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全赖臣太过关切陛下,一时失言。”赵从演的眼皮又弯成了一条缝,为难的缩起下巴,“陛下,其实是这样...这...哎呦,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出口。”
“你人都来了,如何藏着掖着?”
“原是些坏了祖宗规矩的东西..”他语气一滞,犹豫一阵才下定决心似的,“但臣眼瞅着陛下为一点不值当的事糟心劳神,臣自己也坐卧不安,总觉得有一腔忠言势必要吐出来。”
“什么不值当的事,朕都让你搞糊涂了。”赵祯笑着问,心中却开始警惕。
赵从演伸长双臂,郑重的行了个叉手礼,头埋到了胳膊下面,略为激动的说:“臣知道陛下近日为美人尚氏教旨四京的事发愁,无奈圣旨已下,难以翻覆,臣由是苦思对策,凭着忠君之心,终于替陛下寻到解决的法子!”
赵从演显然对自己的所谓“法子”十分有信心,但传到赵祯耳朵里,却令他脸色一沉,目光中找不见半点暖意。
“怎么皇城里这点脏污泔水,外面清楚得跟自家吃剩下的一样!”他极愿压抑住怒火,然而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暗下决心,“照此事态,若要安稳,势必要诛佞宦,清君侧!”
赵从演因低着头,瞧不见赵桢的表情,浑然不知为何自己丢出去的话没了动静,惟有在原地呆呆站着,一动不敢动。不动的久了,便怀疑时间是否过得太慢,总也等不到回音,他于是偷偷抬起脑袋,速速朝皇帝瞄了一眼。
这一眼,恰巧看见赵祯默然思索时阴冷的神情,似有暴雨前的乌云笼罩在脸,吓得他浑身一颤,猛地把头又垂下,全不晓得自己哪里出了岔子,还道是皇帝的性情愈发喜怒无常,便赶紧重复:“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赵祯被他拽回现实,深吸一口气,终是耐着性子,浅浅笑道:“不怪你,朕想起别的事,没仔细听,你方才说美人尚氏如何?”
赵从演不知他话中真假,哪敢大意,因换了个说法:“并非美人尚氏如何,而是那些蕃人。”
“蕃人?哪一国的?”赵祯疑道。
“注辇国。”赵从演清晰的吐出三个字,“陛下,臣昨日去礼宾院赴任,恰巧注辇国使蒲甲陀离也在,于是借职务之便与他聊了聊。原来今次注辇使臣共二十三人①,其中一些人打进到京城后,便偷偷在坊市间贩卖犀牙、珠贝、玳瑁、**等榷货(禁止民间买的货物)。
中土政权,历朝历代皆自持大国,谨着照顾海外朝贡小邦,避免冲突的柔远政策,对待蕃客,贸易方面几乎都不论罪,因此遭殃的多是本国子民,赵祯亦道:“这等小事,按照惯例惩处买人便是。”
“若只如此,臣也不会到官家跟前打搅了。”赵从演勾着嘴角,别有深意的说,“礼宾院对比他们报给市舶司(海关)的名录之后,发现里面不少是使臣假借贡之名带进开封府的私物,而这些私物,其实是注辇国的商船,把货品存放到使船,好规避商税市租的。”
赵祯听见“市租”两个字,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又不好轻易展现,只得轻轻叹惜:“朕记得蒲甲陀离官话说得不错,想必是勤勉之人,怎竟不知借使船给蕃商是重罪?”
“以臣所见,他比臣都清楚。”赵从演轻蔑的说,“臣那时将将到任,并不知其后果,待大体了解,臣便叫一个常年负责注辇国的小蕃通事(小语种翻译官)问询律例,才晓得假借使船流通蕃货,轻则货品悉数没官,重则全部蕃商还会关入狱中徒刑两年。蒲甲陀离当然要维护自己人,他直接向臣讲:‘听说贵国最近免了四京的市租,可否将当时我国贡使(商人)的市租与市舶税(关税)一并免去,不予追究?’听他的语气,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的确,尽管朝廷多次下令禁止外国使节搭载蕃商入宋,可诸国摸透了宋廷几十年来对海贸易格外重视,不愿横生枝节的心理,根本有恃无恐。
“你怎么回复的?”赵祯问。
“臣与小蕃通事商议后,先是告诉他,你说的那个免市租的情形,我还不大熟悉,但即便按往年的规矩,你们携带的私货也太多,很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今天才任,又是个副使,没法做决定,容我一段时间与市舶司的人讨论讨论。”
赵从演乐呵呵的说:“接着臣与他借一步讲,你没怎么来过中土怕不太懂,天圣年间,条例制定的相当严苛,照旧例,市舶司不会松口的。然而今年圣当政后,最最宽厚仁慈,或许有机会大事化小也说不定。”
赵祯听完,未尝开心,反而教训道:“翻来覆去的没一句准话,无论官是否第一天当,习气大概由来已久。”
赵从演有些惶恐:“臣知罪!”
“倒有一条,你好歹没仗宗室亲贵的身份,对他端着架子。”赵祯不介意给巴结他的皇亲几个官做做——不给官更交代不过去——却仍是得趁机提醒,“你闲在家里拿一份俸禄,没人会责怪,但既然你人到了礼宾院,未来接待的是各国使臣,便最好实在点,别叫他们挑出大宋的理,否则,丢的可不止是你一个人的面子。”
赵从演垂首道:“陛下的话,臣自当谨记!那注辇国这群人...”
“诚如你所言,赋税的情况,再严重,交给中书门下也够了,不值当你专程入宫。”赵祯停了停,手指在桌子敲了几下,淡淡的说,“朕...已经让你实在点了。”
他的态度,着实把赵从演虎吓到,让人在偌大的后殿中显得颇为局促,早就想好的说辞亦被抛诸脑后了。但思量一番,为着仕途,赵从演还是愿意拼一拼:“臣的意思是,免租税,是蒲甲陀离自己求的,臣以为让他做个例外完全可行,何况这个例,破了不是一次两次了。臣昨日送走他,紧着向那些通事打探过,原来留在四京的蕃人还真不少,尤其大食(波斯)与高丽的熟户(拿到绿卡的外国人),从商的很多。”
话至关键处,他不停吞咽口水,沉住气道:“既然免市租的诏令已经颁发,那陛下完全可以趁发下去没多久,将顺匡救,并卖个人情给一众蕃客,指明免的市租与商税只对蕃人有效。”
①大中祥符九年(1016)定下使节团进入中国(包含国使、副使、判官各一人)最多23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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