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画师们笔下的自在观音各不相同,只是这两轴俱是出自黄氏父子之手,一脉相传下来,形神上便有七分相近。
杨太后的眼睛在两幅之间跳了跳,最终将指头轻轻点在黄荃勾勒的佛衣上,微微颔首道:“皆称黄居寀画的怪石山水超过乃父,但依老身所见这观音却是做父亲的更胜一筹。”
锦瑟闻言斜斜瞅了瞅,全然看不出哪个更好些,硬要分辩,不过是在衣服上用彩浓淡略带差别罢了。
祖筠上前一步问:“娘娘准备将哪幅送到姒徽殿?”
杨太后抬起身,示意锦瑟将桌上的画卷好,从新展开一幅《水月观音》。“既然皇后嚷嚷着赶工了一个佛堂,不过几轴观音像,一并给她做屏障的花样也无妨。”杨太后垂下眼,往画上扫了一扫,问锦瑟,“这张可是出自黄要叔笔下?”
“正是。”
接着待祖筠打开一幅《观音菩萨像》,又问:“这是黄居寀的?”
“娘娘慧眼如炬,奴婢方才在左藏库辨认好久都记不牢全。”
“盯太久了反而眼花,其实父子俩画的佛衣大不相同。”杨太后伸出手指,轻轻点着黄荃画作的衣袖说,“你瞧这里,这个勾勒的衣痕,细处尖似毫,粗处韧如柳,显然心手相应;另一个虽极尽曲折战颤,纹路瘦硬流利,想是学南唐伪主的门道,富贵有余,却不大适合观音了。”
“谢娘娘赐教。”锦瑟笑道,“可惜奴婢没娘娘的本事,到头还得死记硬背。”
“你这丫头,多知道点没坏处——成啦,不看了。”杨太后背过身往回走,“到底只是工于花鸟山石的人,名气虽大,可一到观音上,再看也不过如此,你收起来候着吧。祖筠过来。”
祖筠跟进去,凑到太后跟前搀扶。
杨太后走了几步,悠悠的说:“我瞧你进屋就神色恍惚,为的什么啊。”
“娘娘,从前殿那边来传话的人回禀,说朝上正吵着要复设提点刑狱呢,奴婢担心官家此举是冲着娘娘而来。”祖筠答道。
杨太后点点头,坐到榻上,看见脚旁的炭盆,没着急理她的消息,先气说:“一遍遍让你们别往屋里添恁多碳,忒燥人了,怎么还加?”
“娘娘恕罪,都是奴婢不好。”祖筠赶紧将窗子支起一个缝,解释道,“娘娘养护的虽周到,可奴婢们难免怕冬风乱钻一通,谁也兜不住,寒邪入体就麻烦了。”
“这跟火炉里烤着一样,没病倒叫你们捂出病来。”
“奴婢知错。”
祖筠赔了罪,赶上冷气儿从外头吹了点进屋,杨太后也便不大生气。“今次不计较,以后不许再擅自做主。”她随手摘下一串佛珠在手里把玩着道,“说说吧,前朝怎么个意思,平白无故要重设提点刑狱,谁的主意?”
“王曙王大人的主意,好像为对付河北路的富贾遏籴。”
“对付富贾也值当用提刑官?”杨太后疑道,“他横是嫌枢密院操的心还不够多...中书门下说什么?”
“只有昭文相公觉得不妥,奴婢不晓得他们如何决议的。”
“嗯...”
杨太后沉吟一声,合上眼,提刑官能起什么作用,她还真搞不清楚。尽管章献处理军国事时曾留她在身旁,但止于说教,太详细的内容终究不会让她了解。
她忽地想起以前章献在世,曾质问过吕夷简一句话:“宰相亦预宫中事邪?”
那是赵祯亲娘李宸妃刚殁,尚未下葬,章献不欲对外张扬,打算草草殓葬了事。可他非要挑早朝奏事的时机,当着众多大臣的面,隔着赵祯的宝座,问垂帘的她后宫是否死了一个妃子。这等行径分明是存心找麻烦,直让多年来费力隐瞒赵祯身世的章献面子上挂不住,气的她丢下这句话,就拉着赵祯走了。
事后他自然百般解释,说自己的意思并非忤逆太后,而是为刘氏宗族考虑。毕竟待章献百年归天,赵祯迟早会知道自己的亲娘是谁,今朝若不以皇后之礼下葬李宸妃,明晚难保赵祯不会拿她的家人出气。
事关宗族,不由得章献不信,只得答应厚葬李氏。亦是因这一层,赵祯去到洪福殿看李宸妃的棺木时,她的尸身才会保存的如此完好。
如今回头看吕夷简的做法,替章献保全了刘氏一族,还在赵祯面前留下了印象,来日提起,小皇帝定会记挂着他的好处;于大宋来说,天子能寻回亲娘,也算是个喜事。其中的圆滑通变,可不是某些冥顽不灵的旧臣能学会的。
杨太后睁开眼,不禁冷笑一声,心说:“什么都要插一脚,图谋的哪儿是干预后宫,分明盼着朝廷一切决断都离不了你,让你的宰相之位坐的安如磐石。”
念及此处,她胸口的烦闷稍稍纾解了一点——如果吕夷简愿坐的安稳,他必不会坐视赵祯揽权。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道:“这老东西真要和枢密院对着干,枢密院也没法子,咱们惟有先观望观望他们各自打的什么算盘。只是复设提刑司...提刑司...为的什么呢?”
太后刚拨了几下佛珠,思绪便被锦瑟打断:“娘娘,沈太妃已入宫。”
但她没搭话,看上去还是在为什么事恍神。
“娘娘...”祖筠悄声提醒了一句。
“听见了。”杨太后不耐烦的说,“那些画都准备好了,到时候拿过去不就得了。”
瞧她有点烦躁,锦瑟马上唱了个诺退下。
姒徽殿前。
因为沈太妃多次申明希望节俭,赵祯遂只安排了一个素藤织花做面的檐子①,把她从宣德楼东偏门接入宫。
这檐子从外头看十分朴素,棕色方顶的四个角仅仅以祥兽装饰,顶梁和舁杠涂的玄漆,通体瞧下来最鲜艳的地方不过是上面绯色的门帘与窗帘。但里头藤椅,踏子,软屏,红罗裀褥,百花织簇的夹幔一样不少,沈氏坐的还算舒服。
打进了东偏门,一路到姒徽殿,这一路她连帘子都未曾掀起。
她离开这个地方二十多年,走的时候不满二十岁,待回来,已经四十岁了;走的是后还是众臣心中可做皇后的沈充媛,待回来,已经是沈太妃了。她会害怕,害怕看到的一切都不再是曾经的模样,这会提醒她,那陪伴在青灯古佛旁的日子,是她平白流失的生命。
①车舆的一种,用肩抬,显得稍稍有点简陋,不过不同级别的人坐的檐子装饰物上还是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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