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衍吩咐阿沁,若有人问起她来,就说她身子不舒服,歇下了。
而后换了衣服容貌匆匆离开。
衍居楼内,已燃起灯烛,摇曳光影下,那乞讨的女子伏首跪地,白楼垂眸盯着她。
“姑娘为何到我衍居寻人?”他问。
“你们被关入樽狱那天,太守大人也去过樽狱。”她声音很弱,有些发抖:“那日回来的人不是他。”
林铮平日不论高兴还是气恼,只要回府,必定会去她的院子,再忙也会先见她一面。
更别说,他们早就同吃同住了,只差个夫妻之名。
前日去了樽狱回来的林铮不肯见她时,她就觉得不太对劲。
等她晚些听到给林铮送晚食的丫鬟跑来说,林铮对他的随侍丫鬟银姑异常亲近。
她就更加怀疑回来的人,不是真正的林铮。
所以她亲自跑去林铮房里,想验证一番心中疑惑。
果然,那个人并非林铮。
虽然模样看不出破绽,但周身的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林铮没有那种骇人的煞气,看她的眼神也不会如此冷淡,更别说,还将她踢开。
隔日一早,她假意哭闹悬梁,那个假林铮果然也不放在心上。
当时她就在想,是什么人会假扮林铮?是林铮自己吩咐的,还是他出了什么事?
就在她惶惶不安之时,大批侍卫包围了太守府。
“他们说太守带着死囚跑了,那死囚…是贵楼之人,我猜想他应是…在这里的。”她说着,抬起头来看白楼,眼眶竟是红了。
“他的确在这里。”云衍走了进来,冷凝着她:“宣姑娘,你很聪明。”
看来她不只是个靠皮相与当年恩义攀附林铮的宠姬,她小瞧她了。
她看见云衍,立时对她叩首,常年身在烟花之地,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她很清楚面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才是这衍居的正主。
那凌厉迫人的气度,令她不由胆寒。
她不怕死,只怕会因自己的鲁莽害了林铮。
“太守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之人,姑娘既然能从被围堵看守的太守府逃出来,何不就此远走讨个活路去?”云衍幽幽坐下,冷道。
“我不会丢下他的!”她突然拔高了声音。
云衍失笑:“宣姑娘对他倒是有情有义,你要同他一起死么?”
“能与他同死,是我的福分。”宣姬哽咽道:“他做了许多恶事,虽然他从不与我多说,可我同他一起这些年,又怎会无知无觉?但那些…我知道他都是为了我。”
“哦?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且说说看?”云衍突然来了兴致,这宣姬和林铮……
她怎么就没想到,从林铮身边的人下手呢?
可林铮平日,也并未表现出对宣姬有多喜欢。
毕竟她已不年轻了,就算是天生丽质,眉眼间的老态始终是再多脂粉也藏不住的。
如今看来,竟是林铮藏得好。
这可就有意思了。
“我说了,能见他么?”宣姬小心抬眼看云衍,云衍勾唇,点头。
林铮出身贱籍,家中除了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小妹。
他爹是个赌徒,欠了很多钱,偶尔才会回去一次,每次都是酩酊大醉对他娘一顿打骂。
讨债的人三天两头上门打砸,他娘和他们被拳打脚踢自然是家常便饭。
后来有一天,他爹被砍了一只手,回来后将他的小妹抱走了,据说是送给赌坊老板,为了还赌债。
他的小妹在那些人手里会如何,林铮不用想也知道。
但他无能为力,他只是个孩子,无权无势,。
十四岁时云州郡拓县闹了旱灾,饿死了不少人,导致病疫四散,他两个弟弟也染了病,没钱治,很快就死了。
他娘伤心欲绝,在那之后没多久,便跳河自杀了。
那时候,他爹还在赌坊,依然欠着这辈子也难还清的债。
然后他就被他爹卖给红楼做打杂的小童。
给楼中娼妓倒夜壶,洒扫屋子,帮后厨伙夫搬粮捡菜劈柴,甚至于,被老鸨送去陪那些有龙阳童子癖好的客人。
他什么都做。
宣姬那时正好十八岁,已经是红楼中的头牌,每晚为她一掷千金的人很多,但那些钱其实到不了她手里。
她只能偷偷藏些客人给的碎银,见林铮时常被楼中伙计打骂,心中不忍,便总是在白日歇业时,将林铮叫去房里,给他擦伤药,将自己的吃食分给他一些。
起初林铮很少同她说话,不管伤的多重多疼,都一声不吭乖乖让她上药,而后会恭敬的对她行礼道谢。
日子久了,林铮面对她时,话也多了些,会说起他的弟妹,说起他娘。
宣姬安安静静的听着,温柔的看着他,她也有个像林铮这么大的弟弟,他爹娘将她卖给红楼,是因为要供弟弟上私塾,而她是个女子,对那个家没什么用处。
所以,看见林铮时,她就忍不住想起弟弟,那个时常把爹娘偷偷给他的好吃的分给她的弟弟,时常跟在她身后喊她阿姐的弟弟。
如此,她就忍不住,想对林铮好些,再好些。
她一把搂过表情漠然的林铮来,笑嘻嘻道:“你以后叫我阿姐吧!”
林铮愣了愣,突然皱眉气恼的走了,后来许久都不曾同她说过话。
那时宣姬还当他是不耻叫一个娼妓作阿姐,心里难过了好一阵。
直到那日,她被一个醉酒的恩客从屋里扒光了扯着头发拽到大堂羞辱,林铮抓了把椅子将人打了半死。
她又心疼,又高兴。
被人那般折辱,在红楼其实是常事,那天的情形,平时堂内的人除了起哄笑闹,根本不会有人阻止,毕竟红楼就是这种地方。
林铮被楼中伙计毒打了一顿,昏迷了三天。
宣姬拼命求老鸨开恩,才保住林铮没被打死或是扔出去让他自生自灭。
林铮醒来的第一眼,便是哭红了眼的宣姬,她强扯出一抹笑来:“我的好阿铮,你可算醒了。”
林铮没说话,拖着那副摇摇欲坠的身子爬起来,想离开她的屋子。
宣姬一把将他揽入怀里,哭着道:“阿铮,你逃出去吧,你打了王员外,让红楼丢了位金主,妈妈定会怀恨在心,再待下去你早晚会被她整死的。”
说着,便跑去柜中,翻出首饰盒来,拿开那些不值钱的假物,从夹层里取出一包沉甸甸的碎银来塞到他怀里:“寅时末后院的小门看守的都睡死了,你且从那处逃,别被他们发现抓回来。”
林铮愣愣看着她,那时他因吃不饱饭,个头很小,要抬着头才能看清楚这张不施粉黛时,清丽秀气的脸。
他起先似乎打算将碎银拿出来还给她,但手却僵在半空中,好一会儿,也不知他想了些什么,突然开口:“好。”
我会回来带你出去的,你等着我。
林铮离开前,那双还带着稚气的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此后,晃眼就过了四年,宣姬已经二十一岁,在红楼中,早就被更年轻的女子替代了头牌的位置。
她依然会向喝醉的恩客偷偷讨些碎银攒起来,想着有朝一日给自己赎身。
至于林铮,她从没想过要他回来找她。
她只暗自祈祷着那孩子能好好活着,别再受那些苦。
可林铮还是来了。
老鸨阴阳怪气告诉她,有人给她赎了身子,她还在想是哪位金主,却万万没想到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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