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漫天的白雪纷纷扬扬而下,簌簌簌簌的砸落在衣服上,给人一种临近死神的压迫感。
“吱呀吱呀……”
一大一小两个臃肿的身影在雪地里艰难地往前行进。
大的,是一个壮年的男性,头戴毡帽,身穿灰色棉袄,厚厚的毛靴,每一脚踩下去,都是一个深深的坑洞。
他后面跟着一个半大的女娃。同样是厚厚的棉袄,颜色却要鲜艳许多,是藕粉色的底子绣着流云和团花。女娃年龄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小小的脸蛋被一顶大大的毡帽遮挡了大半。
毡帽时不时会斜跨下来扰乱视线,让她不能准确踩进男人留下的深坑前行。于是,稍不留神,她便会一个趔趄跌倒在雪地里,然后又艰难的爬起来,无声的向前走去。
这么冷的天,少有人出行。加上厚雪压路,想要雇辆马车,根本就不可能。
不过,柯祥还是决定在今天将事情办妥。
“爹!”
突然,后面的女娃发出微弱的声音,唤住了陷入沉思,径直往前走的男人。
柯祥一愣,回过神转头看去,发现女娃又跌倒在了雪地里,便三步并作两步退回去,将女娃抱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雪渣,“可是走累了?”
女娃垂着脑袋并不说话。
柯祥将女娃身上的雪渣拍完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顿了顿,才道:
“琴儿,爹抱着你走吧。你再坚持下,很快就到了。”
说完,他便伸出双臂打算将女儿抱起来。
可是,琴儿却后退一步,躲开了柯祥的手臂。
“爹,你不要送我去贺家好不好?”
琴儿声音小小的,几乎随着寒风飘散在了茫茫的大雪里。可是,柯祥还是清楚的听到了。
不过,听到了又怎样呢?
他没办法答应。
琴儿才八岁,早早的没了娘,现在,又要父女分离,想到这里,柯祥的心理也不好受。
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凡是有办法的,谁愿意冒着这么大的雪,将她送去别人家当童养媳?
柯祥虽然是个男人,但也知道童养媳在婆家的日子很不好过。要地位没地位,要尊严没尊严,如果丈夫是个不成器的,连提出和离的资格都没有。
说的不好听点儿,童养媳也就和卖了死契的奴才差不多,生死再由不得娘家人置喙。
如果阿莫还在的话,一定会哭着喊着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可是,如今家里情况早就不同了。
原本他在镇上的铁匠铺子当伙计,勤勤恳恳的,每月的月钱倒是勉强可以支撑全家大小的生活。
可是,半年前,铁匠铺子老板病逝了,他的外甥接手了铺子,便将他给辞退了。
没了固定收入,他只能各处找零工,哪儿有砌墙补瓦的,红白事跑腿的,搬货送货的,总之,成天忙得脚不沾地,收入却大大缩了水。
“琴儿,你娘现在有了身子,脾气不太好,我又要去外面做工,你一个人呆家里我也不放心的。
与其老受你娘的气,还不如去奔个好的前程。
我……”
“但是,我不愿给傻子当媳妇!”琴儿委屈极了,贺家确实是个大户人家,给了爹好多白花花的银子。
可是,她虽然小,但也知道自己是个女娃,长大了就要嫁人生孩子。
不管怎么说,就算以后嫁个丑陋的鳏夫,也总比和傻子做夫妻好吧!
“我不要给傻子当媳妇!”琴儿已经跟着柯祥走了大半天雪路了,现在又累又冷,加上多年受继母的虐待,这时候便越发委屈起来,恨不得撒泼耍赖,阻止柯祥将自己卖了。
柯祥也是头大如牛。
走之前,他都已经和琴儿说好了的,不想这孩子突然又闹了起来。
“琴儿,你难道还没受够你继母的气吗?明日我就要上路去很远的地方做工了。留你在家里,我怎么能够放心?”
说到这里,他不免想起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阿莫。
他和阿莫是亲梅竹马,感情自然好。可惜阿莫在生了琴儿后,身子就再没好过,耗了三年,终是撒手人寰,和他们父女天人永隔。
他原本是不想再娶妻的,怕琴儿会受委屈。
可是,当时还健在的爹娘不同意,硬是借着延续香火的由头,将隔壁村的寡妇袁氏给张罗进了家门。
如今,爹娘已经去世了,袁氏因为给他生了个儿子,加上他失去了在镇里铁匠铺子里干活的机会,便对他和琴儿越加恶劣起来。
琴儿还小,不懂事,但他一个大男人却是懂的。
如果任由琴儿在家里待到及笄,以袁氏的德行,说不定琴儿后半辈也要给毁了。
镇上找不到活计,柯祥在同乡的介绍下,准备跟着商队出塞。
如果顺利的话,一年去一次,一次大半年,差不多能挣出两年的开销。
这无疑对柯祥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而唯一让他不放心的,就是琴儿了。
他不敢想象,就算他在家里,袁氏都可以明目张胆的欺负琴儿,要是他一走就半年,那么回来看到的,到底会是怎样一种惨状!
也许是上天垂怜琴儿吧,终于,在一个月前,县城贺家看中了琴儿,想将她接过去当童养媳。
柯祥那时候就预感到,也许,琴儿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
贺家是整个县城数一数二的富商,做着玉石开采的生意,贺老爷六年前去世了,留下一个发妻,两个姨娘,还有一个儿子。
儿子命好,生下来就是衣食无忧的富贵生活。
听说模样长得也周正。
按理说,贺家主母不该为年仅六岁的儿子找童养媳,家大业大的,哪家闺女不愿意嫁呢?
可事实上,寻常人家的女儿,还真不敢嫁!
为什么?
因为那个含着金汤匙生下来的少爷,是个傻子!
哎!柯祥理解琴儿的不甘,再怎么不济,她以后哪怕嫁个老残的鳏夫,那也比一个傻子强吧。
可是,柯祥考虑了很久,觉得人生在世,情情爱爱也并不是唯一让人指望的东西。
就像琴儿,不是他夸,那模样确实长得好,既继承了他深刻有型的轮廓,又兼有阿莫婉约秀丽的柔媚,眉眼还未张开,却已经能够预见以后会是如何一番动人之姿。
可是,穷人家的孩子,长那么好看却并不一定是件幸事!
所以,贺祥狠下心肠,硬是在自己走之前,要将女儿送进贺家的大院里。
夫妻生活不幸就不幸吧,只要她能衣食无忧的活着,也算他对得起早逝的发妻了。
再说了,人生在世,哪儿能事事尽如人意?
“琴儿,爹是为你好。你现在不知道,等大了,你就明白爹的苦心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琴儿的哭闹,伸出长臂一把抱起女儿,转过身,便毅然决然的朝着县城贺家的府宅走去。
“爹,我恨死你了!”琴儿知道自己改变不了柯祥的决定,只能无助的哭泣起来。
许久没有被爹抱过了,她现在被贺祥结实的臂弯抱在胸口,便不由自主回想起了以前小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娘还在,爹也疼,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了,但她就是觉得以前的自己一定比现在幸福得多也幸运得多。
而一切美好的结束,都是因为娘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琴儿突然有些怨恨起自己的娘来,为什么?为什么她就那么早早的离开了呢?
柯祥的怀抱依旧温暖,琴儿也依稀记得爹曾经也这样抱过自己。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的心却再也不会因为爹的怀抱感觉到温暖了。
时间转眼便到了晌午。
柯祥带着琴儿终于走到了县城。此时,风雪暂停,路上的行人也开始多了起来。
间或有一两间酒楼打开了大门开始营业。
柯祥和琴儿一大早就出了门,此刻也是饥肠辘辘。
不过,他们是没那个资本去酒楼吃饭的。
柯祥循着以前到县城跑腿的记忆,找到了一间位于城墙边,专为贩夫走卒服务的茶肆。
茶肆极为简陋,一大一小两间连排的小木屋,大一点儿的是招待顾客的大堂,小一点儿的是后厨。
两间房紧紧挨着,但并未连通。掌柜的,既是老板,也是店小二。
当柯祥和尧光走进大堂的时候,那掌柜的,四十岁上下的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便走过来招呼。
“吃饭还是喝酒?“
“吃饭。“
如同有了默契般,柯祥也变得面部表情麻木起来。
不太宽敞的大堂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喝酒吃茶的男人。
这间茶肆没有为客人们烧炭火,所以,柯祥只是将琴儿的毡帽取下来,找了一张四人座的位置坐了下,这才要了三张大饼,两碗骨头汤。
掌柜的伸出手,接过柯祥递过去的铜板仔细数了数,这才将肩膀上的抹布取下来胡乱擦了下桌子,转身离开。
“哎……这雪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听到陌生人在聊天,尧光不禁伸出手搓了搓,再哈了口气,抚上自己冻僵了的耳朵。
“怎么,你要出门?”
隔壁桌子男人们闲聊的话语又传了过来。
“准备去巫神庙求点儿药。”
“怎么了这是?”
“我爹呢,那哮喘的老毛病又犯了,不用巫神庙的药,根本就不行啊!”
“哦!那这么大的雪,你也要上山?”
“是啊,就是在这儿喝两碗烈酒就上路了,不然非得冻死。”
“那可得小心点儿了,大雪封山,虽说巫神庙派人清理了雪障,但路也不好走啊!”
“没办法,总不能看着老爹活受罪。”
“哎哎,是啊!哦,对了,你听说了没有,好像前几天,有人看到神使大人带了孩子上山去了。”
“哦?真的?那是谁?”
“我哪儿知道?”
“不会是和外面的女人生下的吧?”
“谁知道呢!就算是,神使大人也不会承认吧。”
“哎,反正和我们没关系,只要巫神保佑我爹这病快点儿好起来,就好!”
“嗯嗯,是这个理儿。”
很快,店小二将食盘端了过来,琴儿看着冒着热气的肉汤,不由开始吞咽起了唾沫。
“爹,一张饼我吃不完。
“没事儿,吃不完,不是还有爹吗?”
柯祥帮琴儿将大饼撕成两半,递给她一把小的,将剩下的大半放在了自己的盘子里。
其实八岁的小女孩儿,饭量并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小。
可是,长期在继母的压榨虐掉下,她习惯了将自己的饭量压缩到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的地步。
柯祥对琴儿的前程打算地倒是仔细,可是在这些生活细节上却又粗心得和其他男人没有区别。
所以,等他将两张半大饼全都解决完后,看到琴儿一脸无辜的看着自己,便觉得自己的女儿简直太可人疼了。
“琴儿,等会儿我们就要去贺家了,爹该说的也都说了,你到了那儿可别再闹了,好不?”
柯祥为了将女儿哄开心,专门招呼了店小二过来,再花了五个铜板买了一块麦芽糖给女儿。
“来,很久没吃糖了吧,你快吃,吃完了,我们就走了。”
琴儿接过小碟子,看到上面那块乳白色的糖块,无端端觉得柯祥这是送她最后的礼物了,不由的,眼泪又止不住的往下掉。
“爹,你以后还会来看琴儿吗?”
柯祥本想安慰的话就这么一顿,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伸出手摸了摸琴儿的眼角,“傻孩子,爹只是出去做工,最迟半年就会回来。
嗯,不过,你以后就是贺家的人了,爹就是想来看你,也只能远远的看着。”
闻言,琴儿显然更是难过了,原本就决了堤的泪珠子,更是无声的哒哒往下掉,几乎将小碟子里的麦芽糖全都浸泡得发了涨。
柯祥一阵难过,也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可是,看到女儿这样,他又有些忍不住。
“琴儿你放心,爹会想办法和你见面的。你别哭了,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待会儿让贺家夫人看到,会不高兴的,以为咱们不乐意呢。”
“嗯,琴儿知道了。”
琴儿抬起手,将脸在胳膊上胡乱一抹,然后掏出衣服里的小手帕,将那块湿答答的麦芽糖包了进去。
“爹,走吧。”
“哎!”柯祥应了一声,和掌柜的把账结了,领着琴儿便朝贺家位于县城北巷的贺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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