗啦啦地飘洒了好大一片殷红的血水。
“陈靖姑,你今日杀我,待我父王回来,这越州百姓,皆要为我陪葬……”
这一声呼喊惊天动地,整个东越城里里外外所有人都听得清晰。
……
东越城内不论是在家中,亦或者是在街上,在采买,又或者是行路,所有人在都齐齐抬头望向高天。
方才那宛如龙卷一般冲入天际的巨大水柱,部分见着的人已然吓煞了。
骤然听得这一声言语,城内城外,登时所有人都探出头来,见到了这震撼无比的一幕。
有消息灵通的似乎早已听闻今日陈仙姑在江畔祈雨,有不知觉的只感到天威浩大,心神震怖。
街上小儿啼哭,犬吠之声阵阵,骡马慌乱嘶鸣,那些个商户齐齐驱赶客人关门,走在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外地来没地方落脚的,便如那没头苍蝇,一时都变了颜色。
州府的衙门内,两个穿着禽兽补子的官吏正在淡然饮茶,忽然听得天空之上我宛如惊雷一般的声音,立刻吓得手中的茶杯打落在地。
门外的胥吏衙役和一应服饰的丫鬟家丁都叫嚷了起来。
两人急急从府衙之内跑了出来,遥遥望向那冲入天际的水柱。
其中一个仪表颇有几分伟丈夫姿态的官吏,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口中喃喃不停:“我便说了,不可去找那陈靖姑,不可去找那陈靖姑,这越江之主算是寻到由头了!”
另一个稍稍年长些,此刻亦是眼中茫然,低声嗫嚅道:“这可怎生是好,要祭祀本官也做了,要禁下水令也发了,这……该怎么办,便是六百童男女我也依得啊!”
说道后面,这年长些的官员咬牙切齿地骂道,“那妇人,那贱婢,她到底是去祈雨还是作甚?不可得罪啊,不可得罪啊!越江之主是朝廷封敕的水神,这一回,他是真找着理由了啊!”
两人又是气,又是怒,又是骂。
半晌,皆是颓然坐在了地上。
……
东越城城门南面的高墙之上,不知何时已然高高站着一个穿着大红衣袍的身影,遥遥望着那穹天之上的水柱,忽然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人心,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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