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多年前,齐升逸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据传其祖上是齐王朱榑被贬庶人时逃离京师的子孙,齐王被恕后深感背弃家族,无颜归家,故改姓为家主封号,流落在外。
齐升逸本人对这番说辞不甚好奇,不曾考究,只知道家住虽然偏远,吃穿用度和乡里无异,家中藏书却相当丰厚,对教育也异常重视,祖父更是对他严加管教,加上齐升逸天赋异禀,年仅十六岁就已经考中秀才。
看起来一切顺遂,没想到他的科举之路竟在乡试卡住了。
整整三十年,齐升逸考了九次,只缺考一次,到了四十三岁,他还是秀才。
祖父和父亲早已仙去,中了秀才那年娶进门的妻子也在他不间断的考试中途和人私奔,偌大个家族不愿养个闲人,把他赶到家中偏僻的小茅屋里,让他靠着自己微薄的俸禄活着。
然而齐升逸郁郁寡欢却不是因为这些。
那些幼年时看起来头脑不如他的兄弟,竟在三十年里一一考取功名,带着自家一支离开了山村,到最后,还留在村子里的,只剩他一个孤家寡人了。
终于,在第九次落榜之后,齐升逸被看热闹乡民的嘲讽激怒,与人大打出手,赔了当月的工资之后,身无分文。
为了换口饭吃,他检视自己仅剩的家当,那些藏书,打算拿几本熟记于心的当了。
可惜方圆十里都是务农为生的平头百姓,书实在没什么用,他走了一天一夜,无功而返。
齐升逸心灰意冷,看着鼠蚁横行的房梁,忽觉人生无趣,打算一死了之。
谁料他真的太穷,一件布衣穿了近十年,腰带根本承不住他的体重,只把他勒到半死就断了。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齐升逸坐在地上嚎哭一场,脑中和胸口的闷气随即被泪水冲散,再也不想死了。
“而且,我的脑子似乎,忽然开了窍。”齐升逸说到这儿,点点自己的百会穴,“可能是因为缺氧,大脑受到损伤,烧断了一根一直搭着的弦。为了让这个复杂精密的电路继续运作,我脑子里的电信号换了条并联的线路。”
晁千琳被他的比喻逗笑了,问道:“所以,接下来你就悟出了怎么修炼?”
齐升逸没回答,只继续讲述。
那天之后,他看到的他人身上都多了道浅浅的光芒,它流转在人的周身,和中医里形容的穴道方位、顺序都能对应。
齐升逸总结规律,渐渐能透过这种光芒的强弱、流速判断出那人身上的疾病。
那个没有X光的年代,判断病因才是医者最大的难关,靠着这突如其来的本事,不会治病只会确诊的齐升逸竟成了十里八村人人称奇的神医。
不过没几年,他就发现自己的脾脏和肺脏附近光芒渐弱渐缓,他求遍附近的大夫,翻遍家中的医术,都没找到让光芒再次旺盛起来的方法。
而且,这种变化在数月之间飞快扩散到全身,他也切身感觉到自己日渐虚弱的体质,不禁慌乱起来。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比常人更加恐惧死亡,虽然四十六岁在当时已经算得上寿终正寝,但齐升逸不甘心。
自己的人生有个美好的开头,之后便是三十年的追索,好不容易重新光亮起来,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如何死去,实在是太残酷了。
于是,他踏上了离乡寻访名医的道路。
听到这里,晁千琳不禁问道:“所以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肺癌。”
“难怪,放在现在也没的治吧。”
齐升逸似乎想笑,却又咳了两声。
晁千琳登时睁大了眼:“该不会,你到现在都还没好起来吧?”
“你不是说了吗,放在现在也没的治。其实,人精的寿命本来该更长的,更何况我在方舟里呆了那么多年……”
齐升逸叹息一声。
他之前靠着替他人诊断攒了些积蓄,在穷乡僻壤里显得不少,一旦来到大城市就实在不算什么了。
不得以,他扛着幡子,一边行医,一边求医。
这样依旧入不敷出,齐升逸只能改了套话术,把疾病与此人经历结合一处,从诊病渐渐变成了卜卦,靠比诊病多出数倍的卦金过活。
这样又熬了一年,他的身体终于快撑不住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一日,齐升逸在镇外的茶坊里,遇见了同行。
这个抗卦旗家伙,不光穿着更正经的道袍,体内的光芒也与常人不同——他的丹田处,有团耀眼的光晕。
联想到听过的传闻和读过的故事,齐升逸立刻认定,这人是个货真价实的修者。
他赶紧上前攀谈,三言两语间就被套出了老底,对方何门何派却一点儿都没透露。
听说他的“异能”,那位名叫于遄飞的道士也不惊讶,只眯着眼睛大量他一番,最后厌恶地摆摆手,称自己也无能为力。
齐升逸跪地磕头,只求这人指条生路,给他个求药的方向。
“那人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就让我厌恶道士至今。”
“是什么?”
“人精不足苟活。”
晁千琳惊得瞪大了眼睛:“难道说,那时的你就已经成了人精?”
齐升逸苦笑起来:“现在想来,从我看得到人的元神起,就已经不是人类了。”
“可是这……太离奇了吧?”
齐升逸摇摇头:“不足为奇。如果你在那个年代生活过,就能感觉到现在的世界有多干枯萎顿。我从小生长于人迹罕至的山野,四十几年执着学业,少与他人往来,说是种修炼也没什么问题。
“再加上我身上或许真的流淌着某位历史人物的血,用你现在迷信的因果和天命来解释,我成为一个节点的可能性也很高。”
晁千琳不置可否:“那你到底是怎么进入方舟的?”
“人老了就是啰嗦,前言似乎说多了。”
被那个修者冷硬拒绝之后,齐升逸心灰意冷,决定放弃医治自己,想在死前赶回家乡去。
回程的路总比出行要短,加上他不再沿途寻访,仅仅一月就回到了那间破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只走出那么一点点路程。
看着祖上留存的藏书,齐升逸满腹凄苦,混吃等死的日子再无他事,他不禁好奇起那道士口中的“人精”到底是个什么,便在书中寻找起来。
这一查不要紧,记忆中怪力乱神的《兮时玉符录》竟然能被他出现异能后的亲眼所见解释不少。
看到“太乙”一篇时,“一走碧落如飞电,一下黄泉如浅隰”的句子让齐升逸兴味盎然。
在碧落黄泉如履平地,那不就是跨越生死吗?
说起来,“碧落黄泉”,到底是什么?
天宫与地府,两个无人可见的城市,确实存在却不为凡人所见的空间。
是因为神话中,它们一在上一在下,才无法被触碰吗?
那日月星辰为何能在空中自由流转,根脉水源为何能在地底成长汇聚?
思考这些的同时,齐升逸似乎看到了门口大槐树枝杈间的微光,它顺着树根走入大地深处,与其他方向交织而来的光芒一同向更深处走着,无穷无尽,没有尽头。
而那不可见的尽头,到底是什么呢?
某个瞬间,齐升逸顿悟了。
没有尽头的,是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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