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离,这么对他,是不是过分了点?他、他毕竟救过我们一命啊……”
“我知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可他一直都没醒,我担心……”
“沈思,你是不是抽得太狠了,他、他还没醒呢啊……”
“侠义心肠、舍己救人?呸,他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才不会心甘情愿呢。你、你还是停两日,让他先醒过来再说吧……”
吵死了,这女人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地在耳边回响,仿佛在耳边不停唱着独角戏,搅得阿原一阵阵烦闷,直想跳起来骂她一顿,可身子偏又不听使唤,怎么也醒不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声音似乎终于累了,再也不发一语。又过了好久,阿原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呆呆眼望着空空的屋顶,阿原连转个头的力气都没有。浑身上下不疼不痒,就是没有力气,如同浑身瘫痪之人,明明醒着,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阿原心中不由得一阵烦躁,他挣扎了半天,终于稍微扭了一下头,看清了身边的状况。
这是死谷之中的石屋,阿原恍然间从梦中醒来,换血那一夜纷乱的种种顿时又浮现在眼前。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与那一夜相比,如今石屋里仿佛斗转星移一般,新添了许多器具,乱七八糟不知用途的东西更是堆积如山。不过最大的变化,还是伏在他床前枕边的螓首,虽然看不见埋在两臂之间的脸庞,但那一身红衣就是最好的标志。
“喂、女、女贼……”
阿原叫了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也不大好使,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可就是这蚊子般的一声,竟一下惊醒了梦中的女贼。
“阿原你醒了?”女贼第一次叫出了阿原的名字,雪白的俏脸虽有些苍白,却没有留下一点青斑之类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脸颊上隐约可见的泪痕。
可惜原大侠一向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嘶哑的嗓音毫不客气地道:“喂,我怎么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女贼你是不是给我下什么药了?”
女贼也不是吃素的,顿时变了脸色:“你、你这死淫贼,谁舍得给你下药啊?你的命有药值钱么?”
“嘿你个女贼,看你脸上的斑也好了,难道就不知道感谢大侠我的救命之恩么?”
“呸!你才脸上长斑脚底化脓呢!死淫贼,你去死吧!”
两个冤家久违的吵闹声,顿时惊动了屋外之人。沈思一路小跑进来,见阿原和玉阎罗正斗鸡一样吵个不休,不禁喜形于色,大叫道:“阿原,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沈思向前一扑,巧妙地分开了两个冤家,他轻轻拍了拍阿原的肩膀,道:“虽然知道你没事,但你一直不醒,我们也担心得很。这下你醒了,好、好、好……”
虽然沈思一连几个好没有半点营养,但阿原还是心中一暖,直到沈思说出下一句话来:“这下每天就能多抽点血了……”
“抽、抽血?”阿原神情呆滞地重复了一遍,再想起昏迷之中隐约听到的碎语,忽然有几分不详的感觉。
“抽血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治病救人啊。”
沈思毫不迟疑地答道,“哦对了,阿原你昏迷了太久,还不知道。那一夜换血虽然凶险,但最终还是全都安然无恙。玉姑娘的病终于痊愈了,而且还找到了一个防治疫病的法子。阿原,这些天用你的血已经救治了好多人,要不是看你一直昏迷不醒不敢下手猛抽,说不定疫病就此控制住了。”
阿原倒抽了几口凉气,看沈思兴奋的表情,他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高兴……总觉得心中有一股无名火在暗自燃烧。
“我说,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昏迷了多久?”
“大概有七八天了吧……”沈思想了一下答道。
阿原又抽了一口凉气,一腔怒意郁积在胸口,实在不知该如何抒发。
“我说我怎么这么饿,原来都这么多天没吃饭了,快给我拿点的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还不是找沈思出气的时候,还是先恢复点元气再说。
“怎么会呢?你要是七八天都没吃饭,还一直抽血,早就抽死了。”沈思笑容满面地一句话,又让阿原的心抽搐了一下,“这些天就算你昏迷之中,玉姑娘也是一日三餐不间断地喂你米汤肉粥的,你一点也不知道么?”
此言一出,倒是真真让阿原吃了一惊。这害死人不偿命的女贼居然会照顾人,还是给自己喂饭?莫非还没睡醒么?
可看到玉阎罗面红耳赤,连忙扭过身去的扭捏样子,一切又陡然有了几分真实感。
原来朦胧中一直在耳边唱独角戏的那个女人,就是这红妆大盗么?……原大侠的心中,忽然没由来地荡了一下。
“看来我的同心扣果然有效果,哈哈……”
沈思也发觉了气氛有几分微妙,不失时机地劝解道:“你们俩也算是数次同生共死的伙伴了,这一次大难不死,更应该同享后福的。以后别一见面就吵了,阿原侠义豪迈,玉姑娘雍容大气,你们本该意气相投才是。”
“谁、谁会跟这个淫贼意气相投啊……”玉阎罗嘴上虽硬,却丝毫不敢转过头来,气势已然弱到了极致,连淫贼二字也说得分外轻柔。
“雍容大气?就这个女贼?沈思你开什么玩笑啊?”阿原也不甘示弱,但鬼使神差地目光竟也游离起来。
“你看看,首先你们的称呼就得改。阿原不许再女贼女贼的叫了,玉姑娘如今可是谷中众人敬仰的一代名医圣手。再说你被人家照顾了这么久,还女贼女贼的叫,那你这个大侠又是什么?玉姑娘,你也快改口吧,那个称呼,可实在不雅……”
阿原一听倒也有理,而且女贼叫得多了,也有几分腻歪,便道:“那好吧,只要你以后不再偷东西,我就不叫你女贼,叫你本名腌萝卜好了。
“你、你才是腌萝卜呢,你这头猪!我就不该管你!让你被他们拉出去放血才好呢,猪头!”
转眼间,萝卜和猪头又掐到了一起。沈思夹在中间,只能再次摇头苦笑——萝卜和猪头,一荤一素,总比女贼和淫贼两个贼强上一点吧……
萝卜和猪头确立了新名号,又要大战一番,沈思眼看势头不对,连忙上前分开二人,赔笑道:“阿原你刚醒别光顾着斗嘴,快吃点东西。玉姑娘今天特地炖了一碗参汤给你,这种大补之物,迷谷之中绝对找不出第二碗。玉姑娘,快去拿过来吧……”
可惜不管沈思如何使眼色催促,玉阎罗也不肯答应,只是扭过脸去,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沈思摇了摇头,只得自行去把参汤端了过来。
阿原腹中空空,精神倒是不错,也用不着他喂,几口便喝了个精光。一碗参汤下肚,只觉胃里暖洋洋的,阿原又要了几个麦饼,一顿猛啃,填饱了肚子,这才觉得彻底活了过来。
“沈思,你刚才说已经找到了防治疫病的法子,真的么?不是让我挨个换血吧……”
阿原填饱了肚子,好不容易把嘴倒出空来,忙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倘若真要把谷中上千人挨个换一遍血,就算侠肝义胆的原大侠五脏六腑都写着侠义二字,那也不够用啊……
“当然不是,你身子这么弱,哪经得了那种折腾。一个人只要大概一小碗血就足够了。”
一小碗血,一千多人……
阿原眼前一黑,差点昏了过去,但瞥见玉阎罗一旁幸灾乐祸的眼神,连忙又绷住面皮,沉声道:“既是为了治病救人,侠义所在,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只是你用的到底是什么法子?有效么?”
沈思点了点头,道:“非常有效,我们能找出这个法子,还得感谢一个人,你绝对想不到。”
“那个狗屁小子?”阿原第一个想到的,竟是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臭屁小子。虽然谈不上半点好感,但阿原内心深处还是觉得,他似乎无所不能。
“若离?他的确功不可没,但不是他。”沈思摇了摇头。
“李大哥?”
沈思又摇了摇头,没有让阿原继续猜下去,而是沉声道:“是小豆。”
“小豆?”阿原愣了片刻,这才想起夜子国那个素未谋面的采药少女。可刹那间,他浑身一颤,浮现在他眼前的,竟是那一夜梦中,长发垂地的神秘少女。
“她那脓浆刺血的法子,当真有效?”阿原沉默了半晌,这才涩声问了出来。如果当真如此,那小豆岂不是跟传说中的夜子一样,奋不顾身地舍命救人,最终却惨死在那些人手上。世道因果,真会如此残酷么……
“确实有效。一开始我们只是拿你的血做药引,去救治一些刚刚染病,疫状不深的患者。没想到颇有奇效,而且这些人治愈之后,就再也没发病过。受此启发,我灵光一闪想起了小豆的法子。玉姑娘和若离也都觉得可以一试,甚至还改良了一下——刺入脓血半日之后,再用一小碗你的血注入,趁疫症未现之时,便消灭于萌芽之中。”
“如此一来,几乎没什么风险,便可免于疫病。这些天来靠着这个法子,新染疫病之人的病情都控制住了,免疫之人也越来越多,照这样下去谷中的疫情很快就能彻底平息了。”
沈思神色颇为欣慰,可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似乎也想到了小豆,不禁黯然神伤。
阿原没有再发问,而是熟思良久,缓缓道:“我懂了,这病就像小儿起痘一样,得过一次就不会再得。我、腌萝卜,还有那个什么离,我们都发过病又痊愈,因此不但不会再感染疫病,血反而可以治病了?”
“没错!”沈思一拍手道,“阿原果然聪明。”
谁知沈思的马屁非但没半点作用,反倒让阿原怒发冲冠,大吼道:“那凭什么只抽我的?怎么不抽你自己?还有这个萝卜那个梨呢?怎么不抽他们的?抽死他们!”
“你再说一遍,谁是萝卜谁是梨?我们又不像你自充什么英雄好汉,干嘛要像你一样成天放血。哼,反正你就是头猪,猪拿来放血,再适合不过了……”
沈思脸颊抽搐,连忙止住了又要开吵的两个冤家,解释道:“我虽然不得疫病,但似乎也不是免疫之人,我的血不顶用……玉姑娘倒是想替你来着,可她的血脉着实有些古怪,不敢随便注给旁人。若离就更不用说了,他的血比毒药还毒上几分,哪还能做药引。所以眼下也只能全靠你了……”
这么一说,阿原的气倒是消了几分,微微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两个贼的血,怎么能和堂堂大侠相比。”
“血脉古怪?腌萝卜,你那到底是什么病啊?一会热一会冷的,差点没害死本大侠。对了对了,上次你被蛇咬了也是一样,跟发羊角风一样,现在好了么?”
“你、你才发羊角风呢!你这淫贼,猪头!”提起寒潭初遇,玉阎罗更是旧仇新恨一起涌上心头,一咬牙扑了上去……
几声惨叫,一番吵闹,阿原刚刚恢复的一点气力,又在与玉阎罗的厮打中消耗一空。
玉阎罗两靥嫣红,气喘吁吁,躲在屋角再也不肯回头,而累得几近虚脱的沈思也无力再营造什么和谐氛围,只是低声道:“阿原,我推你出去溜一圈吧。”
出去溜一圈阿原倒是很赞成,一连昏迷了七八天,再不透透气憋也憋死了。可沈思所谓的“推”出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思也没让阿原久等,只听乒乓一阵乱响,从一旁堆积如山的物件中拖出一张木椅来。木椅甚是精巧,下面安有滑轮,上面还铺着一层兽皮,一看就是专门准备的。
“这叫轮椅,你刚刚醒来身子虚弱不宜走动,我推你出去逛逛好了。”
阿原这才明白“推出去”是什么意思,正要站起身来严词拒绝,可一下子浑身酸软,两腿竟使不出一点力道来。若是非要出去转,只怕得沈思在一旁架着才行,那模样还未必有坐车风光。
罢了,反正坐车的也都是军师智囊一类的高人,原大侠智勇双全,偶尔坐坐车也无伤大雅。
原大侠这才放下身段,在沈思的搀扶下坐上了轮椅。后身的红妆大盗顿了一下,似乎下意识地想转过身来,却又硬生生停住,直到沈思把阿原推出了石屋,也没回头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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