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如地狱的山洞之中,巨大的宛如爆裂的岩浆口处,暮川冷峻着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静静凝望着悬浮在他手中的,不死心。
四方锁链禁锢着一座牢笼,牢笼浸在岩浆内,此刻正缓缓升起。
那牢笼乃万年玄铁所制,再烈的岩浆亦不能损其分毫,但比之暮川手中握着的不死心,还是差了些灵气与力量。
山洞是暮川一拳一拳砸开的,岩浆口亦是,而那牢笼不是用来关别人,要关的人,是他自己。
他砸过无数山洞,开过无数的岩浆入口,唯有此处的岩浆,最为暴烈,最和他意。
千年来,他的成长他的蜕变,每一次,都少不了岩浆这个角色的见证。
他把自己变成了力量本身,而不是奢求得到怎样的力量。
而这一切的一切,他竟不知道,是否该感谢那个人。
当时他就站在他面前,用一如千年以前那般俯瞰众生的嚣张角度同他说:“小暮川,你不乖啊,怎么修着修着,修进魔道了?”
他觉得讽刺,凭什么木无尘那种人修成战神,就是天地奥义,民之所向,而他,就因为他天生是一只乌鸦,所以修为如此,就成了堕入魔道。
“木无尘,一千年,很高兴你还能活着。但是很可惜,也许人间不适合你。我来,是毁灭你的。”
这话压在他心里一千年了,他终于可以痛快的告诉眼前这个废物了。
木无尘笑笑:“你一定知道,我打架最讨厌说的就是废话……动手吧。”
“我今天,一定会教会你一个道理,没有永远的弱者,只有止步不前的废人!”
拳携暴风,暮川猛拳袭近,木无尘用同样的暴烈正对。
两拳相击的那一刻,大地随之颤动,飓风随之形成,漫天风尘之中,观战者五脏移位,不能自持。
只此一招,但说这是天洲之上史无前例的王者争锋,亦不会有半个人不如此以为。
“有点儿意思。”
这话,两人异口同声道。
对峙半刻,两人猛然收招后退,一时未歇,便又冲向对方,一拳携雷霆万钧,一脚带力壮山河。
这是属于纯力量型的战斗,没有技巧,更无法器,却不知,这一场比的,到底是什么。
妖界至尊的称号,昔日荣光的较量,还是其他?
在两个人的眼睛里,在四周迸发的蓬勃灵力中,在席卷这一片天空的狂风与惊雷声里,似乎能看见很多,又似乎,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两个人在狂沙与旋涡里殊死一战罢了。
羽魅躲在胡同里,不敢想象两个人打起架来,竟是如此一番毁天灭地的景象。
她不敢相信有人能生受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一拳一掌,她觉得那些若是受在别人身上,无论其他千年的厉妖亦或百年不遇的仙士,都会筋骨断裂,五脏具损,甚者,灰飞烟灭。
他们旗鼓相当,力量相当……若非如此,又怎能爆发出这样对峙不下的战场。
她似乎,明白了魔君捏碎海玉生烟的用意。
结果让她很满意,木无尘,先倒下了。
“站起来,我还没打够……我让你站起来。”
木无尘被打倒在废墟之下,重重的围墙压倒在他身上,但这些又哪里及得了他生受暮川的一拳,用尽全力的一拳,十分尊重对手的一拳,毫无保留的一拳。
暮川不甘心的走到木无尘倒下的地方,语气里没有胜者的喜悦,只有至尊的不甘。
他等待了千年的对手,他期待了千年的战斗,竟用短短不到一刻收场。
他很失望。
木无尘站了起来,小小的伤痛不能奈其何,一次倒下更不能奈其何……可是眼前这个男孩的变化,千年的变化,和对战斗的渴望,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这是一场战斗,不是一场玩笑。
多么可笑的想法。
他沉睡前征战百年,打过多少次架怕是没人能数的清,可是他知道,每一次,他都未认真过。
什么流芳千古的鏖战,什么永垂青史的守护,在他眼里,都只是玩玩。打发无聊,聊以解闷。
没想到千年以后,这种不得不对战斗的认真,竟是被一个当初自己看不上的小黑乌鸦逼出来的。
莫欺少年穷啊。
他再次全力以赴,终还是狼狈不堪的败倒,一次一次,倒在一片废墟之下。
“站起来,我让你站起来!”
木无尘再没有力气……他竟也会没有力气。
暮川揪着木无尘的衣领,让他不得不直视自己的眼睛,而他就像一只无力的狗,被暮川轻而易举的拎着。
“木无尘,这不是你的实力,你告诉我,这不是你的实力,是也不是!”
很奇怪,打倒对手是幸事,暮川的脸上却写满失望。
木无尘的表现让他失望,他以为难以翻越的大山,竟是一滩一推即倒的烂泥。
“你很强,不用怀疑。”木无尘一只眼睛和嘴角都流着血,满目尘埃,连说话都无力。
“你知道我为了这场战斗付出了多少,你知道这一千年在熔浆里的日子有多难熬?所有的一切,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打倒你!打倒你这个目中无人的混蛋,打倒你这个永远自以为是自私自利的人,可是你却这么不堪一击,那我这么多年的难捱,还有什么意义,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意义?!”
尘埃尽归大地,陷入永寂。
咆哮声淹没在无尽黑暗里,没有人知道答案,正如没有人知道一条路的尽头,没有知道一件事的结局,那些微妙的奥义,也许只有时间,才能参破真正的玄机。
“如果你是为了我,那么我很抱歉,因为在我这儿,你撑死,不过一个路人乙。”
木无尘轻飘飘淡然然的一句似乎比亿万雷霆还能冲击暮川的一颗心。
是啊,像他这种生来就含着力量出生的人,自然不知道他所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多少人望尘莫及,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
就像他生来就有的荣誉和无上的荣光,需要暮川在熔浆和炼狱里痛苦挣扎一千年……带着一颗置之死地的决心。
可这一切,在眼前这个人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
但这都不是让暮川最厌恶的,他最厌恶的,是木无尘眼里的那份不以为意。
“是吗?那就让我这个路人乙,结束你这可悲的一生。”
暮川的右手掌心集聚了一团堪比地狱冥火的火焰,那是他在熔浆里历练千年融入身体的熔岩火,他曾施展一二,只不过是一点火苗一粒火星,便能将草木在转瞬间化为灰飞,如今他手里的,是一团足以毁灭一个人的剂量。
正好这个人是木无尘。
暮川主修力量,可是速度是他生为鸟族与生俱来的本领。他竟没想到,竟有人可以快到在他眼皮子底下、手心里抢人。
那抹黑影转瞬便闪没在黑暗之中,快到让人措手不及,甚至思量都难判一二。
只可惜,那黑影哪怕只是个灵,却也有灵,而有灵,就逃不过强者的感知。
天涯海角,一句咒语,一句种上强者无尽力量的咒语,便可以转瞬之间,将她带回他的面前。
连同她要救走的人,一同锁在结界里。
“竟然是你,你还没死?”暮川见到夭夭正脸的那一刻,不禁讶异了片刻,“不对,你这是死了,还成了妖灵?”
暮川观望夭夭的奋不顾身和此时此刻的在意与心疼,再看看木无尘脸上的嗔怪,却倒在她肩上的安详,不知是嘲笑,还是感叹:“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生前口口声声恩断义绝、喊打喊杀绝不留情,死了又在那里殉情自刎、以求黄泉同路地狱同门,我该说你们痴情?还是该说你们蠢!”
“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和夭儿没关系,你放她走,我随你处置。”
暮川笑笑:“你当然随我处置,但是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资格让我放她走?”
“夭夭不走,不走。”夭夭拂过木无尘的脸颊,轻轻拭去他嘴角的血迹,眼角有泪,心里有伤。
夭夭声若蚊蝇的几个字在暮川听来却有一种无端的刺耳感,他要将这种不舒适转嫁给所有人,这是强者的权力。
他说:“不如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如何?”
两个人在暮川妖力的驱动之下,生生分开,夭夭依旧被锁在结界内,被一群黑乌鸦围立在悬空的地方。
她逃不开这结界,无论用何力气。
木无尘被迫跪在暮川面前,以一种绝对臣服的姿势听他宣布着游戏的规则。
他说:“第一,我让这个女人灰飞烟灭,再无轮回,而你大可不必难过,因为我会给你一样的结果。只是,你天生顽石,不死不伤,以后,恐怕只能在沉睡和永远的缅怀之中活着了。”
暮川说到要让夭夭灰飞烟灭的时候,木无尘生无可恋的眼神陡然刺出凛冽的光,那是对暮川不该挑衅和搞事情的警告。
“第二,你心甘情愿的把你的心掏出来给我,我放了你们两个。”
暮川说着,捻指化咒,写下一篇生死契约,契约上有暮川和木无尘的名字,条例清晰明了,违约者将化死灰。
“不要……夭夭不要轮回,只要木大哥好好的,没了那颗石头,你会死……”
木无尘实乃一颗石头所化,这事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道自己是一方生灵,初降世时,和那山间的花草树木,天上的云风雨露一无差别。
后来被别人说自己是颗灵石所化,非人非妖,稀奇的很,更稀奇的是那灵石在其修成人形后成了他的心。
便被人取名为不死心。
因为不死心,他不死不伤,因为不死心,他天生灵力无人能及,因为不死心,他招来众多杀身之祸。
那颗心被人剜出他体内无数次,以千种手段,万种诡计。
但从未有人真能将其为己所用。
不死心认主,世人因此打消了对这颗心的觊觎。
直到有一天,他将这颗心亲手剜出心房,心甘情愿递给妖族的妖后。
不死心为妖后所用,助她荣登至尊。
后来……再无人知道后来。
有人说木无尘在那之后灰飞烟灭,化身成了山间的雾,林间的风;有人说他成了普通人,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可暮川知道,没有不死心的木无尘,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也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得到木无尘心甘情愿赠送的不死心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他想来想去,也许让木无尘成为废人,让木无尘亲自感受那种无论怎样努力都一事无成的无力,才最能解气,最解他心头之恨。
“怎么?你也有舍不得你这一身天赐力量的时候……”
暮川其实不希望他将不死心剜出来,只要他一句舍不得,他在意……那才是暮川想要看到的结果。
可……
力量在他心里终还是一缕尘烟,远不及一个生灵的生死轮回重要。
既然如此,他说:“木无尘,你根本就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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