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漆黑的夜里咣当咣当地前行着。
一两个小时就会停一站,一波人下去一波人又上来,南方的口音也越来越难以听懂。程木滨知道,离家乡铁佛市越来越远了,离大上海越来越近了。出来时难回亦难,挣不到钱是没有脸回去的。没有脸见到自己的女人,没有脸迎接女人肚子里的小生命。现在,他要和那个小生命赛跑。
爸爸来上海时比自己小了四岁,那还是一个战乱的年代,程木滨一路上找寻着各种理由来打消内心的畏惧。曾经听爸爸讲的奶奶讲的,爸爸在上海闯荡的故事,在他的脑海里杂糅在一起,渐渐地完整清晰起来。
一九三八年的一个夜里,十七岁时的爸爸耀庭,给家里留下一纸“不肖叛逆决乡关,不成名堂誓不还”十四个字,和一个走四方的锯盆锯碗的匠人出走了,一走就是十三年。
和锯盆匠顺着铁佛城边上的古运河一路南下,一个月后在半路上被乱兵冲散了。没有了匠人经济来源的爸爸只好乞讨,路上结伙了三五个叫花儿,其中有见过世面的,便领着一路人向着要饭的天堂大都市上海奔去。
到了上海,经过几番拼抢,他们获得了一条偏僻小街的乞讨权,夜蔽屋檐下与风霜雪雨同宿,日食百家饭常有些拳脚屈辱。与其它乞丐不同的是,爸爸耀庭每日清晨起得很早,天亮之前就已经把整条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沿街店铺的人都知晓了这个勤快的小叫花儿。
有家和记酒馆要添伙计一时找不到人,就把爸爸抓了差。爸爸非但能认字算账而且机灵,正是个难得的好伙计,酒馆把他留了下来。
酒馆生意红火,两年后成了大伙计的爸爸耀庭向老板出点子,不如把买卖做到热闹点的地方去,人多价高利润大。和记酒馆搬迁闹市,隔两年爸爸再鼓动再搬迁,又三年和记酒馆已成为和记大酒楼,搬到了上海滩最繁华的街道汉口路,街对面是上海华商证券物品交易所。
就是在这里,来自乡村的爸爸耀庭创造了发迹的神话。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由于对临证券物品交易所,因而就常有交易所的客人们来店里吃喝,有的还争得面红耳赤。空闲了爸爸也时常地到街对面的交易所里转转,帮着扫扫地,给人们倒倒水。一来二去就悟些盈亏的门道,时间常了也兀自揣摸起行情来。由于念过几年私熟,肚子里也有些谋划,有时私下里还做些空头的模拟,一年下来耀庭已成了“屡战屡胜”的“行家高手了”。
可是他没钱没资格,他没黑没白地把体力用在了酒店里,像他父亲一样苦行僧般积攒着改变命运的钞票,他对自己的第一个交易幻想着等待着。行情好的时候,焦灼的他晚上就会做美梦,梦见有人借钱给他发了大财。在进入上海滩的第十个年头,爸爸的好梦竟也成真了。
一个傍晚,常客许先生在店里独自喝起了闷酒。爸爸默默走近了客人身边,等待许先生吩咐。
许先生抬抬头说都说你算行情算得准,你来给我出出主意。爸爸看了看许先生掏出的一张证券,说这种券亏了一半了,还会继续跌,你全都卖掉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许先生半信半疑地卖掉之后,果然一跌到底。仍然半信半疑地听爸爸的话,把余款全都买了东纺券。结果从第四天起东纺券炙手可热一路疯长,仨月后竟然增值四倍。许先生心里头感激耀庭,让自己在濒临绝境的地步起死回生,就拿出了一笔不小的回报。爸爸不要,却说许先生让我跟着您吧,于是爸爸就作了许先生的跟班儿。
不久在他的跑跑掂掂中,许先生财富大增,而爸爸自然也有了不少的收入。
俗话说官财两旺,许先生在交易所发了财,他的官级也由主计官做到了会计局局长。当了局长一则公务缠身二则也不便亲自出面,交易所的事都交给了爸爸处理。这样爸爸就有了相当的自由,不仅代许局长做交易,还代理了许多买卖成了经纪人,一年下来成了上海滩二百三十多名经纪人中有名的大经纪。
就在他的财富前所未有的暴长期间,爸爸并不知道铁佛村的爷爷,在一场流行温疫中去世了。
爸爸挣得了数十万元的财富,当他准备荣耀还乡之际,社会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他的至交许局长随国民党政府南逃了,后来趁混乱一家人转道去了香港成了真正的商人。随之,爸爸的人生也从峰顶跌落到了谷底。
一九四九年五月底,解放军开进了大上海。因为和旧政府许局长的关系,爸爸耀庭被抓了起来。关压两年后被遣送回了原藉,不幸的是中途下车时摔坏了一条腿。在离家十三年后,一无所有的爸爸又重新回到了他出生和成长的铁佛村。飘忽十三年,赤裸裸走赤裸裸回。
世世代代在一起都是一族人,况且又瘸了一条腿,于是爸爸被大队上安排在了果园看果树。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换钱。可是连枣子换钱的时间都没到,这个轻闲不累的好差事就让爸爸给弄丢了。原来他在果园里偷偷地编了许多树条筐,在集市上卖时被社员发现了。
爸爸曾为村书记和村长家拉了一条火柴盒和细线做成的电话线,相隔两百多米竟能互通信息,书记村长好不欢喜。被告发后,村里又安排他去放羊,两年后爸爸又离开了羊群,因为又有人看到他剪羊毛卖了。最后,村里不得不把他送进生产队下地出工。
无论走到哪里,爸爸都想着法子地挣钱养家,可无论他怎样想法子,都有一双双高觉悟的眼睛盯着他。爸爸每天瘸着腿跟在其它社员身后,成了出勤天数最多也最抬不起头来的一个。
爸爸和奶奶娘儿俩生活了十几年之后,随着人们对爸爸身份关注的弱化,奶奶开始四处托媒人。于是,妈妈做为一个丧夫的寡妇,经人介绍改嫁了爸爸。一九六五年自己来到了人世间,爸爸四十四岁上终于有了儿子。
天当屋哎地当炕,春来秋去赶路忙
风霜里爹哎雪雨里娘,一地强种万世儿郎
千年的寒星明哎万年的残月亮,草命赖又常
…………
在运河畔放羊看着河面上过往的船只,在果园里看守果子对着清风明月,爸爸自编自唱,唱给一代代的祖先,也唱给身边的小儿郎。
程木滨心里默唱着打小儿爸爸教给自己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火车开进了上海站。
火车在上海站停下来是在后半夜里。
程木滨随着灯光跟着人流走出出站口,眼巴巴地看着人群散去,而自己不知所往。
一阵冷风从暗里吹来,他打了个寒颤,回身一头钻进了侯车室。侯车室连椅上坐满了人,地上躺着的横七竖八。找个角落坐在地上,双手抓着双脚(那鞋里有他的盘缠)头趴在双漆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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