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前尘,她大多只记得他所有纨绔不堪的一面,他的盛气凌人,他的专横跋扈,却记不清,这位少年也曾许诺过她一些真挚的言语。
“下次。”江临愿的步调没显露出丝毫的踌躇,面儿上的语气依旧是极为平淡。
柳清琼殊不知他寥寥数语,已将江临愿的神思彻底搅乱。
江临愿从记事起,便在逍遥山开始修行,她的师傅是逍遥宗掌门萧雅南,她的身世没有柳清琼那般好命,只是被别人丢弃在江边的女婴罢了。
萧雅南为她起名为“临愿”,这二字直取本意,万望她一生径情直遂,天从人愿。
江临愿是逍遥宗立派万年来第一位女性首席大弟子,她深受萧雅南的做派浸染,整日垮着与她师傅如出一辙的神情,同门师弟师妹都不敢与她亲近,她修习的地方也与常人隔开,独占逍遥宗整个山顶。
柳清琼的出现,是她没有料到的。
蜀国君王听闻逍遥宗有修得长生之法,便将七岁的太子柳清琼送往逍遥山,蜀国君王以建造沟渠,开山辟林,承诺在世百年不再与邻国兵戈相向,才换来柳清琼一个逍遥宗学徒的身份。
萧雅南见蜀国君主还算诚意,直接招了柳清琼为内门弟子。
他上山的那天,正巧逍遥山漫山遍野的桂花乍然盛放,逍遥宗不少弟子都聚在山道上采集着沿途的桂花,准备回去作甜羹。
柳清琼嫌恶马车颠簸,特意换了步撵,他发束金冠,衣着华贵地坐在八人抬的步撵上,悠哉悠哉地吃着各式各样的精致糕点。步撵旁是浩浩荡荡的蜀国军队,光是导驾仪仗骑马前行的人便近半百,随行的婢子也有数十人,放置柳清琼常用物件及衣裳的马车有二十多辆,这对人马沿着崎岖的山道,从逍遥宗门徒面前颇为招摇的走过,就差专派两人在队前敲锣打鼓了,柳清琼在这众目睽睽下出尽了太子的风头。
逍遥宗的弟子也被太子上山的气派景象所震撼,每个孩童都抻直了脖子看着在山野中穿行的车队,年纪稍大一些的弟子忙奔回半山腰的宗观里,叫出更多的师弟师妹出来瞧稀奇。
远远朝山下望去,在桂花树炫目的翠黄颜色中,一条长长的殷红色丝带正慢慢向山腰飘来,那是蜀国绣有圣火图腾的旗帜,它缠绕在每一位士兵手中的长戟上,而那团丝带间被包裹的步撵中,慵懒半躺着的,正是蜀国太子柳清琼。
萧雅南正在书阁练字,闻守门弟子禀报后,便传令只许柳清琼一人进宗门,否则就连人带队都滚回蜀国去。
逍遥山地势险峻,悬崖峭壁触目皆是,逍遥宗的道观置身于云雾缭绕的半山腰上,不染世俗,超凡脱尘,与柳清琼想象中富丽堂煌、雕栏玉砌一点边都不沾,他想要的是燕翅鲍参,老天爷却给了他一碗清汤寡水。
柳清琼到达宗门前,嘴上一顿嘀咕,“这什么地方啊?这柱子都要塌了吧?”
逍遥宗的前门确实因屹立万年,年岁已久,略显衰败之感,掌门萧雅南曾说过,仙门之人,无心于表象,所以一直没有正式修葺过,弟子们平日只需将逍遥观清理整洁即可。突然来个外人说三道四,小辈弟子们霎时间都面露难色。
“让我在这儿修行,有没有搞错?”他双手叉着腰,挺直了背,一脸怀疑人生的神态。
蜀国使者常威大将军见状,忙道:“小太子,您将就将就,等您得道,君主会立刻来接您回去的!”
“罢了,我们先进去看看有什么好玩的!”柳清琼挥挥手,示意大部队同他前行。
守门弟子上前一步拦住:且慢,逍遥宗只许柳清琼一人进观。闲杂人等勿扰道门清净。”
“你居然直呼我名讳?”柳清琼无比震惊,他是有多少年没听过别人如此称呼他了,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名字,别人都尊称他为“小太子”,他母后也只是喊他的小名“怀瑾”,突然被别人叫作柳清琼,还真是不适应呢。
“这里不是蜀国的地界,勿要撒野。”守门弟子义正言辞道。
柳清琼走之前,可是被他父皇母后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去了千万不要惹事,但他还没进门呢,就被萧雅南的徒弟来了个下马威,气得扭头欲走。
常威大将军快步上前将他拉住,“小祖宗,您就别置气了,您今天要是回蜀国了,我们这两千人都要掉脑袋的!”
他好歹也是位将军,该披的金丝铠甲,该戴的双卷尾鹖冠一样没少,但在柳清琼面前却没有半分将军的威严气势,可见平日是遭了多少罪,才将这杀人不眨眼的将军硬生生磨成了个满脸谄媚的假面人。
柳清琼还算有点良心,思量许久,又转过身来,对守门弟子不屑地道:“丫鬟不让我带就算了!那我这些箱子总可以带进去吧?”
“不许。”这声音是从守门子弟身后传来的,虽是持重又冷漠的女声,但仍透着幼龄该有的稚嫩感。
柳清琼见又有人发表歧义,偏着头去看,一边大叫:“这又是谁?”
众弟子闻声,皆连退避,颔首作揖,敬道:“大师姐。”
众人从柳清琼的视线里一一撤了出去,七岁的江临愿,五官标致,眉头微皱,神色凌厉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一身素服发带衣袂在山风的潆绕间翩翩起舞,她纤瘦的小身板下仿佛蕴藏着宇宙星辰,那股力量可以将柳清琼瞬间生吞活剥,他从来没有这么怕过一个人,并且还是第一眼瞧见就深感畏惧的同龄女子。
柳清琼哑然失声,他看清她眼角的睥睨,忙避过身来,吓得退了几步,模样倒有一丝丝可怜。
“柳公子,在逍遥观,吃穿用度皆不必担心。”一位弟子安慰他道。
柳清琼回头看向马车上堆积如山的木箱包裹,瞬间哭出了声,“呜,母后给我的金丝雀儿!黄将军送我的玉骨扇!御衣坊的蜀绣锦织,还有父皇赐给我的玉扳指!天啊!杀了我吧,我不要去修行!”他充满肉感的小脸,与泪水鼻涕拧巴在一起,嚎啕的声音在整座逍遥山回荡着。
“小太子,如果您不修行,您就保护不了王后和蜀国,我们都在蜀国等着您,您可要千万记着君王的话,不要让君王失望。”常威将军一把将柳清琼抱起来,转身对江临愿道:
“这是蜀国的拜帖,太子便就此交于逍遥宗,望今后多担待,若有何不妥,可书信联络。萧宗主此时若不便相见,吾等也不便久留,薄礼已备,望宗主笑纳。”
柳清琼扑腾的两条腿在半空中胡乱踢个不停,哭声不减,嘴里抽抽泣泣也不知在说什么。
常威将军将小太子交于逍遥观一名身材略壮的弟子手中,没成想柳清琼却挣脱了出来,在人群中一阵乱窜,死活不肯进逍遥观。逍遥观前门立刻升起一副老鹰捉小鸡的热闹画面,兵将试图抓住太子,却又怕不小心弄伤了他,都不敢太过接近,柳清琼就在这包围圈中使劲儿狼嚎。
江临愿沉默片刻,走上前去,一掌击中柳清琼的后颈,既果断又凶狠,只用一招便解决了眼下的难题。
那令人烦躁的哭声终于停息了,真是谢天谢地。
常威将军看见倒地昏迷的小太子,无语凝噎,半晌才回过神来,周围一圈的兵将、门徒,也被这拍晕太子的场面吓呆了,比刚刚看柳清琼被八抬大轿送上山还要惊奇。这些兵将婢子梦寐以求的以暴制暴,竟然真的被江临愿实现了,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小霸王被打到昏厥,都在内心里鼓掌,闷声叫好!
江临愿此生的第一批追捧者,便就此因柳清琼而起。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各位给抬进去吧!”常威将军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笑盈盈地对逍遥宗弟子道。
江临愿早已带着拜帖去三重观,回禀师傅萧雅南前门状况。
柳清琼黄昏醒来时,蜀国军队早已下山,饥肠辘辘的他,从床榻上挣扎着坐起,“啊,脖子怎么这么痛啊!”
他一边揉捏着脖颈,一边环视着房内的陈设,“这是哪啊?回蜀国了吗?常将军你在哪?”
屋内有些许清淡的桂花香,突然想起逍遥山上种满的桂花树,“莫不是我还在逍遥山?”
柳清琼惊叫着冲出门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偌大的庭院,碎石铺路,七八个厢房,错落别致。房檐上悬挂的皆是与逍遥宗弟子服饰一样纹路的云幔。
“常将军!”柳清琼沿路大叫,惹得其他清修的门徒一阵不满,几个比他高壮的弟子面露凶色,追着他喊打,他初来乍到,逍遥山中的路还不熟悉,为了躲避那些人,他误打误撞闯进了二重观江临愿的院子。
这座庭院异常清净,众弟子的喧嚣声仿佛被隔绝世外,秋风卷起庭前的落花,惊扰了系在廊檐下的风铃,几缕风烟在阵阵鸟鸣和窸窣流水声的吟唱中,生出一派和谐安然的景色。
庭院正中是一棵粗壮参天的梨花树,他从未见过有梨树长的这般雄阔豪迈,花藻绽放的香气将庭院外桂花的气味遮盖的严严实实,梨树上的果实饱满,树枝微垂,香甜诱人。
柳清琼见四下无人,摸摸饿扁的小肚子,全然不顾太子形象,两三下便爬上了树,他正欲出手摘下那颗最大的梨子,却听得头顶突然传来两个字,语气冷若寒冰中还略带点熟悉感。
“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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