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人性本恶,或许一个人可以将良知全数消泯。
可那终归有一个前提,有一个限度。
残忍的战争里,一位将军的命令就可以伏尸无数,可他看不到,他感受不到,他还有着自己所谓战争的正义,可以去做慰藉。等到他亲手沾满那些无辜的人血,等到他亲眼和那些绝望的目光直面的时候呢?
李阵郁不确定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够做到,在自己害死的数十万人面前,做到面不改色。
他觉得,应该是没有的——因为就连自己这么一个丧失感情的非人,亦为之动容。
当然,他今天把这一切给他们看,不是要他们忏悔。
他只是单纯的要告诉他们——这就是你们所作的一切!
墓碑一个接一个,望不到尽头。李阵郁没有过一次回头,他没有去看那些人瞳孔里的颜色,也没有注意到五人中只有一人,在看到不远处的政府人员时,曾试图开口求救,但他最终却并没有这么做。
至于原因,有可能是因为那把打开着保险的枪。
更有可能是他自己突然的醒悟。
不是那种对自己所作所为的醒悟,而应该是“我到底在向谁在求救?”
我杀了这么多的人,现在要像他们来求救。
想到这里,他应该会觉得很讽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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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言,冷风把一切生气和呼吸都给冻结。从墓园中转向,路径是一道弧线,他们就这样在茫茫的墓碑中穿行而过,走出七十分之一的墓园的那个瞬间,好像有人,松了很长的一口气。
苍白的死亡数字,就这样一下子化为了真切无比的景象,直逼眼前。闪烁的瞳孔之下,或明或暗的面孔之下,上演着惶恐,震惊,还有懊悔。
可这些都还不够,李阵郁想要的,是更进一步。
如果忏悔有用,如果罪皆可赦,那亡者之殇,谁来解慰。
他说过了,今天带他们来直面这一切,不是给他们忏悔的。他只是在向他们,陈述一个事实。
就像是审判之前,通常都会向罪人们,回溯他们的罪孽。
离开墓园的下一站,是城镇。
这一路稍显漫长,他们整整走了半个钟头。
半个月,足够毒气沉淀消融,也足够将所谓的繁荣彻底变作破败荒废。没有了人类的活动,也不存在自然的回归,这里,不过只是一座更大的坟墓。
他们刚刚走过了一个,现在,是第二个。
李阵郁带着他们,一路经过化工厂,经过贫民区,经过又重新积起的水洼,经过中央广场,最终,抵达了终点。
那是一栋倒塌的二层建筑,石砾的分布,钢筋的朝向,全都和上一次所见,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是,曾经被他和金承炫,徒手刨开的地方,此时空无一物。
李阵郁站在那跟前,楞了片刻。随即踩着碎石兀自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方块,放在了那个孩子睡着的地方。
他按下方块上的按钮,下一秒,空气中开始编制起幽幽的光芒。
这光,起先和在白宫里出现的那道光的色调一模一样,但很快,它脱离了单调的绿色,转而变成了真实的颜色。
全息投影,一个孩子,就这样不折不扣的,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光路铺陈开来,将一切画面,尽数还原。
惨白的肌肤,皮肤上的灰尘,稚嫩的蒙着阴翳的瞳孔。
所有的细节,在这一刻,都显现的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逼真,那么的残忍。
就好像那个孩子,此刻并没有被埋于地下,而是依旧躺在这里。
李阵郁其实是不想这么做的,也挣扎了很久,因为这是一种打扰。但后来他想到,这是他们罪孽中,最深刻的一笔,又怎么能够遗漏。
五个人,被重新逼的跪下。
李阵郁待在孩子的身侧,就那样静立过三两分钟。
他在等他们,脑海中刻下那个孩子的印象,刻下那个孩子的眼睛,就算下了地狱之后,也不会忘。
在那个孩子的面前,他们的表情出现了巨大的波动,数缕视线,都在左右闪躲。
那记曾经碾碎肋骨,直落胸腔的重锤,此刻想必也有很好的击在他们的身上。
片刻之后,李阵郁听到了一抹沉重的叹息声。
这抹叹息,出自那位董事会股东奎雷施。
他叹息完,随即将目光从孩子那里,移到李阵郁的方向。
开口时的他,语调里并无坎坷不安。
“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知道你今天带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有时候,所谓的赎罪并不只有你手上的那把枪,这一种方式。”
“或许你觉得我们罪该致死,可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里死去的人需要更好的安葬,活着的需要更多的抚恤,城市的重建需要更多的资金。”
年近而立的奎雷施,在这种情况下,在双膝跪地之时,仍旧用镇定的气度,用令人可笑的上位者姿态……用自以为是的看清一切,来试图进行着这场其实是单方面的对话。
他背着手,直视着李阵郁,说道:
“30亿美金,我相信这是一个对博帕尔的受害者们,很有帮助的一个数字。”
倏忽之间,在那个孩子的目光面前,围城之地的审判,好像变成了一场谈判。
那句“30亿”一出口,一边的安德森瞬间反应了过来,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在那喊着:“20亿!我可以出20亿!”
“我可以保证,他们可以受到最好的安置!”
“还有饮用水之类的污染什么的,我们都可以解决!”
不算太蠢的他,一时间记起来了自己在商场里谈判的技巧,除开20亿以外,还给出了更多的承诺。
他们在那里嚷嚷着,好像靠金钱,就可以抚平这里一切的伤痛。
…………还真像是一群小丑啊。
争先恐后的,各自出价,其实不过只是想要买自己的命罢了。
这些,李阵郁又怎么会看不透。
不过看不看透,都仍旧毫无意义。
因为不曾摇头的他,下一秒开口说道:
“你错了。”
“钱我们已经拿到了。”
“三个小时前,你们所有人持有的个人资产股票,被全部以本人名义抛售,分别在纽交所苏黎世卖出,总计37亿美金。”
毫不显露锋芒的眉目,横卧在眉间异常安稳。
李阵郁用淡漠的语调,将上述事实,依次陈述完毕。
接着,他抬了抬眼皮,望着面前的五人,嘴角只溢出了一线阴鸷:
“那是利息……”
这四个字,一字一顿,被说出来的缓慢无比。
此刻没再有人能够保持镇定,就连奎雷施也慌了神。因为说起来,这大概是他们唯一的筹码。现在,这筹码失掉了。
尽管没办法确认,但他们明白自己已没得选。
七号手下确实有那么一位玩弄股票的好手,加上相关部门的配合,要吃下联合碳化物这几个不大不小的角色其中一口,甚至于都不用他亲自出手。虽然因为博帕尔事件股票下跌,抛售得来的收益远比这些渣滓承诺的更少,可这笔钱,既然作为利息,那么自然得他自己去拿。
没有了最大依仗,奎雷施一时间也陷入了恐惧,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疑惑。
他说他错了,他的目的不在此处。
那么,为何大费周章的把他们带来此地?
答案,很快就在李阵郁的下一番话中,被轻描淡写的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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