匀婉听到“代北望族”几个字,兀地心思一动。
她记得幼时章献与命妇们寒暄,还常论及代北,近些年不大有人提,这块地方竟被她遗忘了。外人说到颢蓁来历,一直只当是开国武臣家的女儿,却疏忽了郭氏在代北的权势。兴许当年,能否让代北部族最后那点闹腾劲儿尽快平息,也是章献挑拣她做皇后时,曾做出的斟酌权衡吧?”
正想着,颢蓁那边继续讲:“你称之为仰仗,但被仰仗的人可辛苦着呢。就说灾后的赈贷吧,真要安抚住饥民,光靠备荒的常平仓和义仓那点谷子哪儿够,还得靠当地富贾粮商以及质库主(P2P贷款)的私藏方可支撑。然而让他们出力容易,出钱出粮却难。”
“倒不怪他们。冬春之交,青黄不接,农户向他们拿了钱粮或许给自己吃还不够,种下的稻谷相应便少,来年定是歉收,不知何日才能偿回。明知或会亏本,还要损价借给农户,任谁都不肯。”俞馨轻轻柔柔长叹一声,算是感慨,接着语气一转,对颢蓁道,“妾身猜,代北大抵皆是靠圣人家出面作保人,他们才愿意相借吧。”
“即便不是,亦相去不远,一则是面子大小的问题,再者,也看官府能让给他们多少好处。”
颢蓁所谓的好处,大都行的并非正途。如日后好转,公家亦不用太急着放贷,让中等之户不得不找质库主救济,变相帮他们狠赚利钱之类,实属没办法的办法,不足为训,更不可能写在明里与外人道。
“不过...倘或当中生了差池,叫人搞得无利可牟,真到了紧要关头,商贾们齐齐拒绝,该是个什么场面呢?”颢蓁收起高傲扬的嘴角,眼睛瞥向俞馨另一侧的馥芝,以看笑话的口吻说,“每到困难时候,百姓便赖官家福泽不广,若连当地的巨姓都不出手,唉...只怕官家的‘罪己诏’,平白又得多添一条。”
坤宁殿外。
馥芝心中郁结,让采薰替她戴圈金貉帽,披起暗朱绣襦,拉着杨婠打算不乘肩舆,改成走回阁里。匀婉一向不喜欢双脚离地,于是不近不远的信步跟在两人后面。
此际风寒转天昏,无雪亦无晴,匀婉仰头望了望,忽觉那隐隐约约的日头显得好生淡漠,似裹了一层渺渺烟纱,既不清爽,也不迫人,离群索居,独善其身。俞馨无声来到她身旁,顺着她的目光瞟了一眼,问:“姐姐看了许久,在看什么?”
匀婉回过神,见是俞贵人,摇摇头莞尔道:“没什么。”
俞馨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又向她问:“不如…姐姐猜妹妹在想什么。”
匀婉并无此精神,微微笑道:“我怎知呢?”
“姐姐全都知道,只不愿费心而已。”俞馨盯着前方寻不见尽头的连绵宫墙,若有所思的说,“妹妹在想,便是看待世情,救济灾荒这等事,能被朝廷仰仗的人家与寻常人家,看到的都如此不同…所以有些事,偏得住在云台里才通晓,凭着结亲换来的小门小户,自是没本事明了的。”
俞馨的话一字不漏的传入馥芝的耳朵,不觉令她怒火中烧。她岂会听不出这几句是冲自己来的?然则皇后给她气受就算了,一个小小宫嫔也敢用冷语冰人,遂停住脚步,回首瞪了她一眼,酸道:“俞贵人嘴里哪儿来的小门小户?话里话外,仿佛自己是从什么豪门巨室出阁入宫的。”
“令尚美人多心是妹妹的错,妹妹不过随口一说,并未指谁。”俞馨淡淡回复,“且论出身,妹妹才最微寒。若非仰仗姐姐的言传身教,怎懂得当贵人,见识便不该同做郡君的时候比。倘还比不过,更显得目光浅短。”
越说不是指谁越是指谁,馥芝气得牙齿直打颤,眼珠子狠狠剜着俞馨的脸,简直要一口咬下去。依她以往的脾性,定不会轻易放过,无奈近来她须得收敛,遂只愤愤道:“好啊,往日瞧不真切,没想到俞娘子的嘴,有了閤分后能刻薄了这许多。”
不待接话,她又三两步迈到俞馨跟前,压低声音恶狠狠的说:“本殿劝你才该将一双贼眼收埋妥当!她赏你个贵人,意在让你替她对付等不及冒尖的淫狐浪蝶罢了,你这就按捺不住的巴结,仔细不久便踏连溪芠的老路!”
“尚美人。”匀婉瞧杨婠躲在馥芝背后,除了观望没有半分阻挠的意思,惟有亲自出面打圆场:“俞贵人只是情系宫外百姓,感慨几句,绝无其它意含。尚美人大度,哪里碰巧得罪了,莫同她见识。”说完,又凑到馥芝耳边嘘声细语:“连婕妤殁了的情形,宫中独咱们几人晓得,万勿在外与人道,想必官家亦不愿其传开。”
馥芝眼珠子从匀婉转到俞馨,又从俞馨转到匀婉,哼了一声,敛迹了怒气,换做平时轻俏的语调说:“薰兰阁清冷惯了,平白官家赏了几次脸,总算热闹一点。幸好,你没就此便猖狂起来,还记得装出本分安稳的模样,那有劳你装到底,把这套伎俩,手把手的教给俞贵人,省得她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馥芝杨婠扬长而去,匀婉看她们二人的渐远的背影,不禁轻叹一口气,对俞馨道:“她憋了一早的火,你何苦专程添一把柴给她?”
俞馨咬着嘴唇,愁眉紧锁,似被谁卸去了气劲,怯懦的说:“早提到代北,妹妹一时愚鲁忘形,才没忍住讲错了话,现在倒怕的很。”
匀婉但觉她神色顷刻之间变得大不相同,便很难相信,不由得暗暗思忖:“此前俞娘子来阁子里作客,提过她爹爹身为官家御前的左侍禁,却被派遣到洪州去管教禁军。难怪圣人对俞贵人从不发难,仔细回想,言语对她明里暗里亦多有关照…洪州与代北好似皆处北地边境,若是两家原先便有往来,倒说得通了。”
不止匀婉不信,杨婠亦考虑到这一层,因偷偷话给馥芝听。
馥芝浑不在意,嫌她小题大做:“郭颢蓁是什么人,会惦念恁么点生拼硬凑的情分吗?最多是连溪芠殁得有点久,她想寻摸个新的狸奴(猫)替她挠人。”
告别了杨婠,馥芝回到穆清阁,进屋便找内侍问:“有宫外来的消息吗?”内侍呈一封信,馥芝急忙打开来看。才看几个字,便喜形于色,将所有人打发出去,独谓采薰道:“爹爹总算是知道轻重缓急...呵,任她找谁当狸奴,也撑不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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