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越城,为东越郡郡城,亦是越州州府所在。
南有越江水路,北有玉尺、屏巫、罗冶三山,顺江而下,水路百五十里,陆路一百里,便是浩荡东海。
在大周立国前数朝,东越城已然是越州重心,昔日天下风雷激荡,群雄逐鹿,越州亦有称王建国者,于东越城设立首府都城。
数百年以来,幸未毁于战火人祸,代代经营,反使得东越城雄伟大气,颇有几分天下古都风采。
城墙高阔,外披三条广路,临越江码头货栈,立东西南北八大通门,内则街衢洞达,闾阎百十,九市开场,货别隧分。
今岁虽然天时亢旱,官府又出了诸多禁令榜文,但这等大城,即便有些妨碍,依旧难掩旧日繁华。
此刻。
城门前依旧有不少往来的行人客商,虽然算不得入不得顾,车不得旋,但往来如织,车水马龙,也有几分热闹。
“陈仙姑今日做法祈雨啦!”
一声高呼突兀地从城内响起,往来行人侧目。
“陈仙姑今日做法祈雨啦!”
又是几声呼喊,城门前不少行人微微顿足,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一个看着年岁在二十许,短打装扮的青年,神色雀跃地从城内跑了出来,一路大声呼喊。
“那位大郎,你在说甚?”
正在城门前的人群里,有老成持重些的过路人,听得那青年高呼不由出声问道。
那青年几步跑道人群前,满脸喜色道:“这位大哥请了,我越州今岁多个郡县亢旱,官府今日特地请了陈仙姑去南门江畔作法祈雨,我等苦熬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真是仙姑祈雨么?”
“好久没见着仙姑了,仙姑自成亲以后,已多时未曾露面了。”
“今年天时太旱,再不来场雨水,不说禾稻,就是瓜果菜蔬,一应牛羊猪马都不好维持生计。”
“太守早该去请仙姑。”
“听说仙姑已有身孕,这怕是无奈之下才前来祈雨的吧。”
“走走,且去看!是南门江畔耶?”
城门前许多人似乎都识得那青年所说的仙姑,一个个眼中有光,似乎对于那名青年所说的深信不疑。
正当那青年呼喝一番,急匆匆地准备往城外江畔赶去时,他的手臂忽然被人一把拽住。
那青年吃痛之下,身体不由微微朝后晃了晃,稍稍站稳脚跟,转头就要朝拉扯之人骂道,“甚么人扯你家爷……”
话说到一半,青年就见到扯住他手臂的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汉,看着年岁不小,一身衣甲破旧,只是腰背挺得笔直,气度颇为不凡。
青年不自觉的就将后半句想要骂人的话咽了回去,扯着嗓子道:“你这老汉平白扯我作甚?”
“这位小哥,得罪了,不知为何如此之多的人要去作甚?”
青年略有些倨傲地瞥了一眼老汉,“你这老汉听着也是外乡人,这是陈仙姑要做法祈雨,今年越州几个州郡天时旱得厉害,仙姑再次出山,这是要为我等生民祈雨。”
“祈雨?”旁边忽然一个清脆的嗓音响起。
青年这才注意到在老汉身旁还站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正用一种颇为奇怪的目光在打量着他。
青年清了清嗓子,当即道:“你们或许不知,今岁为了祈雨,已然献了不少家牲给那越江之主,甚至少女也有不少……唉哟……”
话刚说到一半,青年骤然又再次痛呼了起来。
老汉面色阴沉,好半晌才略带歉意地松手,“对不住了,小哥。不知那些个少女又是如何献祭之法,可有什么说法?”
“你这老丈,手劲倒是大。”青年呲牙裂嘴地揉了揉手臂,看着上面的红痕,略有不满地叫嚷了起来。“这我哪知道,不过听说,都是些不招人待见的,官府出钱买下,然后祭祀到江里,唉,说来还是害人,只是,听说那江主托梦给太守知州,不给便要作祟,但现今给了,也是无用。”
“怪异的?”老汉脸色再度沉了下去,没去细听什么托梦之余,而是抓着献祭少女,有些急迫道,“如何怪异之法?”
“便是天生残缺的,或聋或哑的,貌有特异的,哦,对了,其中听人说,还有一少女,不知是投亲还是哪儿来的,一头白发如老妪……”
青年话为说完,就见那老汉忽然倒退了两步,面上似乎有失魂落魄之色。
旁边站着的小姑娘急忙上前说道:“这位大哥,你莫要和老伯计较,你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哩!”
那青年看了眼小姑娘,虽觉这姑娘皮肤晒得微黑,但明眸皓齿,眉眼不俗,尤其是有一股别样的大方气质,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也不理会旁边木讷不言的老汉,又说道:
“今年天时亢旱,前几月祈雨献给那江主牲口童男女未出阁的女子都是有的,只是无什用处,反而闹得这城中人心惶惶。只是……”
说到这里,青年脸上有了肃然之色,眼中露出期盼之意,“只是今日却是不同,今日是陈仙姑祈雨……”
“仙姑,莫非又是什么妖人不成?”
陈素脱口而出道,她联想起之前和裴楚在清源县所见的那个道姑,用什么月孛之法祈雨,而后夜间又用那个歹毒至极的血子灵法来偷袭,简直是真正的邪魔一流。
“你这女娃儿,如何能这般说话!”
那青年听到陈素的这句话,却忍不住急眼跳脚了起来,瞪着陈素道,“也不去这东越城打听打听,陈仙姑为我等百姓做下了何等大事。若非仙姑不便……”
旁边这时亦有人闻言,纷纷出声道:“女娃儿,莫要胡说,陈仙姑此次身怀六甲出山,实在是我等幸事。”
“那老汉,你这孙女胡言乱语,你也不管管,今日是我们几个好说话,不然少不得要厮打你们一番。”
陈素心性已然历练出了几分,见几个经过的乡民鼓噪倒是不太在意,只是心中越发疑惑,“这陈仙姑倒是和我一个姓,又身怀六甲,莫不是要用那自家行月孛之法,这也荒谬。”
旁边的兰颇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听得周遭群情汹涌,稍稍稳住了心神,木然地朝着路过的行人拱手行礼,略带歉意道:“诸位莫怪,我祖孙二人初次来东越,不明其中缘由,若有冒犯,还请多多海涵。”
“罢了罢了,还是去江畔看仙姑祈雨要紧!”
“外乡人而已,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那些个乡人听得兰颇赔礼道歉,又见他神色似有颓然,倒没太过为难,再加之有心去江畔看仙姑祈雨,七嘴八舌的说了几句,就散了开去。
“我也不与你们一老一少计较,只是你们莫要胡乱说话。”
那青年看了眼兰颇和陈素两人,见二人虽有些谈吐,但到底一个年岁大一个又是小女娃儿,拍了拍手,也懒得为难,转身就准备离去。
等那青年朝前走后,陈素看着城门口已经哄闹起来,许多进城出城的人,都往南边跑去,顿时转过头,望向一旁的老人:“老伯,他们说的也不一定对呢,我们还是先进城吧。”
“不!”兰颇忽而摇摇头,“且去江畔看看。”
这一路行来,他一次次报以期待,又一次次心中失望,其实早已没了幻想。
只是如他这等心志坚毅之辈,不论最后如何,终究是要见着一个结果。
……
两人从城门口转出,一路跟随着路上的许多人前行,不多时,就来到了东越城南面的越江江畔。
此刻江畔边缘的一块货场空地上,里里外外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怕不是有几千上万人之多。
着许多人闹闹穰穰的,都踮着脚,探着脖子,遥遥望着江边远处的一座木架高台。
高台大约又五丈上下,于江畔空地颇为醒目,不比陈素在清源县见到的五龙坛那般花哨,但旌旗布幔之类的一应器物不少,并且整个高台修建得更为大气。
在这座高台之下,又有一个低矮些的宽阔祭台,祭台上摆放着各类香炉香火和五果等物件。祭台旁又有木桩子拴着的牛羊猪三牲,披红挂绿,似要用做祭祀之用。
“这人倒是多,那什么仙姑也不怕祈不来雨时,下不来台。”
陈素站在外围的一块岩石上,看着周遭涌动的人群,还有那高台上不时被江风掠过,吹得飘扬的布幔旗帜,低声嘀咕了一句。
“娃儿,噤声!”旁边的兰颇这时却忽然轻轻低喝了一句。
陈素这才注意到,她的这一句嘀咕,又被旁边几个乡民听去,正眼神怪异地看着她,登时收声不语。
这般多话,其实也不是她的性格,只是有过清源县的一番遭遇,她对这些个仙姑之类的,着实有些厌烦和看不过眼。小性子起来,总是忍不住想要多嘴几句。
“仙姑来了!”
人群里忽然有呼喊声传出。
铛铛铛——
一阵铜锣敲打声从江畔传来。
众人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一行人从远处不急不缓地朝江边的高台所在走来。
在两个敲锣开路的衙役之后,当先一人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穿着宽大的白色道袍,容貌姣好,气质温婉如玉,只是女子的小腹微微隆起,似乎已怀有身孕。
在这名女子身后又左右站着两个穿着劲装,利落打扮的少女,一个皮肤微黑,一个皮肤白皙,背上都负有长剑,相貌相似如姐妹,双目顾盼之间却有几分令人却步的冷意。
其中在那个皮肤微黑的少女肩膀上,还蹲着一只皮毛雪白的猴子,灵动异常。
人群看到这头猴子的时候,有人大笑着喊了声,“猴公子!”
那白猴登时学着人作揖的模样,朝着周遭拱手作揖,偶尔双手叉腰,一幅颇为神气的模样。
在几人身后,又跟着有一队胥吏衙役,其中一人穿着官袍,看纱帽和补子,竟然是个“三生作恶,州郡县同郭”的东越城县令。
这县令看着约莫三十许,面白微须,同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几人后面,丝毫没有感觉怠慢。
一行人浩浩荡荡一直走到了祭台前方,那走在前面穿着白色道袍的女子止住脚步,回头冲着那县令施施然行了一礼,说道:“官人,你且退到一旁去吧!”
那县令上前目光爱怜地在这白色道袍的女子身上流转,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拱手道:“此番劳娘子费心了,若事不成,不可勉强。”
白色道袍的女子轻轻摇头,呓语般叹息道:“奴家省得了,只是,官人当与州府的人说清,不可再行以人祭之举。”
那县令讷讷低头,似有羞愧之色,不知该如何言语。
白色道袍轻轻蹙眉,眼波流转,似有埋怨,又叹息一声,“我知官人怕我忧心,但我自学艺以来,便是为了护佑一方黎明。”
说着,白色道袍的女子转身缓步上了高台,身后左右侍立的黑白少女和那白猴,一起跟着上了高台。
只留下那县令站在原地,面有惭色,而后在几个胥吏的簇拥下,退到了一旁。
远处。
陈素和兰颇两人看着高台下的这一幕,都微微有些诧异。
“这仙姑和县令是夫妇么?”陈素有些奇怪。
他们距离高台虽然不近,但都是耳力不俗,隐约间听到那女子和县令之间什么“官人”“娘子”,都有几分不明所以。
“举止倒是有些像。”兰颇微微颔首,眉头皱在一起,以他的阅历,这一刻也没太能看明白。
反而是旁边站在两人不远处,一个看着像是小贩的中年汉子笑道:“二位当不是我们本地人,这陈仙姑和刘县令乃是天作之合,为我等不知做了多少好事。”
“这仙姑真的是县令的夫人啊!”
陈素大概惊奇,她之前从裴楚、庞元生和猪道人那里听了不少事情,其中庞元生就有讲过一点,朝廷官府衙门多有龙虎气,左道术士邪法,或者是那些个妖魔鬼魅难以侵入。
这仙姑若真是个妖人的话,恐怕与这县令也难以结合。
陈素看着那小贩模样的中年汉子,似乎因这位仙姑和县令有几分骄傲之色,赶忙问道:“这位大叔,你能和我们说说么?”
小贩打扮的汉子面有得色道:“这陈仙姑啊,名为陈靖姑,县令大人名刘杞,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仙姑约莫是女娃你这年纪,师从云游的一位真人学习术法,十五岁习成出山,而后十多年间驱虎斩蛇、封山破洞、斩妖捉怪、医病却瘟、解厄除灾,为我东越郡百姓做了诸多好事。
那时东越郡群山之中有蜘蛛精和长坑鬼害人,仙姑亲自出手将其斩杀了。前些年越江里亦有水怪作祟,全赖仙姑出手,几次之下,倒是安生了不少年。唉,今年若非仙姑怀有身孕,那些个水怪哪里敢冒头。
你看仙姑带着的那两个婢女,那都是有武艺道术的女子,因家人被害前些年也为祸一方,被仙姑折服收做了贴身的婢女,还有那头白猴,亦是山中精怪,感念仙姑恩德,甘愿跟随左右。嘿嘿,仙姑还有受到朝廷的封敕,我们这位刘县令,若细说起来,这仕途亨通,还是沾了仙姑的光。”
“原来如此。”
陈素听得双目异彩连连,再望向那走向高台的陈仙姑,一时倒为方才的口无遮拦感到几分惭愧。
一旁的兰颇眼中亦是涌现出了几分欣赏之色,淡淡道:“如此说来,这位仙姑倒是不凡。”
“那还有假!”那中年小贩口中啧啧有声,“若是一件两件,被人吹嘘我等也不能尽信,可仙姑这一桩桩一件件,却是这东越城中无人不知。”
说着,中年小贩又拊掌兴奋地叫了起来,“今次好了,仙姑既然出面祈雨,以她的法力,定然能祈得雨来。”
“若祈不来呢?”陈素忽然插口问道。
那小贩打扮的中年汉子似从未想过问题,一时愣在那里。
倒是旁边站着的一个看着老农打扮的老者,微微佝偻着身躯,叹了口气,插话道:
“若祈不来,那便是我等小民应又此难,却也怪不得仙姑。其实早先几月,便有人想请仙姑作法祈雨,只是那时旱情不显,加之仙姑又有孕在身,是以耽搁了。今日仙姑前来祈雨,不论那雨来或不来,我等皆是感念其恩德,如何能够见怪!”
那小贩打扮的中年男子亦是跟着点点头:“正是如此,这天时有异,如何也怪不得仙姑头上。只是仙姑若在,那江中的水怪亦不敢猖狂。”
就在几人说话间,那边的高台上,白色道袍的陈靖姑已然走到了高台顶端,面带笑容地抚摸了一下怀中隆起的小腹,而后秀臂一扬,身后侍立的那肤色白皙的侍女便将背负的法剑拔出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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