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林望奚一直都在默默捋着思路。
她承认,自己此番确实有些小人行径,毕竟,她早在逃亡路上,就曾向奚五仔细打听过这大盛唯一的一个异姓王了。
而打听出来的结果,也只能用有趣二字形容。
因为异姓王虽自古就有之。
可这……能世袭两百年,且散又复,复又散地执掌一方兵权的异姓王,林望奚还是第一次见。
她着实不知两百年来这大盛的帝王是怎受得了那卧榻之侧酣睡着的萧家的。
也就是到了萧忱这一代,大盛帝王似乎才终于找到了震慑的契机。
因为这萧王府正是到了萧忱这一代才真正式微了起来。
曾经的萧世子,也就是萧忱的父亲。二十多年前被先帝派去抗击北祁,却不料落得个裹尸沙场的结果。
但幸而,世子妃适时尚在孕中,这才使得光耀威风了上百年的萧家不曾落得个绝嗣的下场。
但或许因世子夫妇感情笃深,且世子妃又是个喜好侍弄文墨的多愁善感之人,遂生下萧忱不久后,便也随世子而去了。
于是萧老王爷只得经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的同时,咬着牙,一手将萧忱抚养长大。
只不过还不待萧忱及冠,老王爷也……终是抗不过天数。
当年萧忱年少袭位,据说又因祖父去世,久久难以平复心情,便坚持自请——镇西北,承遗志。
而从他之后的表现看,也果然颇具其府之风,直让北祁人气得牙痒。
但,因这些年北祁隐隐透出的议和之意,这昭明帝似乎就有了些召回他的意思。
不过……奇怪的是,萧忱本有些年少轻狂,因而始终不愿回京。
还一度以北境仍有敌军作乱,甚至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借口。
怎么……如今却回得如此之干脆?甚至还乖乖交上了兵权。
而且,就从她与萧忱这些日子的相处来看。至少……她所见到的萧忱绝不是所谓的年少轻狂之人。
更何况,个个下属皆训练有素,可以说是战士和死士的结合也不为过。
所以如此看来,他应该也是暗暗有所谋划的,又怎会是什么默默无争,任人宰割之辈。
不过,不管他所谋为何,所图为何。
至少在现在,甚至是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自己与他都将会,也只会是一条船上的人。
虽然是臣属关系,但托大一点也算得上是以利相交了。
非是林望奚不信人心良善,而是萧忱今日之应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他需要林家的血仇作引,他需要背负着林家血仇的自己作刀。
诚然,林望奚心中对萧忱的感激是真的,谢意也是真的。
但并不妨碍她会知道萧忱决定助自己复仇的真实缘由。
也正因为如此,林望奚心中反而更为踏实,因为她知道,萧忱需要的回报是什么。
她借其势,他谋其利。
以利换利,自古以来都是最直接,也是最踏实的合作方式。
诚然,自己如今势如蚍蜉,力若蝼蚁。不过,谁又能断定千里之堤,不可溃于蚁穴呢?
“等着吧,等我……来报仇啊。”
林望奚半趴在窗台上,微仰着头,伸出手似是在去轻触那个已渐渐挂上青天的寒日,微眯还挂着泪痕的眼,笑了。
……
寒光拆暖意,岁云沉暮色。
入了冬,天也黑得格外快。如今这个时辰,天色早已沉得漆黑一片了。
屋内只留了一盏烛灯,是叶笙今日特意为林望奚留着的。
她虽不知王爷与林望奚今日谈了些什么。
但她看得出来,小姑娘今日自正清院出来后,身上虽多了些生气,但神思却有些恍惚。
所以,便特地为小姑娘留了一盏小烛灯。
盖上了雀鸟金桂图的纱质灯罩,没有太过明亮,但却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地带着股子暖意。
??而自叶笙走后,林望奚就一直微曲着腿,抱着膝,散着一头乌发,动也不动地坐在床上,看不清神色。
若有人此刻问林望奚,疼吗?她会告诉他,当然疼啊……
那是因为额头上的伤而睡不着吗?
当然……不是。
毕竟那些总会关心她疼不疼,饿不饿,冷不冷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直到今日,彻底落定了心,才开始再次整理起这狼狈且灰暗的一年来。
初时她不明白,明明去年生辰前夕,父兄还曾写信回家,说定会赶回给她过生辰。
语气中,似乎有战况极佳,即将收战的意味。按理说,即便战况临时有变,主帅之人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才是。
那样惨烈的伤……非大败不能得,可最终军中伤亡却只有千余人。
难不成敌军当时全冲着父兄而去了?
可有通敌叛国之嫌是怎么一回事?
有养战功之嫌又是怎么一回事?
据说这是士兵替父兄整理遗物时偶然发现的,后又经平日里最忠厚正直不过的指挥佥事忍痛揭发。
于是,她的父兄不仅裹尸沙场,还成了往日好下属,好兄弟眼中误入了一半歧途的罪人。
也成了辜负百姓爱戴,辜负帝王青睐的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小人。
她前世是做新闻的,所以她深知舆论,群愤,民怨的力量。
从神坛到地狱,不过一夕的人言而已。
可事情从发生到定论,这中间过得实在太快。她和母亲从毫不知情到来不及反应。
军中的好下属皆一脸替她父兄悔不当初的模样。
百姓皆一脸被恶心,被欺骗了的模样。
而座上那高高在上,需人仰视的帝王则是一脸不愿、不忍多语的模样。
她父兄的生命,就这样耻辱又无力地被迫终止在了缙云山下,在那片他们驻守了多年,也最为熟悉的土地上。
逃亡途中,每听百姓谈及此事,他们都认为定是因为父兄临到关头又良心发现了,所以才惨遭敌军报复。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自己不起贪念,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还连带着连累了身处荆州的妻女云云。
他们说,当今陛下待她林家实在是仁善。
因为他林长风虽因其父母之过被先帝贬为了庶民,但当今陛下登基后却因惜才也不曾呵止过他林长风入行伍,立军功。
该如何论功行赏,便如何论功行赏。
甚至还特许他林长风将亲眷安置在邻近南境的荆州。何其宽厚啊……
可他林长风却人心不足,竟妄做那通敌叛国的无耻小人。
什么叫虽有通敌叛国之嫌,虽有妄念,但念其人已亡,便不再为难其妻女了?
呸,明明是他林长风自己遭了南姜国的报复,活该!
他就算死了,也抹不掉与南姜国有过勾结的事实!
也抹不掉他这么多年刻意放南姜一马,以养战功的事实!
不然,怎么就他林长风带兵的伤亡如此之小,还震得南姜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陛下心有大量放过了他的妻女,可估计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不然怎么听说头七都还没过完,灵堂就突然燃起了怎么扑都扑不灭的大火,而其妻女就正好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呢。
这些都是林望奚这一年逃亡途中但凡听人谈及林家,总能听到的话。
她很想冲上去说……不是那样的。
他的父兄是会以马革裹尸为荣的大英雄,不是通敌叛国,不是以战养功的无耻小人……
而是有人要害她林家……
灵堂起火那夜来的那拨训练有素的杀手足以证明一切。
可她不能冲上去,也不敢冲上去,因为,她连父兄、母亲还有绿却的尸都来不及,也不敢……去收。
她要活着,她要好好地活着,然后一个、一个地找出害她林家之人。
她不要他们的道歉,不要他们的忏悔。
她要讨的,是他们的命。
她记得出征前父兄脸上轻松的笑意。
她也记得生辰前夕,她迎回的不是生气满满,会笑会言的父兄,而是冰冷的,甚至是残破的……父兄尸体。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想过寻死,因为她还有阿娘,她要护着阿娘,要好好地活着。
她更记得那夜灯火通明,阿娘也亲自为她做了好大一碗长寿面。
阿娘说,有了这样通明的灯火,爹爹和兄长就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可不能让他们赶不上阿莞的生辰。
摇摇晃晃的烛火落在阿娘脸上,柔和静谧又温暖。
随即,便是闯入府中的杀手,和满堂的熊熊大火。
蜡烛是阿娘一个个推倒的,她以为,阿娘是要拖延时间,然后带着她逃。
可……原来只是为了保护她这个女儿而已,并没有自己。
这些……她,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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