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师停止了吹弹,舞女动作定格在舞台上,像是一座座雕塑,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那空荡荡的大门口,李岐那并不怎么魁梧的身影于朦胧夜色之中缓缓浮现,由远及近。
李岐没有着急跨过门槛,而是毕恭毕敬地解下了腰间的佩刀,把他递给殿门边当值的宦官,宦官伸出双手,却是双腿发软,颤颤巍巍的样子。
李岐冷冷地看了宦官一眼,手臂微微用力,带着刀鞘的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痕迹,啪嗒一声落进了宦官的手中,而他看了一眼殿内的灯火通明,终于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向着王座的位置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之前倾盆的大雨打湿了他的全身,他胸前铁铠上铭刻的虎头上下坠着水珠,每一步,他穿着靴子的脚都深深嵌进大殿之内的地毯上,在华丽的皮毛间留下一滩水渍。
武将进殿,不得携带刀兵。
这一点,他永铭心中。
但他终究还是用自己脚下的水渍,用他衣袍上的血渍,玷污了这座大殿。
舞女从两侧散去,隔着大约几十步的距离,李求凰坐在王座之上,静静地看着李岐的每一步,看着他身上的盔甲,看着他满是老茧的双手,看着他已经微微发白的两鬓,看着他,那仍然坚定的眼神。
李岐一直走到台阶之下,拱手道:“臣,李岐,见过国主。”
李求凰看了一眼那在帘子下不发一言的杨太真,又看向李岐,声音带着几分沉重:“李岐,你不在大营好好看着你的兵马,私自调兵出营,意欲何为?”
李岐道:“国主,臣受命于国主,领一万兵马,拱卫定安城,护我唐国千秋社稷,现如今,也是在履行分内的职责。”
“履行职责?”李求凰嗤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履行职责……”
他突然站起,狂怒地指着李岐喝道:“孤让你驻守大营,你却违反诏令,私自带兵出营,包围王宫,在宫内横行杀戮,如今……还将这血腥气带进了这间大殿,你这也叫履行职责?”
“孤何曾给过你这样的职责?”
“孤何曾让你这般胡作非为?”
三个问题宛如三道惊雷在大殿之中震耳欲聋,甚至惊得百官心惊胆战。
国主的修为深浅,没有几个人真正有机会见过,并且在很多人眼里国主一直是个好脾气的人,更少有苛责下属之时,哪怕是纵酒狂歌之时,也是指天笑骂,非但不会让人觉得可怕,其间风采反倒令人称赞。
而今日这位唐国诗仙,终于还是表现出了一些如凡人一般的情绪。
李岐眼神平静,再次拜了下去:“国主既然如此问臣,臣也只能据实回答。臣乃唐国臣子,食君禄,自当恪守唐国律法。国主既让臣护卫社稷,臣就必将为唐国社稷效死,但是,国主可曾记得,唐国律法自初代唐王颁布之时,便有着这样一条……后宫,不得干政。”
李求凰面色一变:“你……”
李岐看向杨太真,沉重道:“如今妖妃祸乱朝堂,结党谋私,致使我唐国朝堂奸佞横行!忠君爱国者因不懂讨好而被贬黜,谄媚苟且者倒是个个平步青云。如今是大争之世,荆吴、沧海、墨家都在戒奢以俭,整肃吏治,强军备战,唯独我唐国,却是骄奢之风渐长,吏治每况愈下,至于军队……”
他声音越发洪亮,环顾四周:“臣本不想再提数年前伐荆吴之败,可臣如今观朝堂上下,竟无一人再记得我唐国曾大败一场!”
“放肆!”这句话却不是李求凰说的,而是李岐说完这一句之后,杨太真派系的官员终于无法再保持缄默,纷纷站了出来骂道:“李岐!你这是在讽刺百官,讽刺国主。败了又如何?难不成败了就要日日以泪洗面不成?那荆吴不过是正巧有些运气,趁着我唐国内部空虚,靠着偷袭才有了一口喘息之机,若是现在,我唐国再度南下,那荆吴必然在我唐国铁军之下灰飞烟灭,而今你怪罪到贵妃娘娘头上,怪罪到国主头上,难不成你忘记了?当初南下攻打荆吴,你也是极力主战之人!”
李岐目光轻蔑地看着那名大腹便便的官员,仿佛从他的肚子上看到了唐国现如今官场糜烂的影子,冷笑道:“不错,当年那场仗,我也曾主张出战。”
“那你还说什么……”
“可我从未认同过诸位所谓的‘三月内可占荆吴全境’一说!”李岐一声断喝,把那名官员的声音压回到喉咙里,“我唐国军力强大,相较当年刚刚建立的荆吴足足多出一倍不止,不管是从大河顺流而下,还是步军从两路夹击进攻,赢下那场仗都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当年到底是怎么输的?”
李岐冷笑一声,“若非你们这些光会纸上谈兵的庸才,自以为荆吴是只毫无抵抗能力的绵羊,可供你们任意宰割,为了争取在墨家和沧海之前吞并荆吴,贪功冒进,若非你们强行要求大军在边境铺陈开来,导致兵力松散,又怎会给了高长恭八千青州鬼骑突破横扫的机会?”
“还有粮草!”李岐没有给那些官员继续说话的机会,声音洪亮好似一头狂怒的雄狮,“前方将士浴血奋战,用血肉之躯为国拼杀,后方呢?为何粮草送到我们将士手上的时候会缺斤短两!”
“将士们舍生忘死与荆吴军缠斗,去攀那高耸的城墙,可战后回了营地,却发现自己还得饿着肚子,裹紧单薄的甲胄……锅里煮的是清汤淡水,白面馒头都是黑心的,这倒也罢了……”李岐眼中露出几分哀伤,“人吃不饱总不至于会死,可那些从阵前下来的伤员,本就已是在生死一线,他们却是一直到死,也没等来那些草药和米盐……”
他看着杨太真党派中瑟瑟缩缩的一人,厉声道:“裴大人!这件事情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你躲什么躲?”
坐在王座之上的李求凰眼神变换,他知道李岐不是个会撒谎胡说的人,而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可能有机会撒谎。
李求凰目光如炬,他只轻轻盯了那名官员一眼,那名官员立刻跪倒在地。
“裴吉,李岐所说,可是事实?”
唐国的户部尚书裴吉今年已有七十一岁,须发花白,此时他的身体颤颤巍巍,几乎被李求凰无形的气息威压到窒息,他断断续续道:“国主明鉴……臣……臣……臣……”
他一连说了几个臣,可终究什么说不出来。
李求凰叹息一声,周身气息似乎凌乱四散,他道:“当初让你出任户部尚书,是看重你年老持重,为官清廉,以为你不至于会是个中饱私囊之人。可现在呢?克扣军粮,还敢断了药盐供给,你就是如此报答君恩的?你今年七十一岁了,也算是三朝老臣,就算你把整座国库都搬回家去,又能享用几天?而你的儿女……你给他们这些钱,不是对他们好,而是害了他们。”
裴吉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浑浊的老眼中淌出豆大的泪珠,却终究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臣愧对国主,臣有罪。”
李岐看着那跪在地上的裴吉,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国主也不必苛责裴大人,官场如此,裴大人虽是户部尚书,可也挡不住那些人不断地伸手要钱。就算他不给又能如何?今日不给,明日不给,那些人就会在朝堂上借题发挥,撤换了他,再找一个会给的人就行了。裴大人辛苦操持户部多年,替我唐国筹了多少钱,又省了多少钱,众人有目共睹。也就是有裴大人这样的老人管着户部,我唐国的国库尚且能维持旧状,若是换作他人,哼……只怕现在的国库,早已经成了个空壳子。”
他看向那坐在座位上,半闭着眼睛似乎在沉思的人,冷声道:“我说的对不对?王大人?”
这半闭着眼睛一脸云淡风轻的官员,自然就是与蔡邕针锋相对多年的右仆射王云。
虽然他的年纪要比裴吉年轻许多,却也是历经两朝的老臣了,只不过在杨太真提拔他之前,他只不过是个吏部侍郎,周围的同僚各自在官场浮浮沉沉,而他屁股下的位置十年如一日,丝毫没有半点变化。
吏部的同僚们都觉得他此生不过如此了,或许,就连他自己都这么以为。
可就在杨太真主政之后,他靠着与杨太真的那一点远房血缘,官职有如插上了翅膀,短短数年,竟然已经坐到了右仆射的位置上,唐国官场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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