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微声音低沉,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秦轲:“看来你真的很看重他们。”
高长恭十分坦然地笑道:“王先生不喜欢年轻人吗?至少在我看来,每次看见他们,都能从他们身上看见自己曾经的影子。谁会真的讨厌自己的过去呢?”
“曾经的影子么。”王玄微静默着,想到自己幼年在山谷之中,随着先师学艺的时光,回忆起来,其实很难谈得上有多开心。
他的师父是个和蔼的老人,向来没有太多架子,喜欢听流水声,随遇而安的性子让他可以在一块大石上美美地睡上一天一夜,赤着一双脚便能翻山越岭、健步如飞。
他的须发洁白如雪,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深邃犹如贯穿古今。
而他生活着的山谷之中拥有藏书号称十万余卷,从五行八卦到天文数理,从文韬武略到诗词歌赋,可以说是包罗万象。
他是师父抱养进山谷的孤儿,此后,师父成了他的父母,他也从师父的身上得到了所有的关爱,六岁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幸福得仿佛在云端。
只是就在他满六岁的时候,师父告诉他,二十年之内,他必须把书楼的十万藏书看完,而这整个过程中,他不会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也不会给他任何答案。
他一向尊师重道,于是二话没说开始了漫长的读书之旅,每天与他相伴的都是山谷之中的万卷藏书,从清晨到黄昏,从白天到黑夜,从孩童到翩翩少年,这样的很长很长时间里,他真的从未踏出过山谷一步。
师父确实如最初所说的一样,从来没有回答过任何一个问题,哪怕这个问题并不来自于书中。
有些时候,他会被心里的疑惑逼得发慌,跪在师父面前几个时辰,只求他能为自己解答一二。
但师父永远只笑着不作答,继续忙活着自己的事情。
一天三顿餐食,有羹有饭,有面有菜,大多出自师父亲手播下的种子。虽说是居于深谷,但阳光却总能透过山峦照射进来,植物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中生长得极快,他十岁的时候,山谷里甚至养起了鸡和猪,咕咕咕的声音时常伴随着瀑布流水的哗哗声伴随他入眠。
离开山谷之前的岁月,他没有任何朋友,对外界所有的认识,都来源于书卷。如果非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或许就是那陪伴他最长久的青铜油灯,每天夜里,它都会亮起昏暗的光芒,在一片万籁俱寂之中,陪着他持续苦读。
他常常会思考,想着自己像是一个囚徒,关押在这看似世外桃源的山谷之中,却卑微得连那些飞在天上的鸟雀都不如。
他毕竟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长成了一个好奇心极重的少年,他自然渴望有一日能离开这座山谷,去亲眼见见那些书上的场景。
车水马龙的街道,叫卖声与人声相互交融,包子铺升腾起白茫茫的雾气,穿着丝绸衣衫,皮肤洁白如雪的姑娘从街上走过,笑声嘹亮……
每天夜里,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不断地回响一个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一直呆在山谷里?为什么他不能出去见见外面的天下?为什么师父不肯回答他问题?为什么他非得要憋在这深谷中看完所有的藏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或许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但他已经在日日夜夜的自我质疑中几近疯狂。
而就在他十七岁那年,他终于忍耐不下去了,就在某一天夜里,他悄悄地拿出了头天晚上准备好的包袱布,打开来的时候,装上几件换洗的衣衫,摸出那几只他花了好大工夫藏起来的馒头,用力地系紧,背在了身上。
尽管这几只馒头被他藏得太久,染上了几点霉斑,但这一点都不重要,既然已经这么决定了,那么他就要出去!
他鼓着勇气,挺起那还并不显得坚实的胸膛,心脏在激动的心情之中砰砰地跳动,几乎快要从胸腔之中跳出来。
出门的时候,他还用力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低声道:“师父,养育之恩,弟子日后必定报答,但今天,弟子决心出去看看。”
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终于向着山谷外走去。
山中的道路早已经被各种狂乱生长的植物所覆盖,一片夜色深邃,星光遍布四野,甚至能听见几声狼嚎。
但他却出奇地没有畏惧,一路披荆斩棘,一边挥动着手中的柴刀斩开一条道路,一边顺着崎岖的山路。
中途的时候,他一步踏错,还狠狠地在山路上摔了一跤,摔得满身都是血,但就算这样,他都没有半点退却,仍然坚决地向着山外走着。
十几年压抑着的情绪,在他的胸中犹如火焰,不断激励着他。
即便是天地倾覆,我也要到外面去看看!
然而就在他一路到最高的时候,眼见四野苍茫,山外的天地高阔,一眼过去望不见尽头,心中却突然生出了畏惧来。
也是在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从来都没有在外面生活过,如果见到人,他应该说些什么,走上道路,又该往哪边走,夜里睡在哪里,吃饭又该去哪里?
山谷里没有银钱,他出来的时候可以说是孑然一身,又能去得了哪里?
“为什么不试试呢?”正当时候,他突然听见了耳畔有一个声音,低沉、稳重、温和……最重要的是,熟悉。
他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冷了下去,当他转过身,他的师父正站在他的身旁,和蔼的目光正注视着他,那里面,没有怒气,反倒是有几分鼓励。
“师父。”他跪了下去,畏惧地道:“弟子……”
“不用害怕。”师父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我没有怪你。”
等到他犹豫着在搀扶之中站起来之后,师父又继续重复刚刚的话笑着道:“为什么不试试呢?”
“试……试什么?”他有些颤抖地问。
师父遥望远方,宽大的袍子在风中轻轻飘荡,有那么一刻,甚至让人以为他会就这么飘起来,随风而去:“这世界很大,大到你甚至一生都很难走完,而山谷很小,小到只不过是这座山头到那座山头的距离。”
师父低下头,宽阔而又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他的头:“可世界大了,也就变得复杂了。这天下有那么多人,有好人,有坏人,有装作好人的坏人,也有装作坏人的好人,当然了,最多的,还是连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都弄不明白的普通人。而你会和他们相识,相交,为友,或者为敌,携手共进,或者是你死我活。”
“但这些都不重要。”师父微微笑了起来,“或许你会遇见很多事情,认识很多人,但这些都只是你用眼睛看见的表象。而眼睛,往往会欺骗自己。你得学会不用眼睛去看东西,才能真正看清他人,和自己。”
他那时候还只觉得不解,脸上还挂着泪珠,怔怔地看着师父,艰难地道:“弟子……不明白。”
或许所有人都觉得像是他这样的人,一定年轻时候就已经是崭露头角,为人侧目。
然而他却仍然记得,那一夜,他并没能下定决心离开山谷,而是继续回到房中,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正午,接着,他继续开始苦读,这一读,就又是十几年。
后来的某一日,稷上学宫多了一名两鬓染霜,年纪却不过三十岁的青年人。
短短几年时间,他从一个身无功名的普通学子,一跃成为墨家最受关注的青年将官,三十八岁那年,他出任墨家上将军,领着十万兵将,与诸国联军一战而名震天下。
算到如今,他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战事,赢得过多少荣誉。
只是现如今的他,却反而生出几分寂寥。
他怀念山谷里的一切,哪怕是与油灯相伴的孤独,此时都显得那般弥足珍贵。
而他的师父,在他尚未看完所有的藏书时就离开了山谷,他将那几亩长着秧苗的菜地,和那整座楼里的藏书都留给了他,从此不知所踪。
他想要回去,回谷里亲眼看看那一草一木,一山一楼,想来那是他一生中最为平安喜乐的时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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