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还在通过蛛丝马迹演算着这场庞大战役的前因后果,但有人却已经从详细的军报之中知道了其中的全貌。
入夜后的稷城上空笼罩着重重厚重的云,像是一条大河向下倾倒,就好像百姓们心中的忡忡忧心一般,压抑,沉重。
“你的意思,曹孟不单单只是对我墨家示威?”
油灯的灯芯被剪刀剪去了半截,但火焰非但没有变的暗淡,反而越发明亮,竹席制成的幕帘之后,一个看上去瘦削的轮廓带着几分沧桑,声音沙哑,好似夜里的竹林的竹叶在随风飘荡。
竹席的外面,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半边笼罩在黑暗之中,但谁都知道,有资格进入这座大殿而又坐着轮椅的人,墨家朝堂只有一个,那就是王玄微的学生,孙伯灵。
“是。”孙伯灵缓缓说道:“曹孟虽然生性豪放,却绝非狂妄之徒,若他派夏侯来仅仅只是为了对我墨家冷嘲热讽,我不相信。可若说是他粮草不足,急于求战,那就说得通了。”
“不错,曹孟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幕帘后的墨家巨子低头看向手中的军报,卷动竹简的动作稳定得可怕。
尽管如今他已六十有八,接近古稀之年,可作为墨家少有的气血宗师,他的衰老速度远比常人慢得多。
他成名在数十年前,一手墨家墨守之剑天下闻名,甚至在其他年轻少壮派的宗师高手里,也没有谁敢说自己能在与他的正面交锋之中稳胜不败。
遗憾的是,纵然他一身修为天下少有,可他如今要面对的却不是来自江湖或是来自他国的修行者高手,而是错综复杂的朝政与天下大势,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不是单凭一人之勇便可解决的。
否则他大可以快刀斩乱麻,一人独断变法,何须要在稷上学宫做那样的局去试探朝堂上下?
“这么说来,曹孟虽出其不意拿下了洪关,可粮草依旧紧缺,难以久战,所以才想用这样的手段逼我们速战?”巨子沉吟片刻,突然道:“若是野战,你有几成把握能胜过曹孟?”
“不到三成。”孙伯灵闭着的双眼转而睁开,目光深邃,“论野战之强,天下无有能媲美沧海,无论是那支虎豹骑,还是蛮族轻骑,都要优于唐国的玄甲重骑。我墨家黑骑或许能拼尽全力与之一战,可数量上又不如曹孟……”
巨子缓缓地点了点头,对于这个问题他倒是不怎么意外,只是叹息了一声,道:“如今看来,果真是我的错处了……当初玄微多次上书奏请扩编黑骑,使之达到二十五万人,以此压制沧海骑兵之锋,我没有同意……不然我墨家军也不会如此被动。”
孙伯灵摇摇头,并不因此责怪巨子,只是听到他提起王玄微,心中难免有几分悲切:“巨子不必自责,当初墨家几场灾荒,国府空虚,赈灾尚且困难,要扩编黑骑更是难上加难,上将军虽上书被驳回,却也明白巨子您的苦衷。”
“这种时候你就不必安慰我了,我这一生,虽有一些意气风发之时,错处却也不少,没什么不可说的。仲夫子一直说君父无不是之处,可我身为墨门中人,大不必按照他的那一套来。”巨子望着那微微摇曳的灯火,缓缓道:“那么依你之见,还是该固守?可若我真这么做,明日朝堂之上,又该怎么面对群臣?怎么面对百姓?”
孙伯灵目光一凝,低沉道:“这正是曹孟要的效果,在稷上学宫大放厥词,然后又差使小人在城中散布洪关失守之事,就是想要以此来扰乱巨子之心,再以群臣百姓逼迫巨子以速战以对。”
说到这里的时候,孙伯灵的目光越发明亮,似乎是带着几分怒意,同时提高声音,一声低喝:“但!若巨子真的遂了曹孟的意,墨家定然要再败一阵,曹孟便会长驱而入,直到稷城脚下,我墨家沦为他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宰割。我知巨子之难,但国事为重,请巨子三思!”
孙伯灵不是修行者,他那先天就孱弱的身躯也难以支撑他去做什么修行,但这一次的进谏,他几近用尽了胸中所有的气力,好似把一身的精气神都喝了出来。
而在幕帘之后的巨子则是一阵沉默,似乎也是被孙伯灵这样坚定的声音所感染,抚摸着军报竹简的手带着几分深切的情感,好似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一股来自于王玄微的精神力。
那个人最后已经成为圣人,有些时候巨子甚至会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死,只是超脱了世间,在某一处静静地注视着他。
但巨子也很清楚,这种想法,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圣人境界成就之难,不亚于一叶扁舟要在大江大河中逆流而上。
王玄微或许在修行一道上确实有着十分强大的天赋,可要跨过那道门槛,却一样需要付出性命的代价。
竹简被巨子不自觉地握紧了,甚至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力量,线绳开始出现断裂。
幕帘后传来巨子幽幽的叹息:“我知道了,国事如此,我身为巨子,自然责无旁贷。”
孙伯灵望着那道轮廓,也是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臣有罪,若非臣没有预料到曹孟会走那条古道,巨子也不会面对这样的局面。”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巨子晃了晃袖子,似乎是表示安慰道:“即便是我,也没有预料到曹孟会从那条古道直击洪关背后。说起来,即便是今年冬日寒意汹涌,可大队人马想要通过那条古道依旧艰难,真不知道曹孟是怎么带着人走过去的……往年入了冬歇,基本都会停止兵戈,休战养兵,我们也都松懈了太多。谁曾想曹孟这回会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在这样的恶劣天气之中强行军,这个北方之虎的名头,倒真不是浪得虚名。”
“北方草原,是天下苦寒之地,北边的蛮人在那样的地方成长,其性耐寒,比起墨家男儿,还要更胜一筹。”孙伯灵同样有些后悔,这些日子以来,他忙于推动变法,反倒是把许多兵事抛诸脑后,否则以他的推演能力,总该看出一些端倪才是。
“如此看来,曹孟当年孤身北上,实属明智之举,既避开了中原混战,又趁机收服了草原部族,才能以此为根基,打造出这样一支无坚不摧的强军。”巨子唏嘘道:“墨家上下一直看不起这些不通诗书,不懂礼法的武夫,可谁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会成为沧海的慷慨忠勇之士?”
“是。”孙伯灵低声应和。
但下一刻,巨子话锋一转,说到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我墨家的忠勇之士呢?他们又该如何?”
孙伯灵当然明白巨子是指那五万在文良战死之后,被沧海国俘虏的五万墨家军,事实上,这一点也是他最为头疼的一点。
开战以来,墨家和沧海大大小小打了至少三十几仗,虽然孙伯灵仗着稳扎稳打的方式压制了沧海军,也抓获了一些俘虏,可加起来也不到三千,而这一次洪关失守,五万墨家军沦为军俘,光靠换俘根本不可能换回那些墨家将士。
可若沧海以此为威胁,要求墨家割地或是接济粮草,又该如何?
割地是万万不能妥协的,若谁真敢这么做了,那一定会被钉上耻辱柱,成为墨家的千古罪人。
而接济粮草……等同于壮了敌军威风,沧海此刻最缺的就是粮草,若给了粮草,沧海说不定要在洪关扎下根基,那样一来墨家国岂非时刻都得暴露在虎狼窥视之下?
这……真是两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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