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精致的茶盏撞上案角,顷刻间四分五裂,雨过天青的瓷瓣纷纷坠落,绛毡上青斑点点,好似杂于落红间的碧叶,无端地教人生出怅惘来。
很快地,一只靴子便踏了上去,重重跺下,再狠命一拖。
“裤叉龇”
令人齿酸的声音,扎进清霁楼暖阁的每个角落。
王长子夫人潘氏远远地坐着,两手下意识按在隆起的小腹上,几番张口欲言,到底还是闭上了嘴。
罢,罢,小姑子跟前,她这个做嫂嫂的,总该多担待些。
她抬手掠了掠鬓发,视线往左右扫去。
两个管事妈妈模样的妇人正跪在她的脚边,各执了一柄美人拳,慢悠悠替她捶着腿,动作轻缓、神态沉着,丝毫不为外物所扰。
潘氏满意地弯了弯唇。
这两个皆是她的陪房,左首面皮焦黄的那个乃是左庆家的,素常管着账目出息另一个身形丰壮些的,则是于贺家的,凡长房大小事,皆过其手。
有这两个左膀右臂在,潘氏自是安心。
“大嫂,你你这是欺负我娘不在么?”
冷硬的语声陡然响起,瞬间斫碎了房中静寂。
徐婉贞扶案用力地喘息着,双目赤红、面色铁青,茶水自裙角点点滴落,靴边儿汪了一小滩茶渍。
她用力跺了跺脚。
方才也是气昏了头,力道没拿捏好,倒有一多半儿茶水皆洒在了自个身上,这让她越发怄气,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
潘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好悬便维系不住面上的笑。
她忙提起帕子拭唇,趁机缓过面色,方才换出一张温温柔柔的笑脸来,道:“三妹妹且息怒,容大嫂先说两句可好?”
“我不要听!”
徐婉贞红着眼睛低吼道,整张脸如罩寒霜,竟是一点也没顾着长嫂的面子。
潘氏直被噎得面皮发僵,一时间大是难堪。
所幸她养气功夫极好,很快便又转了出来,好脾气地笑道:“那成,那我就先不说话,三妹妹且静一静。”
语罢,当真再不言声,只端然坐着,连眼风都不往徐婉贞的方向去。
徐婉贞倒也没注意到这些。
她如今正在火头上,天下地下无一事一人堪入眼,心下直恨不能将这整间屋子都掀翻了才好。
若在从前,她或许已经这样做了。
而此际,她仅剩的那一丝清明告诉她:不可如此。
她最大的靠山已然不在,如今的她,再不是那个在王府横着走的蓬莱县主了。
徐婉贞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齿根亦跟着隐隐作痛。
虽只有短短十余日,却也足够她领略得势与失势之间微妙的差别。
她也求过的。
在父王跟前、甚而在太后娘娘跟前哀告。
太后娘娘终究疼她,前些日子叫了东平郡王进宫说话。
而后,再无下文。
徐婉贞没敢再往宫里递牌子。
她本能地察觉到太后娘娘的冷淡,若再纠缠下去,只怕惹来太后的厌弃。
她不敢冒这个险。
刹那间,徐婉贞悲从中来,眼中滑下泪来。
娘亲不在,太后娘娘也不肯替她撑腰,她的天都要塌了。
徐婉贞越想越是伤心,很快由落泪而啜泣,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
潘氏拿帕子在脸旁扇着,有心要劝,又怕再给堵回去,只觉无比烦难。
这等事情,沾上就是麻烦。
这不,麻烦杀到跟前来了,偏她还躲不得,只能硬接。
还得笑着接。
摔门踢凳、口水喷溅,话还没说上半句,县主姑娘甩手就先砸了个茶盅,一哭二闹连着来。
眼尾余光扫过地上碎瓷,潘氏嘴角直抽。
姑奶奶,您倒是睁眼儿瞧瞧,您砸的可是梅氏青瓷啊!
这东西举世只有三套,好容易才落了一套在手上,如今倒好,三缺一了。
这又不是打牌,三缺一还有的补。
另两套可在皇城里呢,哪儿补去?
潘氏心肝儿皆痛,一时虚火上浮,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夫人,吃盏热汤罢。”
热腾腾的气息忽尔扑上面颊,她心头一凛,忙回头看去,便见左庆家的捧着盏燕窝盅,正冲她眨眼。
“是啊,夫人,这时辰正是用汤的时候,大夫说了,错了时辰就进不了补了,夫人肚子里的小公子可不得饿坏了?”
于贺家的也在旁帮腔,一面朝徐婉贞的方向悄悄呶嘴儿。
潘氏如何不解其意?
方才她也不过是一时心疼罢了。实则那些死物也无甚打紧,小姑子却是不好得罪的,这些许得失,潘氏自是算得清楚。
“妹妹快别哭了,嫂嫂看着都心疼。”接过汤盏搁在一旁,潘氏柔声劝道。
语罢,脸往下一挂沉,不虞道:“妈妈们当老了差的,怎么这会子反倒没点儿眼力劲儿了?还不快帮妹妹拾掇拾掇。”又叮嘱:“仔细些,把我的妆匣拿来。”
左、于二人忙连声请罪,又是打水、又是拧巾,围着徐婉贞一通忙活。
潘氏便又在旁问:“妹妹可要坐下歇一歇?等会子还要梳头呢,站着可也不好使动家伙不是?”
徐婉贞没说话,由得两个妈妈将她扶去坐下了。
见她神情渐复,潘氏便又拣她爱听的说:“说起来,不是我这个做嫂子的眼皮子浅,委实是妹妹今儿这身衣裳鲜亮得紧,这料子我竟瞧不出是什么,若是弄脏了就太可惜了。”
徐婉贞闻言,下巴微微扬起,面上再无泪痕,唯余倨傲。
这料子叫做雪绒,是江南今年新贡上来的,拢共也就四匹,太后娘娘疼她,亲赏了一匹。那些庸脂俗粉譬如潘氏之流,又怎会识得?
“哟,夫人不说老奴还没瞧出来,这料子真真从没见过的,白生生、软绵绵,也只有县主这般人物才衬得起。”
左庆家的能言善道,一开口就是讨巧话,说得徐婉贞险些绷不住乐。
然而,再下一息,她忽又记起今日所为何来,那眉头便又拧紧,冷声道:“嫂嫂也莫急着哄我,还是先把话说明白了,咱们再作道理。”
那刚才是谁不让人开口来着?
潘氏忍了忍,方才笑着接口道:“就是这个话呢,方才我就想说了,那宁阳侯世子啊”
“他有病!”
**一句话,杵得潘氏险没被口水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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