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晕未染,天光初乍,呼啸的北风擦过还带着几分岁月痕迹的琉璃瓦。
仿若苍穹出,自当浩渺归。
而此时……
甭管大官小官,总归都是朝官。一个个的面上均带着几分倦意和昏沉之态。
有不顾仪态轻打着呵欠的,有因早起吹了几阵寒风,轻拭着鼻涕的。
还有因脑子尚未清明,一时不慎未握紧手中朝笏,忙轻躬着身子趁无人发现,快速拾起的。
不过,这也大可不必担心。
毕竟,此时天沉沉,人沉沉,哪个会去关心旁人呢?
不,还是有的。
只见一个颇有几分儒雅君子之风的身着紫色官服,腰佩鱼袋的中年男子行得施然,对着萧忱,语气温和,招呼道:“怀化大将军,不,该称大理寺少卿才是。”
儒雅,端正。
仿佛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朝官寒暄,还带着几分亲切。
萧忱见此也不得不承认,这韩端的确是个人物。
任谁看,这待人接物都挑不出半分错来。
虽看着是在刻意搭话,甚至是刻意笼络,但偏偏,让人觉不出一丝虚伪,不喜。
当然,前提是,他萧忱并不知这韩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韩大人。”萧忱回地利落,只是语气有些不轻不重。
倒像是……韩端贴了冷锅。
不过,随即,萧忱便缓了面色,唇畔也噙上了些笑意,伸手对着前方道:“请。”
霎时,韩端面色一滞,但缓神也快,也笑应道:“请。”
说罢,便与萧忱一道向丹陛行去。
这京中,最不缺的,就是言笑晏晏的做戏者。
只是,不曾想,这煞神在北境呆了些年,竟也会寒暄笑答了。
有趣。
……
“上朝——”
随着殿前的大太监一阵尖细似掐着嗓子的声音传来,身着各色官服的朝官们顿时正首端目,略整衣袖,持着朝笏,朝着上首的台阶鱼贯而去。
宫殿巍峨,肃穆庄严,深嵌在汉白玉石雕基座上。
而平日里遒劲逶迤的燕秦山,此时立在这皇城背后,竟有几分懒懒的味道,似是还未从睡梦中醒来。
……
文德殿内。
许是因为天色过早的缘故,殿内还燃着几点灯苗,因着拂进的寒风,而摇摇晃晃的,细看去,还有几分歪歪扭扭。
上方的九龙鎏金宝座上坐着的,正是当今的大盛帝王,乔应,世人尊称为昭明帝。
许是因着近来京中无事,朝中无事,竟连边境上也无什大事的缘故。
遂而,下首立着的各位眼观鼻,口观心的朝官们一时间似乎也无什要启奏的。
皆敛眸垂首,盯着脚下。
不过这官位跟芝麻大似的正七品殿中侍御史宋岸青,看着脚下这黝黑透亮,据说是敲之有声,断之无孔的苏州特制玄纹金砖,有些发怵。
但一想起自己顶头上司的严词厉色,便捏了捏手中的朝笏,鼓着劲,梗着脖子,大跨一步迈了出去,朗声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话一出口,霎时,小言官宋岸青便心下一颤。
因为,那特属于帝王的如炬目光已扫了过来。
虽知天子已听到,但见上首的帝王仍是一副并未准备开口让他继续答话的模样,宋岸青略吞了吞唾沫,继续梗着脖子道:“启禀陛下,臣,宋岸青有事……启奏。”
只见上首端坐在鎏金龙椅上的帝王将手中不知何时已翻开来看的折子往案上一扔,才开口道:“你说……你是宋岸青?”
一句有些没头没脑的话。
废话,人家都在你朝上都立了好几年了,你一副才识得的模样,谁信?
小言官宋岸青虽不大明白帝王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何意思,但也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的话,臣是。”
昭明帝闻言轻笑一声,但也……听不大出喜怒。
随即,只听得昭明帝似是语带赞赏道:“你上的折子,朕看了。嗯,写得不错。”
“朴华意赅,字字珠玑。颇有几分……你们御史大夫之风。”只见上首的帝王三分带笑地轻扫了扫下方立着的噤若寒蝉的御史大夫纪司久。
听着帝王夸赞的宋岸青一怔,他……何时上过折子给天家?
纪大人不是特意告知他,不必上折子,才可攻其不备吗?
难道……
一时间,宋岸青后背一凉,难怪那日同为殿中侍御史的刘明轩说可以替他把剩下的杂事担了,只需把印鉴留给他即可……
但眼下,不是他写的也只能是他写的了。
“陛下谬赞。”宋岸青只得硬着头皮回道。
只是,硬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几分。
“宋爱卿不必谦虚,事实便是如此。朕,一向喜欢务实的人。”昭明帝缓声开了口。
随即又继续道:“你的奏禀,朕看到了,也颇觉有几分道理。现如今朕膝下只有三个皇子,子嗣是少了些。也是该添些枝叶了。”
闻言宋岸青一顿,不对,无论是他先前想要启奏的,还是那折子上写的,该都是立储之事才是。
怎得……这偏到子嗣甚少上去了?
只听上首帝王一副颇为认可的模样,但又不轻不重地道了句:“便命内府司与户部合办秀女采选之事吧。”
仿佛决定的不过是一件丝毫不值得上心的事。
一直并未出声的御史大夫纪司久闻言,身形一滞,心中也只得暗叹一声。
罢了,权谋之术当真是不适合他。
这天家当真还是棋高一着,不愧是当年从……
可,东宫一直空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罢罢罢,再寻时机便是。
“对了,你的折子写得甚得朕心,朕看你也颇有几分才学,便……提为从六品侍御史吧。”昭明帝似是想到了什么的模样,突然开了口。
本还冒着冷汗的宋岸青一怔,这……怎得还升官了?
不过也不敢多行耽搁,便利落跪首道:“臣,宋岸青,领旨。陛下万岁万万岁。”
昭明帝眼神轻扫,嗯,倒是一副恭顺谨小的模样。
可惜,胆小之人太过无趣了。
思及此,昭明帝便向朝臣中后方瞥去。
那小子穿着一身朱色文官朝服也颇有了几分文臣儒雅的味道,倒平却了几分萧家人贯有的盛姿光容。
萧家人……
思及此,昭明帝微眯了眯眼,摩挲着扳指,有些意味不明。
德海暗忖着今日之事怕是让天家有几分不悦了,有眼色的估摸着也不会在今日再启奏些什么了。
便将往日的那句话提了些时辰,一如既往的尖细嗓音,“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就在众臣们齐声禀退后,昭明帝突然道了声,“既远,你留下。”
既远,萧忱的字。
闻言,众官心中一滞。
萧家这圣宠是断还是没断啊……
从兵权被卸的正三品武散官怀化大将军,一朝成了这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之一。
虽降,实升。
这陛下对萧家……
不过萧忱此时心中却是无感,让留,那留便是了。
有什要紧的,总归,不过是陪着演戏罢了。
但,此次萧忱却是有些猜错了。
因为,昭明帝是让他……去看萧太妃。
本来,凡略有为的帝王,均不会去行什娥皇女英的佳话。
一门纳二妃,帝王忌。
一家出二女,百姓耻。
但这萧太妃不同。
因先帝之元后本为萧忱的姑奶奶,萧萱。
但当年萧萱生下太子后,身子受了损,便一直缠绵病榻,只撑到先太子五岁时,便去了。
而这位萧太妃则是萧忱的堂姑奶奶,是萧老王爷的堂妹。
因其父母先后病逝,便被萧老王爷这一房接至了府中。
后来,反正不知怎得,不知先帝是为补偿萧家,还是真的瞧上了萧悦。
总之,萧悦便被接进了宫中,以妃位赐之。
尽管之后先帝又纳了新后,但萧悦之圣宠却丝毫未减。
所以,即便萧悦至先帝薨逝之时,也未得一儿半女的。但也得先帝特旨,不必殉陵。
不过,这些都是属于萧忱的,而非萧衍。但现在,他已是萧忱了,朝和二十年的萧忱。
萧忱被一小太监领着行在内宫间,朱红色的宫墙,伴着萧忱身上朱色的被寒风拂起的官袍,似也变得幽扬了起来。
宫墙深深,风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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