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栋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袁子丹说的难题竟是出自他的同姓之人,而且还是个古人。
同姓,却非同宗,这个人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窃国大盗袁士凯袁大头。
如果公正评价袁大头此人,应该说他在前期还是锐意改革、推行新法新风,也曾有过一些建树,可到了晚年却利令智昏、竟然逆历史潮流而动、妄图恢复帝制,最终被千夫所指、只做了八十三天皇帝就呜呼哀哉,从此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成为华夏有史以来最大的反派。
袁子丹不关心政~治,他关心的除了诗书画之外,就是厨艺了,而这袁慰亭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家......
周栋成功破题之后,老郭和于老师满意而归,他却被袁子丹热情挽留下来,暂时住在了随园。
袁家待客之道可圈可点,每天早上那位‘袁公子’都会站在周栋的门外请安;周栋吃过袁子丹亲手制作的精美早点后,就被这位新一代的随园主人请到假山凉亭上喝茶。
这回不是古茶汤了,是正宗的武夷山大红袍。
母树大红袍自然是喝不到的,那玩意儿就是海子中的几位老人家每年也就能分到几两而已,子树大红袍袁家还是有些存货的,平时舍不得拿出来,面对周栋倒是大方的很。
红亮的茶汤入口,让人心中一片熨贴。
周栋香茶在手,俯望下方湖面上泛舟采莲的燕都女大学生们,听着她们与岸边的‘袁公子’诗文唱和,每每说些什么‘鸟宿蓬山顶、一惊红羽飞’的半荤不素的妙诗晦词。
周栋总感觉这帮子文化人一个个都是骨子里风骚的很,万万招惹不起,所以就低下头,躲过那一道道来自水面的火辣目光。
这些女大学生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个个的大姐姐,他感觉有代沟!
“不错,幼良这些年来在厨艺上并无寸进,诗文却是见长,只可惜耽于小道、不肯去读经义,距离‘明经’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袁子丹听着儿子作的几首诗词,不住地颔首微笑,嘴上说是批评,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麽得意呢。
这点小心思其实华夏人都有,炫娃就得炫的不露痕迹才是,动不动就在朋友圈发文发照片多没意思?
周栋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岔开话题道:“袁先生,刚才听你说起那道厨艺上的难题,竟然是出自袁大头?”
“是袁慰亭。”
袁子丹其实也不是很待见自己的这位同姓,不过他素来以名士自诩,就算对方是一只狗,只要有名有字,他也会以‘名字’称之:“袁慰亭晚节不保,世人称其为窃国大盗,不过这些是政~治,咱们今天只说他对美食的贡献。
慰亭好补、世人皆知,慰亭会吃,世人知道的却恐怕不多了。
当年袁府中可不仅只是养了几位名厨,就连他的太太姨太太们,也个个都是烹饪的好手。后人猜测,袁慰亭娶老婆估计是先看厨艺,如果做不出一手好菜,他是不肯娶回家的。”
周栋点点头,这倒是听何必进讲过。抛开政~治不提,袁大头确实对华夏菜有过一定的贡献,尤其对宫廷菜和豫菜的发展起到了比较积极的作用。
“我说的难题,就是袁慰亭改进的一道清宫美食‘清炖肥鸭’。世人都知道,袁慰亭与慈禧太后有种天生的默契,往往慈禧喜欢吃什么,他就喜欢吃什么,而且还不是为了拍马屁承欢上意,他是真的在美食方面与慈禧‘志同道合’。”
袁子丹喝了口大红袍,慢悠悠地道:“这道清炖肥鸭,是从慈禧钟爱的一道‘糯米八宝鸭子’改进而来。
《御香缥缈录》上记载:这道菜是将鸭子去毛、去内脏洗净后,加入调味品,然后装入一个瓷罐子中,再把瓷罐放入半水锅内,以文火连蒸三天,直到鸭子酥烂......”
周栋微微皱眉:“连蒸三天?”
做一道清炖鸭子就要花费三天的时间,先不说耗费的时间太长,更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力看火、添水。奢侈不奢侈先两说着,这道菜实在是太麻烦。
“周面王是不是感觉很麻烦?”
袁子丹笑道:“宫廷菜中其实还有比这更麻烦的,这也是正宗宫廷菜很难在民间推广的原因,就算能够还原出来,价格也是一般人无法承担的。”
“呃,袁先生以后还是不要叫我周面王了;小周或者周栋都可以,面王什么的,听着感觉古里古怪的。”
袁子丹哈哈大笑:“别的人想要这个名号还没有呢,你倒是嫌弃古怪。也罢,我以后就叫你周老弟吧,幼良以后就叫你周叔。”
周栋点点头,经历过老郭和小岳岳的事情,他现在也不纠结辈分不辈分的了。
“周老弟以为这道菜麻烦,却不知道袁慰亭的改良版更要麻烦了许多呢。”
袁子丹笑道:“袁慰亭是在这道菜中部分恢复了‘糯米八宝鸭’的做法,先在鸭肚中放入糯米、火腿、酒、姜汁、香菌、大头菜和笋丁,然后才放入瓷罐隔水蒸。
而且慈禧太后远远比他要节俭许多,还只是用清水蒸,袁慰亭却是用鸡汤来蒸,也是要蒸上三天,才能让鸡的味道慢慢融入。
这道菜不仅美味,更有食补的作用。鸭肉滋阴益胃,利水、消肿,加入糯米和香菌后,更有了状阳的作用,袁慰亭有一妻九妾,想必是非常喜爱这道菜的。”
周栋望着袁子丹,眼神儿有些古怪。心想你家先祖的红颜知己恐怕比袁大头还要多,不知道最喜欢的又是哪一道菜呢?
只听袁子丹又道:“这道菜原本是改进的不错,而且是个上好的食疗方子,我有心将其引入随园菜中,可是有一点让我非常不满意。”
周栋道:“是时间吧?”
“正是。”
袁子丹道:“华夏菜中有很多泡制繁琐、程序复杂的菜品,但那都是因为食材本身的原因造成,不会被人诟病为‘奢侈’。
可这道菜却不同,本来就是出自袁慰亭这个窃国大盗之手,而且所用食材都为常见之物,如果这样也要花费三天时间,难免会被人说我随园崇尚奢靡之风,于我袁氏名声有碍。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有什么方法可以既保证这道菜的品质,又可以缩短时间,比如将三天缩短为三个小时?可惜一直想不到破解的办法。
周老弟惊才绝艳,为我勤行中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不知可有良策?”
周栋听得很想翻白眼,你这是要疯麽?这我哪会有什么办法!
就不说袁大头家的厨师了,难道当年清宫里的御厨都是白吃干饭的麽?这些可都是当时最顶级的厨师,要是有办法,他们还会花费三天的时间蒸鸭子?
“哎,难道以周老弟的厨艺,也没有解决的方法麽?”
袁子丹微微叹息道:“看来要做这道‘慰亭鸭’,也只有不惜耗费功本,不顾奢靡才行了......”
“确实是没有好的方法。如果是清宫菜中的‘清炖鸭子’,倒是可以用内外交攻的方法,先在鸭子腹内灌入汤汁。”
周栋想了想道:“等到升温后,鸭腹内的汤汁会从内向外烫熟鸭子,这样虽然可能会失去一两分的味道,却可以节省大量的时间,可是袁大头的改良版就不好用这个方法了。”
“没错,因为袁慰亭又在鸭腹中添加了糯米、火腿、酒、姜汁、香菌、大头菜和笋丁,妙就妙在外面的鸡汤缓缓升温蒸熟鸭体,而鸭体内的各种食材则在‘半干培’的状态下成熟,这样才能让各种食材饱吸鸡汁鲜味,同时又不走失自身的味道。”
袁子丹点头道:“如果在鸭腹内灌入汤汁,就成了浸泡汤煮这些食材,那岂不是等于在鸭腹内做了一锅乱炖麽?绝非我等为厨之道。
我甚至想过在鸭腹内塞入一些鹅卵石,利用其快速吸收热量,同样起到内外交攻的作用。
可是却无法保证这些鹅卵石能够在鸭腹内平均铺开,如此就很难掌控火候;就算能铺垫好这些鹅卵石,也担心这些石头吸聚了过高的热量,反倒会烤坏了鸭肉,难,难啊......”
周栋也摇头道:“既然袁先生连塞入鹅卵石的方法都想过了,我怕是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了。”
“哈哈,周老弟不必介意,或许本来就是我异想天开吧。
其实我们这些为厨的,就算手艺再如何高明,终究也不能够逆天而行。
这道‘慰亭鸭’说来也有近百年的历史,多少名厨都想要缩短其制作时间,却始终无人能够解决。我袁子丹何德何能,难道还会比这些老前辈们更强麽?”
袁子丹倒有几分先祖之风,虽然难题破解无望,却也没有失望沮丧,反倒来劝周栋:“不想了不想了......周老弟,且尝尝我这里的好酒,还能入得你口麽?”
两人边品茶边说话,不知什么时候那些争入藕花深处的京都大学女学生们已经静悄悄地离开了,先前还在与女学生们诗词唱和、白衣如雪的‘袁公子’已经出现在凉亭内。
问候过父亲,又恭敬地叫了一声‘周叔’,袁幼良从手中的食合内拿出四样小菜和足有两斤的一大壶酒。
周栋看了看,发现这四样小菜都是《随园食单》上见载的名菜。
分别是‘整蒸猪头’‘肥鸡松’‘王太守八宝豆腐’和‘蜜酿刀鱼’,除了刀鱼外,都是寻常的食物,但是每一样都做得精巧细致,异香扑鼻。
笑道:“怎麽袁大哥你不怕我偷学你的绝招了?”
袁子丹哈哈大笑:“随园菜最讲究的就是心得、火候两项,用料、做法早在百年前就公之于众了;却是不靠所谓的技巧,而是靠我袁家一辈辈摸索心得,厚积薄发乃成。
这样的菜,周老弟要是也能吃几口就学会了,那也随得你。”
周栋微微一笑:“袁大哥说的有理。”
袁子丹说得本来没错,这几道随园菜虽然见于《随园食单》,真正的诀窍却在于处理食材的各种不传之秘和火候的掌控,这些书上可是没有的,而且经过袁氏后人一代代改良完善,看似简单,其实奥妙深藏。
这与他处理西施舌的手法不同,就算是顶级美食家也不可能只靠品鉴就推断出来。
只是他哪里知道,周栋一旦开启‘完美级尝味’,就能吃他个底儿掉!
这还只是完美级尝味,如果是传说级的尝味,周栋甚至可以‘吃’出厨师做菜时的情绪如何:是大悲大喜还是心境平和、是超水平发挥还是中规中矩的寻常表现,袁子丹自以为的‘重重迷障’,在周栋眼里只是一个笑话。
周栋正在琢磨,留在随园的这几天是不是应该努力‘尝遍’随园菜?嗯,看‘袁大哥’如此热情,想必会献宝一样把随园菜都拿出来请自己品尝吧?
两人笑谈间,袁幼良已经把酒斟上,酒是老黄酒,用的自然是碗,周栋只是看了一眼,顿时叫绝:“好酒啊!”
华夏的酒,基本可以归为三类:第一类是不需用酒曲的民家自制酒,也就是米酒;第二是要用酒曲、以粮食酿造的黄酒;第三才是经过蒸馏提纯的白酒。
其中又以黄酒承上启下,能保证美味的口感,更与啤酒、葡萄酒共称为世界三大古酒之一。
米酒则口味相对寡淡、又名‘加饭酒’;白酒更易谋醉,其实太过辛辣,至少周栋是不怎么喜欢的,平时除了偶尔陪陪老爸,也不会去喝。
袁家的这黄酒颜色红中透黄,倒入碗中就如同琥珀一般好看,而且挂碗堆叠,明明被袁幼良倒得高出了碗沿,却仿佛碗中堆谷一般,形成了一个坡度较缓的‘凸’字形。
周栋脑中顿时出现了三个字——‘女儿红’,而且这还是最上等的女儿红。
这种酒在古代时是生下女儿后就酿造,埋入土中,到了女儿出嫁时才会取出,一般不会超过二十年。毕竟在古时候超过二十岁那就基本是嫁不出去的老闺女了。
现代人已经没有了这种习惯,所以很多挂着‘女儿红’招牌的黄酒根本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儿红。
可眼前这碗,周栋根本不用尝,就知道这是最少三十年往上的‘女儿红’。绝对不会看错,以他当代‘酒神’的眼力要是这都能看错,那就是笑话了。
“看来袁家有故事啊?在古代,三十年的状元红容易找,三十年的女儿红最难寻,更别说是现代了。”
周栋用异样的目光望着袁子丹,心里暗暗猜测:“难道说袁家还有个没嫁出去的老闺女,袁幼良还有个大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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