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赵立阮跪在廊檐下,听着院内的添水一遍遍响着,日头也从头顶移向了西方。
常思从屋内而出,小声道:“二老爷,老太爷叫您进屋说话。”
赵立阮这才起身,理了下衣衫走进屋内。
“可反省出什么了?”赵奉盘腿坐在书案后,面前摞了足有三四尺高的竹简。
“儿子不该轻信于人......”
“愚子!”不等他说完,赵奉就拿起桌上的竹简砸过去。
那竹简在芦苇席上滚了几滚,停在了赵振远的脚边。
他脚步一顿,俯身捡起竹简,耳边传来赵奉震怒的训斥声。
“......国之当前,小义当弃;若人人都同你一般,舍大义,求小义,国将不存,君将不安!就因为你的小义,我赵家满门险些送命,大周江山险些易主!”赵奉越说越气,又抓过手中的茶杯丢了出去:“若你只胸存小义,陛下如何放心任用你,不若早日辞官回金陵去算了!”
“父亲。”赵振远走过来问安,将那竹简放回桌上,招手唤来常思清扫倾洒在席子上的茶水。
“此事倒也不能全怪二弟,那胡寅便是我看了也觉得是派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想那宣德王,谁见过不夸一句君子之风?便是正人君子又如何?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忠大周江山,他忠谋逆宗室,今日你先心软,来日他可不会手软。便是撇开宣德王一事不说,人家是正三品河南指挥使,你本是从五品地方知州,却一跃暂掌正二品总督之权,就凭这一点,你就该防着那胡寅,河南数百万的人命,你怎敢惘视!”
“父亲,二弟连夜奔赴京城,明日一早还要进宫面圣,若要责骂,还是待他从宫中回来之后吧。”眼看着父亲越说怒火越盛,赵振远忙从中劝慰。
“面圣?今日我不先骂醒他,恐怕明日他就要向陛下给那胡寅一族求情。”赵奉冷哼一声。
“二弟哪里会有那般糊涂。”赵振远说着,看了一眼跪坐在席子上的男子,“是不是立阮?”
“儿子知错了。”赵立阮低声刚说完,赵奉就甩袖进了内室。
“时辰已晚,儿子就不耽误父亲歇息了。”赵振远见状忙如此说道,内室寂静无声,他便起身先走到了门外。
“立阮,还不快走。”
屋内传来一阵窸窣之声,随后便是赵立阮走出来的身影。
兄弟二人沉默着走了出去,外面夜色已深,常思在前面打着灯笼,往东苑而去。
“立阮。”赵振远停下脚步,看着面色略有憔悴的二弟。
“你的身上不只是背负了皇命,还有赵家上下的性命,想想周氏,还有三个孩子,你,可绝不能糊涂。”
虽然父亲已经责骂过了,但赵立阮听不听却没人拿得准,万一明日他真的在朝堂上替胡寅的妻儿求情,皇上应不应是两说,赵家从此后,却是绝对不会再令陛下信任了。
“我不会。”赵立阮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进了东苑自己的厢房。
赵振远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二弟是随了谁的性子,嘴里是认错,心里却还是觉得自己是对的。
九月二十七,是阿木尔他们离开金陵的日子,赵慕鸢一大早便跑到城门口去送他们。
“明年我们应该还会再来中原,明年再找你。”阿木尔骑在马背上笑着冲她挥挥手。
“明年见!”赵慕鸢也冲她挥挥手,笑着大声回应她。
随着商队的铃铛声越来越远,阿木尔一行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管道上。
“小青,我也好想去蒙古啊。”
赵慕鸢有些依依不舍的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忽然很好奇这个时候的蒙古,是什么样子的。
“不行。”卫青说着,一把拽过她的缰绳调转了方向,赵慕鸢还在被赵鸣鹤禁足中,今天也是偷偷跑出来的。
她也知道自己现在是“戴罪之身”,只能悻悻而归。
二人刚回到碧箩馆,谢管家便过来报喜。
“大小姐,三小姐,大老爷擢升了大理寺少卿!二老爷擢升了吏部侍郎!”
“真的吗?父亲和二伯伯都擢升了?”赵月莺眼神中都是惊喜,拉着谢管家问东问西。
从大理寺丞到大理寺少卿,父亲的擢升倒也说的过去,但二伯伯可就不只是职位飞升了,连工种都给变了。
又是在吏部,宋尚书可是吏部尚书,皇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想要通过二伯伯,直接把赵家拉入朝堂斗争的漩涡中心?
赵慕鸢放下手中的书,忽然有些看不进去了,一扭头看到卫青正趴在窗边逗kitty。
“小青,陪我切磋吧?”
“你?确定是切磋?”卫青眼都不抬继续逗着Kitty,压根儿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我说真的。”她说着,拿出了自己之前在铁匠铺买的剑,二话不说就拔剑砍了过去。
毫无防备的卫青被她吓了一跳,用刀鞘挡了回去,“你认真的啊。”
“不能再认真了。”赵慕鸢盯着被他轻松挡回去的自己的剑。
果然,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不是一点半点啊。
“叮——”
“镪——”
“当啷——”
赵鸣鹤一进来就看到院子里,赵慕鸢在和卫青对打......说对打,可能有些不太确切。
因为只有赵慕鸢是满头大汗的挥着剑,很认真的在打,而卫青则悠闲的坐在石凳上,一手抱着kitty,一手握剑陪她闹着玩儿一样,还是用的剑鞘,连剑都没拔出来。
赵月莺则趴在窗前看的津津有味,赵鸣鹤走过去站到窗前,问她:“阿鸢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跟她住一个院子的吗?”
“那我就得知道吗?”
*
穿紫袍,登朝靴,一朝蒙圣恩,世代忠皇家。
赵立阮目不斜视的出了金銮殿,韩陟走在他身侧,有些不可思议:“你居然没有为胡寅求情?”
同在洛阳任职,他与胡寅关系还算不错,但赵立阮和胡寅就关系亲近了,否则也不会有机会让他盗走军令,带走了十万大军。
可从第一日进宫面圣,直到今日宣德王一事尘埃落定,他居然一句话都没有为胡寅说过,这太不像赵立阮了。
“抚远将军,胡寅有妻儿族众,我也有。”他说着,抬起头看了眼头顶的云。
道不同,不相为谋,父亲这句话,说得很对。
回到赵府,管家钟甫正忙里忙外的,指挥着众人往外搬东西,挪家具,他站在门口看了半天。
从今以后,他不是洛阳知州赵立阮,而是吏部侍郎赵立阮了,大哥也官拜大理寺少卿,离大九卿只有一步之遥。
以后的赵府,再不会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三进宅子能容得下了。
赵奉得知赵立阮一直没有替胡寅求情,也算是放下了心。
“我正与你大哥商议,过段时间就把周氏还有几个孩子接到京城吧,鸣鹤也到了可以进国子监读书的年龄了。”
“一切都听父亲的安排。”赵立阮恭敬道。
常思进来摆了棋盘,兄弟二人切磋起了棋艺。
“之前未曾来得及细问宣德王一事,现在有了时间,不如细细讲来。”
听到赵振远提起这事,赵立阮才一拍桌子,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
“宣德王和胡寅不是我杀的,是阿鸢那个叫卫青的侍卫杀的。”
闻言赵振远露出了错愕的神情,与赵奉对视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赵立阮便仔细讲起了来龙去脉。
“这么说,杀宣德王这一功劳,还是你冒领的?”赵奉气的胡须都忍不住抖了几抖。
“杀宣德王的人必须得以我的名义,否则阿鸢做这些就没有意义了,我这也是为了赵府着想啊。”赵立阮真是憋屈,怎么他做什么在父亲眼里都是错的,不顾大局说他只懂小义,顾大局又怪他冒领功名。
听到他还狡辩,赵奉真是气的胸疼,问他:“那侍卫呢?就算以你的名义,人家该得的功劳也要得!”
“我和他说了跟我一起进京,他不愿意我能有什么办法,人家就只想做阿鸢的侍卫。”赵立阮干脆棋子一扔,也不下棋了。
“阿鸢那个侍卫......”赵振远皱眉,露出了担忧的神情,“父亲,我看还是早点把阿鸢她们接到京城吧,她那个侍卫,我总觉得有些怪异。”
“何止你觉得怪异,能做出这么些事,足以说明那卫青不是普通的高手,却甘愿做个普通的侍卫,任谁去想都怪异吧。”
赵奉手指敲着桌子,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前些时日赵慕鸢的回信,大街上买回来的......恐怕连她自己都还不清楚,那侍卫的身世来历吧。
“有什么好奇怪的,就不能是和阿鸢志气相投嘛......”赵立阮小声嘟囔了一句,马上就招来了赵振远的怒视。
“阿鸢一个闺阁女子,和男子有什么志气相投的。”
“这可说不好,明知道洛阳城有十万叛军,却连夜只带了一个侍卫过来,还杀了叛军首领的脑袋,我都怀疑这是不是你亲生的女儿了。”赵立阮回瞪他一眼。
赵振远正要反驳,却听到赵奉沉声说道:“如果是阿鸢,也许立阮这次说的没错。”
“父亲.......”
“振远,恐怕阿鸢她,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强大。”
“可是阿鸢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赵振远急着解释,在他心里,阿鸢一直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倒不如告诉他这人是月莺,还有点可信。
“九岁又如何?太祖皇帝八岁能辩百家,十岁能领兵退东吴,十二岁打下南魏,十四岁就自立为帝,当时那些开国功臣们,有谁敢不心悦诚服?”
“可那......到底是男子啊。”连赵立阮听到这些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太祖皇帝在周朝人眼中,无疑是神人一般的存在,大周今日能有如此恢弘广阔的领地,几乎都是靠太祖皇帝打下的,父亲竟拿太祖皇帝来举例。
“你说的没错,阿鸢也就是输在了女儿身而已。”赵奉摸着胡子,赵振远或许是因为不了解才觉得不可思议,可赵慕鸢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是以他对这些事惊讶之余,还有那么一些理所当然。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那丫头同自己辩驳时,理直气壮的模样。
“我这一生,撑死都不一定活够百年,短短一百年而已,若要日日靠别人的目光来获取喜悦,我宁愿只按我自己的心意活上那么几天。”
她可不是会在乎那么多规矩的,普通闺阁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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