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的慈明殿中,那张用了几十年的鎏金飞龙彩凤呈祥大床依旧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一如三十年前那般模样。那时候的慈明殿还叫瑶碧阁,只有小小的一方天地,院中的花草树木都是夫妻俩亲手种下的,满屋的黄花梨都是妻子喜欢的梨香。“升国啊。”慈明殿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回荡在根根立柱之间。“阿娘,你醒了?”升国长公主一下子声音惊醒,急忙探头看着床上的人,“阿娘可要吃着什么?或者喝口汤?”床榻上的老妇摇了摇头道:“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你亲娘了。”——梦里她戴着她最爱的珠钗站在颜素阁院中那株梨花树下,怀中抱着她最爱的猫儿蒲团在对我笑。——我对她说,颜颜啊,仔细被虫儿蛰了——她笑着摇了摇头,然后逐渐变成了一道影子,消失在了树下。“阿娘,”升国长公主的眼泪已经浸湿了床榻边缘,“阿娘,你不会有事的,你等下,我去叫卿娘娘和若娘娘。”床上的老妇还想拉住女儿,却已经没了力气,她忽然感觉恍惚间看到了自己的丈夫,看见他指着院中的梨树对自己道:“唯有死别,再无生离,若有死别,奈何桥头,不见不灭。”——可如今,你走了十一年。人家都说,人啊十年便会去投胎了,奈何桥已经不许他等了,可我一生都爱迟到,就连死也迟了,你还会像从前一样笑嘻嘻地站在那里,不远不近地等着我吗?——会啊,我会啊。老妇躺在榻上这样想着,呼吸已经十分微弱,却听见空气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回答自己。她环顾了周围,除了眼前刚刚赶来已是累人的两个中年妇人,便是空无一人,她的眼角骤然滑下一滴眼泪——果然,你不在啊。这张床我躺了三十多年。想想夫妻三十八年,你为我争帝位、清后宫、为我与满朝文武作对,怕你去后我受欺负更是用一张遗诏将天下交给我······六郎啊,为什么你要对我这样好?你曾说过,孩子性情和善仁慈,做事却犹犹豫豫、心肠过软,你告诉我若是他学不会果敢刚毅便不要交权给他,可是如今,孩子他还是没学会果敢刚毅,但是我却没法再去替他前行了,你不会怪我吧?想到这里,老妇人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大限已经来了,再不叮嘱那些琐事,怕是没机会了,于是她拉起其中一个妇人的手,气若游丝道:“可卿,我死后,你告诉孩子,他的生母是李氏,告诉他为李氏追封。”“还有,告诉哥哥们,谏言孩子重用李家后人,这深宫之中,我们都曾快乐过,唯有她,是真的可怜人。”“是。”那妇人早已泣不成声,这金五十年的时光,后宫唯有她们几人,相依为命,度过这漫漫长夜,如今眼前的人也要走了,一次次送别这死亡,已然让她肝肠寸断。“孩子仁善却生性优柔寡断,六郎去世时叮嘱不可轻易让孩子独自行动,你们切记时时督促。”老妇的声音依旧回荡在慈明殿中。“如今,我也是不得不离开了了,但凡外有不决,请沈家与可卿务必相助,内若有纷争,请兰若以庶母身份裁决。”老妇缓了口气,胸口却仿佛有千斤巨石压着一般难受,而眼前两个妇人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能不住地点着头。“六郎陵北侧有一个新墓穴口,是我命人新建于此,我死后将孩子生母迁葬至此。”“另外,”老妇继续大口喘着粗气,“将阿娘与宁馨姨娘、林歌姨娘的陵寝迁至孙家陵园,立书为‘齐国夫人孙氏’、‘敬贤贵妃孙氏’、‘英德贤妃高氏’。”“改按照六郎临终之语陪葬者,皆按六郎之意办。还有,”刘皇后的睫毛剧烈地抖动着,“我身后不管十三哥儿有何言论,均不为计较,孩子无兄弟无子女,眼下只剩下这一个叔叔了,若是赶尽杀绝恐怕孩子再无亲近之人了。”“姐姐,姐姐你别说了,”另一个妇人仅仅抓着眼前这个多年来她视亦母亦姐的人,眼下说话的声音都已经变了,“姐姐你不要丢下我,阿娘丢下我,你也要丢下我吗?”这次老妇没有再说话,她渐渐感觉身体正在抽离,她终于看到已经离去的夫君的样子。那时候他还叫赵元休,只是一个不甚受宠的皇子,在旁人眼中是个五毒俱全的主儿。但他却为了自己改了所有的坏脾气,她还记得他在秦王府抱着她对她说着“此生不负,生生世世,都不负······”眼前的赵元休对老妇伸出了手,似乎在跟她说:“瑶碧,我来了。”你来了吗?六郎。六郎啊,你会原谅我这一次的自私吧?我不是你的原配,亦不是你即位后的第一个皇后,但我一生手握国家大权不曾对你的江山有半分垂涎,这一次,我想满足我的私心,我要与你合葬。不管史书如何写我,不管要背负多少骂名,只要是为你,我都不会退缩。我生来多余,是因为你,我这一生才有了色彩,这五十多年,我无憾。宋明道二年,公元一零三三年三月,宋真宗皇后刘氏崩逝于慈明殿。崩逝时,刘皇后哽咽数度,牵扯身上衣服,不愿先帝于地下见她身穿天子之服,子仁宗遂下令给刘皇后换上后服入殓。刘皇后死后,皇淑太妃杨氏告知仁宗:“尊刘皇后嘱,告知官家,刘皇后非陛下真正的母亲,陛下的母亲是李宸妃,已经过世。”宋仁宗大骇,痛生母李妃至死都不得与自己相认,伤痛欲绝,数日未上朝,并下诏自责。八王爷赵元俨亦果如刘皇后所料言道:“李妃娘娘死的不明不白,恐有人害母留子。”宋仁宗听信其言,派兵包围了刘皇后兄长刘美府邸,并遣人到李妃灵柩所在的洪福院查看,结果发现李宸妃被以皇后礼下葬,在水银养护下,面色如生。得知消息后,宋仁宗感叹道:“人言可畏岂可尽信啊!”后杨淑太妃与沈德太妃均言:“官家仁善,易信人言,刘皇后不欲还政官家皆因此啊。”听过此言后,宋仁宗悔恨万分,在刘皇后灵柩前焚香祭拜,哭着说:“自今以后,大娘娘一生清白了!”明道二年,公元一零三三年十月,宋仁宗率群臣将刘皇后下葬,合葬宋真宗永定陵,谥号“章献明肃”皇后。自此,分别十一年的刘皇后与宋真宗,终于在永定陵团聚,一生把持天下的刘皇后,最终如愿穿着那身后服,做回了一个妻子,去寻她的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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