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央街,顾府。
作为这从当年会稽的顾氏一旁支跟着太祖,一路发迹至如今,最终还成了这一门出了三书一令一傅的盛京顾家,其府邸自然是极为气派的。
微瞪着目的雌雄二狮分别立于朱红色大门的两侧。雄狮脚踏绣球,仿若独步无畏,能伏天下,而下偎着幼狮的雌狮又平了几分自雄狮身上散出的威仪之感。
恰如其分。
正如这本该极显奢贵的袭了两百年的宅子,却因那府门上挂着的苍劲肃朴的顾府二字,一下就变得平和内敛起来了。
但此时一个身着芦黄色锦袍的少年正火急火燎地跨进大门,直奔内院而去。
还未见人便先闻其声起来,“娘!不好了!”
方才从顾老太太处请安回来的唐氏,茶还未入口,便见自家儿子毫无仪态地奔了进来。
柳叶眉微皱,但脸上仍是一副无可奈何的宠溺之色,温声道:“何事把你急成这样?”
“娘……娘!怎么办……檀姐儿……娘,你要帮我!”少年丝毫未因自家母亲的温声和语而有所宽慰,反而更是着急,还……带着几分害怕。
随即,便如倒豆子般噼里啪嗒地将事说了出来。
然而本还气定神闲的唐氏,在听完自家儿子的陈述后,惊得差点没把手中的青釉瓷杯给摔出去。
这次,唐氏那形貌极好看的柳叶眉是真的蹙在了一起,想打却又狠不下心,只得强忍着怒气,将瓷杯重重地摔在柚木雕花八宝桌上,“你……你给我跪下!”
从未见自家母亲对自己发过如此大怒火的顾远修也是一惊,回神间,自己已不知何时跪了下去。
此时也管不得什么仪态不仪态的了,跪着上前几步拉着自家母亲的袖角,泣道:“母亲,我……我真的只是想吓一吓檀姐儿,出口气,我……我就在旁边悄悄看着的,也不会让她真的就丢了的。”
唐氏越听就越气不打一处来,努力压下怒气,清明思绪,语带肃意道:“如今,也只有以退为进,先去你祖母跟前去请罪。许……尚能补一补这已亡羊了的牢。”
本以为自家母亲会说出什么好主意的顾远昭闻言一急,忙道:“母亲……母亲,不行的……您再想想……”
“不然还能怎么办?谁让你偏偏让那小魔星给逮住了。再者,你以为檀姐儿自己不晓得说吗!
你祖母祖父生平最厌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之事,最厌不友不恭之辈,你又不是不晓得!
你个混不吝的,还偏偏往刀尖上撞!我平日里教你的,你父亲平日里教你的,都扔到狗肚子里去了!”
见自家儿子还一副不晓世事,妄图轻了的模样,唐氏一时间也气得狠了,竟也训骂了出来。
“不明白吗?还不快去!”只听一声脆响,便伴着唐氏的怒气声砸到了顾远昭面前。
“我……哦……好好!”被母亲狠狠训骂了一顿的顾远修也渐渐反应过来了,连忙应声奔了出去。
“夫人,您顺顺气。”只见方才便安静候在一旁的,这个身着石青色褙子的妇人上前轻抚着唐氏的背,替唐氏顺着气。
然后便缓声道:“哥儿也是一时岔了而已,您也不必如此动怒,身子要紧。”
说罢,便递上了一杯清冽盈香的茶。
接过茶,唐氏才缓缓道:“远修是我亲生的,我也知晓,他不是个有大恶心的孩子。”
“此事是他做的,我信。可若说此事是他想得……我却是有些不能确定的。”唐氏微蹙着眉,眯眼凝神,素手轻抚着杯沿。
“罢了。珍娘,替我收拾一下,再随我去趟母亲那里。”唐氏轻叹一声,终是回神,决定先把当下这桩事给解决了再说。
……
虽是冬日,但这院子里的花草也不晓得被用了什么法子,仍是葱郁斑斓的。
因此,其主人在府里的贵重,可见一斑。
不过,本该宁和平静的院子,此时却满是相对的针锋。
有些不明所以的檀姐儿被自家祖母搂在怀里。
一会儿看看自家满脸怒容的哥哥,一会儿看看跪在地上,有些涕泗横流的三哥哥。最后,还不忘偷偷瞥上一眼不言不语地喝着茶的四叔。
“祖母,三哥哥说了让我等他的,是我自己嘴馋,去了平昌街寻糖人。三哥哥并没有害我。”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乖巧地蹭了蹭自家祖母,一双杏眼中满是疑惑。
“我的乖乖檀姐儿说得对,你三哥哥没有害你。但他身为兄长,却未能护好幼妹,这便是他的错处。”
虽上了年纪,却仍保养得当的顾老太太,眉眼含笑地对着怀里的小姑娘柔声道。
慈祥,温和。
但此时却不是对着他的。
不过顾远修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后怕地抹了抹脸上的泪。祖母如此说,就说明她还愿意将事化小。
正思量着,便听上首传来了一道虽依旧柔和,但却带着几分威仪的声音,“远哥儿,我且问你,身为兄长,护妹不周,你认是不认。”
“认……祖母我认。”顾远修此时也彻底清醒了过来,也有些后怕,若是他晃神真的未曾看好檀姐儿,那后果……
人家上头的都是热血,他怎么就上的是一头狗血呢!
“既如此,那我便罚你跪五个时辰的祠堂,再抄十遍家训,你可有不服?”老太太虽不是出身将门,但也是走过了多年风雨的老人,只这么清清淡淡的一席话,也能带出些压迫感来。
“没有。谢……祖母开恩。”顾远修应得恳切。
“祖母!”一旁的顾霁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顾庭季插了过去,“母亲,将至午膳,不若待远哥儿先用过午膳,再自去祠堂罚跪如何?”
闻言,顾老太太怀里的小姑娘也点着头,糯糯道:“嗯,四叔说得对。还是让三哥哥用过饭再去吧。”
正跨入门槛的唐氏一顿,心下一叹。
这尊佛怎么也在?
老太太听罢,颇有些好笑地捏着小姑娘的脸,道:“好,就听我们檀姐儿的。檀姐儿真是长大了,也晓得疼惜兄长了。”
不过,却略带深意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淡笑开来。
论算计,这家中谁也越不过这小子去。
不过,也好,远哥儿是该吃些苦头的。
再如何,顾霁光也是明白了,此事也只能了成这样了。
可他……
“既如此,那儿子便带着霁光告退了。难得霁光这小子先前还与我说,要向我好好讨教一番课业。”
闻言,顾老太太也是一乐,眉眼含笑地调侃道:“好容易日头从西边升一回,快去吧。快去。”
于是顾庭季拉着自家侄儿便准备出去。
刚转身走了几步,便迎面来了一个眉眼清雅的妇人。
“小叔好。”妇人语气温和,面上带笑道。
她可是听自家老爷醉酒后提过一嘴,不过是一个捡来的罢了。
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才被养在了顾家。
虽说自家老爷也不是老太太亲生的,可再如何,也该叫老太太一声婶娘。
但偏偏总是被这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叔子给越了过去。
不过,即便她不是太喜这个小叔子,但面上所做,也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二嫂好。”顾庭季闻言淡淡开口回道。
而顾霁光虽此时也正在气头上,但还是喊了声“二婶好。”
只是,单看其面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下一瞬是要准备去咬人。
……
这方,林望奚已是逛了大半日的盛京城,也一并在外用了午膳。
正是饭时,酒楼内,香气四溢。
不过,如今饭已饱,食已足的林望奚再闻着何等香味也生不出一丝食欲来了。
“公子,可要再歇上片刻?”叶笙温声问道。
“不了,回吧。”林望奚一笑,应声道。
随即便起了身。
见状,叶笙也便起身一道出了酒楼去。
而先一步出了门的林望奚,看着这三方而开的岔路口一顿。
她……貌似,不太找得准方向了。
方才,来路是哪条来着?
上一世她虽也路痴,但还算是跟着导航能找得准路,找得准方向的那一种路痴。
这一世……
叶笙以为小姑娘是在思考哪一条路,更为便捷,省路。
便开口道:“公子,咱们走左边这一条吧,这一条离府邸最近。”
“嗯,好。”林望奚弯眸一笑,也应得利落。
跟着走,总不会错了。
不过刚一转角,便见前面那该是京兆尹府衙的门口……围着些人。
待走近了些,便听有百姓道:“老伯,你回去吧,你一直在这儿也不是个事。不若先让你儿子入土为安得好。”
只听那老者语气固执,哽咽低泣道:“我儿因与那李家员外的儿子起了争执,动了手而入狱,这我认。”
“可为何入狱尚不足一月,便亡在了狱中?”
“你告诉我,如何让我儿入土为安,又何以为安?你说……你说啊!”那老者说着,竟放声嚎哭了起来。
凄恻悲切,一时间,竟无人忍心再开口劝慰。
何为父母?生之,养之,育之,教之,念之,望之,报答三生轻。
半晌,终于有一衙役模样的人开了口,语气颇有几分无奈,“老伯,你儿子当真是暴毙亡的。你自己也见过了,你儿子身上既无伤也无损。更也没有中毒的症状。再如何查,也是这样。”
“就是,我家大人因念着你父子二人相依为命,而你家儿子又确是亡于狱中的缘故。这才给了你二两银子以作安抚。你这老匹夫可不要得寸进尺!”又有一衙役跟着开了口,只是语气有些冲。
……
一时间,老者那听得出绝望之意的嚎哭声,衙役的训骂声,百姓的议论声纷纷涌入了林望奚耳中。
天清寒,北风渡,霁月光风销,松竹仍在否。
她抬头望去,匾联上太祖当年亲题的字还在。
苍劲,肃穆。
那字,尽管早已经过了无数次的重镀再刷,但那历经岁月与沧桑而留存下的痕迹,仍向世人宣说着这个王朝初建时,那个心怀壮志的帝王……最初的朴愿。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须知。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莫为。
而若是再往里走,不需抬头,林望奚也知那黝黑透亮的乌木牌匾上,用金漆书着的,只有四个大字:正大明光。
寒风忽起,渺渺而来,擦过脸颊,有些刺人,也迷了眼。
以为林望奚要上前掺和的叶笙,带着些劝意,开口道:“公子,咱们……”
林望奚闻言,唇角一弯,倏忽便逝,淡淡道:“走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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