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叹我那个不长进的儿子……”
申氏夫人此话一出,厅内众人下意识想到邵承志如今的情形,俱都神情微变。
邵北城想了想,对邵老太太道:“祖母,孙儿听闻承志自前年独去金陵求学后,至今已年余未归……”
卫氏夫人急切地接话道:“正是!”
她的话音逐渐哽咽:“前年秋离家的,连着两年过年都没有回来,去年他祖父、父亲的祭日也没有回来!”
“倒是来了封信,说他不敢忘却先祖,也牵挂家人,归心似箭,又恐一来一去、路途迢迢、延误学业……”
说到这里,卫氏看了看申氏才继续道:“那孩子思来想去,左右为难,最后在书院宿舍里设了个小祭坛,斋戒一月做祭,倒也有心……”
她看向申氏的目光逐渐锐利,语气逐渐哽咽:“吏部尚书严家的幼子也在那什么白鹿书院进学,我特特去问过严夫人,严夫人心疼幼子,曾去那书院探视过,道是那书院建在山间,屋舍简陋,饮食也甚是清苦,从前严大人外放的时候,严夫人也是陪着他吃过些苦头的,就是这样,严夫人也吃不消那书院,宁肯宿在山下的旅店、每日上下山,也不肯宿在那书院里……”
卫氏抹了抹泪:“那么个地方……承志自幼身子便弱,山里又自来要冷些,他斋戒一月,也不知道身子受不受得住,如今是如何情形……”
申氏垂着眸,挺着脊背承受着卫氏的目光,始终没有开口。
承志前年秋闱再次落第,她听了娘家父兄的点评、劝说后,虽然失落,但很快便接受了儿子资质平平、登科无望的事实,把父兄对承志文章功课的点评转告于他,又婉言劝他不必囿于年少时的话语,不必一心念着中举、考进士,早些择位温婉可心的夫人成亲,安长辈之心、告慰先祖之灵,方是正经。
素来孝顺的儿子却犯起了轴,坚持道:“先贤云,人无信而不立,儿子既然说过要金榜题名后再……,就断然没有落第两次便食言的道理。”
先贤云……
申氏气怒之下,言语不禁过激:“先贤云,人无信而不立,可先贤还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你少拿这些话应付我,你母亲不是那等乡野无知妇人,搬出先贤大儒的名头便能唬住!”
“再说,若你果真把先贤大儒们的言论文章学得精通,又岂会……”
又岂会,两次秋闱落第!
申氏惊觉失言,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邵承志却听出了申氏的未尽之言,低落地问道:“母亲也觉得,儿子学业不精?”
申氏觉得儿子的此问很没有道理。
什么叫,她觉得他学业不精?!
可不待她细想,邵承志已道:“儿子两试不中,外祖父与舅舅们也都看过儿子做的文章……确是儿子学业不精,此问唐突了。”
“学业不精,便该遍访名师以精进学业,儿子曾听博士们议起,论及当世治学,无出张太傅、萧老大人之右者,惜张太傅已逝,萧老大人则……”
萧老大人则办了白鹿书院授学。
邵承志是这样去的白鹿书院,然后年余不归。
她这个做母亲的,劝过也申斥过,儿子却无动于衷,她身心俱疲、束手无策,最后索性由着他去了。
百般苦楚,在婆母处,成了她的百般不是。
容钰看了看卫氏,又看了看申氏,想了想,对卫氏道:“说起来,我和长姐的母亲都是金陵人,沈家在金陵也算大户,虽然老太爷去了,沈家表兄去了福建,可若央他遣个人去那书院照看承志一二,想来亦非难事。”
卫氏眸中便现出喜色:“那自然再好不过!我原也琢磨过请沈家关照关照承志,可你大姐姐去年怀茗哥儿时身子有些不爽利,我就没好意思开口……”
“竟没有想到,央你去说也是一样的……”
卫氏面上愁色渐消,申氏感激地看了看容钰。
容钰笑着对申氏比了个“无妨”的口型。
同为儿媳,她很理解申氏的难处。
至于请沈寻关照邵承志……
开办白鹿书院的萧老大人,乃是如今后宫不容小觑的萧贵妃的祖父,历经三朝、曾掌控内阁的前朝首辅。
张太傅是新党核心,萧老大人是旧党党首,二人年纪相仿、旗鼓相当,斗了一辈子。
现下,虽张太傅已逝,但金銮殿上的皇帝是他的外孙。
得他毕生所学,承他毕生抱负的外孙。
萧老大人以前首辅之尊屈居山林讲学,旧党式微。
若以“盖棺定论”来说,这一生缠斗,似乎是张太傅赢了。
白鹿书院里,除萧氏一族外,书院里还聚着些致仕的昔日旧党名臣,旧党文臣提倡的是“一言一行,引经据典”,所以白鹿书院夫子们的学问都是极好的。
只是,对白鹿书院心向往之的士子虽然很多,前去求学者却寥寥。
不过是因为,如今前朝新党、旧党、后党杂立,后宫皇后和萧贵妃神仙斗法,士子们一时看不清局势,也瞧不清皇帝的心思,不敢贸然和旧党有牵扯。
在这样的情形下,资质平平、考举人两回仍考不上的邵承志,带着纯朴而坚定的求学之心,千里迢迢,南下金陵,去白鹿书院求学了……
且一去年余,不仅年节、家祭不归家,就连家书也屈指可数,大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架势……
弱冠之年的国公爷,以书院为家,至今尚未娶亲……
这等奇人异事,若出现在话本子里,将来必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容钰倒不如何关心邵承志将来究竟会怎样,她更关心的是,该如何请沈寻帮忙照看邵承志。
旧党文臣不倡通海商,个中甚者更是认为大周乃天朝上国,与远洋小国通商是自掉身价,又兼海盗猖狂、渔民深受其扰,不如闭关锁国、方能百世无忧!
邵承志已不是她前世记忆里的病弱幼童,也不是她今生记忆里襁褓中的白胖婴孩……
沈寻也早已不是她记忆里的少年……
曾着华衣在深夜探视跪祠堂的她,曾赠她价值千金的孔雀羽披风,曾向往地说起扬帆碧海,也曾着布衣赴边关送军粮……
那个生在巨富之家的少年,经历了至亲离世、族兄背叛,孤身南下,隐姓埋名,从船工做起,最后扬帆碧海,冒着巨浪和海盗的风险,挣下让闽浙官员乃至京官俱都莫敢轻慢、堪与龙王比富的偌大家业。
照看邵承志事小……
要紧的是……
大海商沈寻对不倡海商的萧老大人,是什么态度……
以及,邵承志去白鹿书院,求的究竟是学问还是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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