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间,楼里已是有些沸腾起来了。
满堂的人气和着热气腾腾,水雾缭绕的清茶,竟生生驱散了几分从窗隙中透入的阵阵寒意。
是与外面被寒气所侵,已润,已沁透的街巷小道截然不同的一番境况。
“哎,你说,今日这论题会是什么?”只见一书院士子模样的人侧过身,对着同伴问道。
“我又不是那神仙,怎会知晓。不过我猜……哎,罢了罢了,待会儿不就知晓了。”随行的男子应得随意。
……
众人闲聊间,便有一男子缓步施施然上了台。
“各位,在下乃启贤楼掌柜杨旭,今日先谢过各位雅客的捧场了。”男子身着竹青色长袍,立得端正,微拱着手,朗然开口道。
“啧,启贤楼当真名不虚传。这掌柜的这般看上去竟也没有多少市侩之气。”一外地口音的男子见此咋舌道。
“今儿是个什么日子,自是不必多言。那下面就由我来为各位揭晓此次的论题。”
而此时,这掌柜身上才显出了几分市侩之气来,脸上也多了几分生意人特有的和气。
台下人的目光也紧紧跟随着杨旭,紧盯着他的动作,生怕漏了什么。
可又能漏得了什么呢?不过是好奇心驱使罢了。
“各位,今日论题为……论前朝的司正钦与王润之。”掌柜杨旭取出卷轴朗声道。
“这……不是应该论一些什么……”
“今日这出是……”
“这该是论的为官之道吧,难不成是开春要下场的缘故?可往年也不曾如此……”
“这二人都被论了几百年了,还能辩出什么新意不成?”
霎时,又沸了满堂。
顺着漆木浮雕魁星点斗纹扶栏而上,左首第二个挂着林壑轩牌子的隔间,里面坐着的正是顾家叔侄二人。
顾庭季听到今日论题后,微一顿,用手轻轻摩挲着白瓷杯。随即,似是想明了什么,眸光微闪,淡淡笑开了,仿若雨霁云销后的微曳着的竹林。
但一旁的顾霁光还在极认真地,极费力地挠头想着,最后只得不解地开口:“对呀,四叔,这可是街头小儿都知道的,难不成还能辩出什么新意来?”
“……你呀。”顾庭季闻言,又用指节轻敲了下自家傻侄子的头,才无奈解释道:“若是如此,那启贤学宫恐怕早就沦为书院末流了。”
“嘿嘿,四叔,就是不知道才问的嘛……先生曾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为知也。’”顾霁光一脸郝色。
“嗯……不错,虽是六岁的尧哥儿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的东西。”顾庭季虽然面色一本正经的样子,话语中却满是戏谑之意。
“……”
叔侄闲谈之间,楼下已如又一轮煮沸了的热水,再次腾了起来。
角落里的林望奚闻言也喃喃道:“司正钦、王润之……”
说起这二人,也是顶有趣的妙人,毕竟也算是于那浩瀚史篇中留存过的两颗璀璨无比的明珠了。
二人共事于前朝靖武帝时期,而后世之人常以冤家之名戏说其二人。
所谓冤家,放在他二人身上,当然既不指仇人,也更不可能指情人,勉强算得上是对头。
两人同年分别以状元、探花之誉入朝为官。
按理说,二人之间也该有些同年之谊才是,但最后怎得就成了在朝堂上斗了几十年的“冤家”?
论才干能力,二人平分秋色。
便是论长相容貌,也算得上是难分高下。
唯二可以论出高下的便是二人的出身和人缘了。
司正钦出身庶族,说好听点叫为人极正派,最清正不过。说难听点就叫刻板固执,不近人情,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誓要以己之力澄明天下。
按理说,这样的人在官场上必是立不稳,走不远的。
但偏偏他不仅立稳了,还从六品司直一路向上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位置。
不仅坐上去了,还一坐便是稳稳的二十年。
后人皆道,这司正钦定是因那祖坟冒了青烟的缘故,才堪得靖武帝如此赏识。
而司正钦之际遇也引得天下的寒门士子纷纷以此为福气,天大的福气。
可,真的是福气吗?
不过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刀罢了。
思及此,林望奚先是不可置否地轻笑了一瞬,然后便往嘴里丢了一块茶点,细细咀嚼。
当然,这也并非是她林望奚阴谋论。
而是凡有大为的帝王者,其行事想法的出发点大多不可能是简单的喜欢或欣赏二词可以概之的。
靖武帝需要刚正不阿的司正钦替他一一铲除或震慑朝堂上正在生发的或已经留存着的毒瘤,然后……顺带以络百姓之心,以施帝王之恩。
但也需一个人来替他安抚或宽慰被波及、被震慑到的勋贵世族,甚至去牵制司正钦,以免有朝一日,养虎为患。
所以,王润之应势走进了朝堂。
琅琊王氏,簪缨世家。
皇朝沉浮是天定,但王氏一族的沉浮却是人定。
王氏的起与复,王氏子弟的入仕与出仕皆掌握在王氏自己手中。
王氏允,子弟出。
王润之,出自琅琊嫡枝。
自然,其才学气度自是不必多说。而真正值得一说的则是他那份……于家学熏陶中养出的待人妥帖,处事周到的作风。
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有时也不一定就是不耻之风,不是吗?
司正钦做事可以只顾民,只顾君,只顾法,余下其他,皆可抛置一边。
但王润之不能,他作为王氏嫡枝入仕,该为生民立命,可更该为王氏庇荫谋福。
他不能如司正钦一般,站在所有世族勋贵的对面。
他必须周旋其中,以便在必要的时候,一为司正钦之流善后,二代靖武帝施恩。
后世者大多只看到靖武帝如何治理有方,左右二相如何相佐相辅。
可,靖武帝的御臣之妙,气运之好才是真正该令人咋舌的。
对,是了。这道题真正想论的,不,该说其真正的意义……应是让将入春闱的士子,明白为臣之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才是。
思及此,林望奚眸子亮了一瞬,但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可惜了,今日怕是听不到什么高论了。
林望奚微抿着唇,轻点着桌面,懒懒地看向台上。
能想明白深意的必然不在少数。但,绝不会是此刻在台上开始侃侃而谈的那些人。
有些事,明白就好了。
说出来,可是要负责的。
想明白了的林望奚突然又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了。
又是几杯热茶下肚,林望奚便对着叶笙道:“叶笙哥,你还听吗?”
本就听得有些昏沉的叶笙,闻言更是一摇头,抿唇思量道:“公子可是想走了?”
“嗯,是有些。”林望奚应得干脆,弯唇出了声。
但就在林望奚与叶笙起身作势要走的时候,便听台上传来了一道极清冽的嗓音,还带着些几分特属于青年人的朝气。
“可在下倒认为,此题真正要我等,去论的该是为臣之道才是。”
语调平稳,却犹如抚琴时舞鹤惊风的那一式,铮地一下,掀起了台下的阵阵起伏。
林望奚闻言脚步一顿,侧身望向台上,想要看清是哪个这么的……愣头青。
果然,方才说话那人面容虽也算得清俊,但俗话说,看人看骨。
那青年鼻高且骨宽,生八方骨,额宽且高。
确有一副朝官面相,就是这性子,怕是还有得熬。
也不知日后会否再见。
这样的正直有抱负,好,也不好。
林望奚轻抿着唇,望着台上的男子淡笑开来。
无论如何,此时,那便先祝,好风凭借力,任汝上青云了。
但连林望奚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就生出了这样的期许。
许是仅仅觉得,这样的人不该就……不该怎么呢?
……
而当林望奚将视线从台上收回时,霎时,又和方才那位锦衣小公子对上了。
看样子,他与自己该是同时作势要离去,又同时因这青年的话而顿了下来的。
如此,倒也真算得是缘分了。
林望奚隔着人群,遥遥地向那位小少年拱手示意了一番,弯唇一笑,便与叶笙一道,径直离去了。
裴易章从对面那少年起身作势要走时便注意到了,倒是没想到,那人面容瞧着比他许是还要小上些,但脑子也够快,心也够剔透。
唔……脸皮也够厚。
他眯着桃花眼,笑得有些不可置否,京都啊,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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