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半月,管家见卢云伤势已愈,便要他回书房上工。
此时老爷不在,书房里空无一人,卢云也乐得每日研究武技。只是他不愿再受别人轻贱恶整,已决心离开顾府。但每回想到顾嗣源返回的一刻,也便是自己辞别之日,心中自不免感到难过。
这日已是老爷回府之日,卢云练功已毕,将随身事物收入包裹,心知今日已是他在顾家的最后一天了。他站在顾家大门,眼见天上飘起雪来,时节已入腊月,顾府上下已然开始打扫布置,迎接新年。
卢云微微苦笑,看来今年除夕时又要自己一人在外飘荡,不禁有些沮丧。
正想间,忽听下人们叫道:“老爷回来了!”大堆家丁涌上门口,都要过来迎接。卢云见二姨娘也笑吟吟地走来,他不愿见这女人,便缓缓退入院中,避了开来。
卢云独自站在院中,见两顶轿子停在门口,第一顶轿中走下一名清瘦的男子,这人略见老迈,正是顾嗣源。另一顶轿子下来一名妙龄女子,远远的瞧不清面貌,五官依稀颇为秀丽,当是顾家的千金了。众人迎了上去,一时喜气洋洋。
卢云呆呆的看着,莫地心中一阵寂寞悲凉,他抬头望天,默默地看着雪花飘将下来。
过了半个时辰,卢云自行走回卧房,提起包裹,想起一会儿便要与顾嗣源辞别,不知如何启口,只感烦闷心伤。
正感慨间,忽见阿福跑了进来,叫道:“阿云,老爷到处找你哪!”
卢云点了点头,道:“我这就来。”他叹息一声,猛将包裹提起,自知无法闪避,只有硬着头皮,当面辞行了。
进得书房,便见顾嗣源呵呵大笑,道:“云儿,你上哪去了?我叫人到处找你呢!”
卢云嗯了一声,道:“我见天降瑞雪,忍不住就多看了一会儿,不知顾伯伯在找我,真是对不住。”
顾嗣源笑道:“你要赏雪,怎么不和我一声?咱爷俩暖上一壶酒,看那白雪飘飘,畅谈天下大事,岂不妙哉!”
卢云见顾嗣源待他仍是如此亲厚,不知要如何和他告别,心中难受。
顾嗣源笑道:“我这趟到苏州,找了几件东西给你,你瞧瞧可还合用?”着拿出几件名贵事物,只见是一只“极品镶金紫毛狼毫”,一只“龙纹古雕方砚”,都是罕见的珍品。
卢云连忙摇手道:“顾伯伯,我出身贫微,用不了这些名贵东西。”
顾嗣源道:“云儿,你已是我的幕宾,怎可没有自己的笔砚?待我回京后,你还得在我兵部里任参议呢!”
卢云一惊,道:“我……我出身寒微,身无功名,岂能任参议这等要职?”
顾嗣源笑道:“凭你这等文才,要考上举人进士,又有何难?你先在我的衙门里做事,到得后年会考时再去应试。顾伯伯敢你必定金榜题名!”
卢云摇头道:“顾伯伯这般待我,我真不知该如何回报。只是你不能为我一人坏了典章制度,那终究是不成的。”
顾嗣源哎呀一声,责备两句:“你……你这孩子,目下朝廷里谁不提拔自己的门生?更甚的,科考阅卷时,都能辨识门生的字迹,好来提拔自己人,你真是太傻了!”
卢云苦笑道:“顾伯伯,卢云就有三分驴劲儿,您又不是不知。”他着,一咬牙,忽然向顾嗣源拜倒。
顾嗣源惊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并不是生你的气,你为人正直,不愿走后门为官,那也是好的,快起来话了!”
卢云跪在地上,哽咽道:“顾伯伯,蒙你深恩,卢云终身不忘。只是侄久离故乡,想回去看看。今日特向顾伯伯辞行。”
顾嗣源一惊,颤声道:“好端端地,你……你为何要走?”
卢云不答,叩首三次,缓缓站起身来,道:“侄祝顾伯伯赴任上京,万事都能如意。”
顾嗣源焦急万分,却想不出什么来劝解。他心念急转,想起几个家人对卢云都甚不喜爱,当即大声道:“是不是二姨娘给你什么气受了?你和我!顾伯伯给你讨个公道回来!”
卢云摇头道:“二姨娘待我很好,顾伯伯别错怪她。”
他不想让顾嗣源为难,那二姨娘是他的爱妾,裴盛青是他的未来女婿,就算他把那日裴盛青动手伤他的事了,顾嗣源又能如何?了只是让人为难而已,根无济于事。再自己练了一身武艺,便是到江湖打滚,也有生存之道,又何必托庇在旁人门下?
卢云轻轻一叹,道:“再会了,顾伯伯。”转身便出。
顾嗣源又急又慌,这孩子若贸然离开此处,只怕日后又要沦落江湖,埋没了一身才华,却要他如何舍得?只把他急得哇哇大叫,他虽然年近六十,却如儿一般。
眼见卢云已要出门,顾嗣源上前拦住,叫道:“云儿!你若是真心悬念故乡,待我们北赴京城,你顺道回去山东看看也就是了。你又何必要走?究竟谁为难你,你只管告诉我!顾伯伯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他知卢云离去必有隐情,便决心问个明白。
卢云微微苦笑,道:“顾伯伯快别这样了,是我自个儿要走,不干旁人的事。”
顾嗣源大声道:“你别瞒我,你……你就吧!”
一旁阿福忽然道:“老爷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那几日,阿云给那些人整的多惨啊!”
顾嗣源惊道:“什么!”
阿福看了看卢云,道:“老爷,我若了,你可要保的一命哪!”
卢云缓缓地摇头,道:“不要多事!”
顾嗣源却大声道:“阿福!只管,什么都别怕!”
阿福见有人撑腰,便一五一十,将裴盛青如何出手殴打卢云,二姨娘又如何出言恐吓的情由一一了。
顾嗣源听罢之后,只气得脸色发青,满面涨红,怒道:“好!好一个裴少爷!敢到我府里来打我的客卿,兰还有胆护着他,天下竟有这么可恶的事。”他喘了一阵,又道:“云儿,你可别忙着走,我一定替你讨个公道回来!”
卢云正要劝解,忽听一个女人道:“老爷,你们再些什么啊?这般大呼叫的。”
众人一看,正是二姨娘到了。
顾嗣源见她来了,心中更气,喝道:“兰,你就这样护短吗?裴盛青这样打人,你不管就算了,居然还恐吓云儿,不让他告诉我!你……你这像什么?”
二姨娘花容失色,走到顾嗣源身前,流下泪来,哭道:“老爷你为了这点事,就在下人面前编排我的不是吗?”
顾嗣源喝道:“把人打成重伤,你还是事?”
二姨娘泪如雨下,道:“老爷,我……我又不是然不管,我已经叫管家给这孩子一笔钱,又叫人替了他的工,让他好好养伤,老爷你还要如何?莫非要我向他下跪道歉吗?”
顾嗣源听她得可怜,气也消解了几分,他叹了口气,道:“你不叫盛青向云儿道歉,就是不对。”
二姨娘哭道:“老爷,我只不过是你顾家的一个姨娘,我凭什么叫裴家大少爷来认错下跪啊!老爷,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与裴家老爷是什么样的交情,我又不是不知?我能坏了你们的交情吗?”
顾嗣源一想不错,这二姨娘所的也不是然无理,只得长叹一声,道:“盛青这孩子,唉!我对他期望这么高,他却作出这种事来。”口气已然软了许多。
二姨娘见老爷已然松了口,心中一喜,便道:“我们想个法子叫盛青来赔不是,日后再好好补偿云儿,你好不好啊?”
顾嗣源点头道:“如此最好。兰你来劝劝云儿,别让他走了。”
二姨娘奇道:“他要走,真的吗?”
顾嗣源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二姨娘哦地一声,走到卢云身边,问道:“你要走,为什么?你恨我待你不好吗?”
卢云摇头道:“卢云不敢。”
二姨娘放低了声音,道:“姓卢的,你给我老实点,乖乖的留着。过完年后,老爷要上北京,到时你要滚便滚,我才懒的管你要死要活。”
卢云哼了一声,也是放低了喉咙,道:“卢某走便走,岂是故弄玄虚之人!”他决意要走,不愿再与二姨娘这种妇人啰唆,话便不再容忍。
二姨娘靠在他耳边,低声冷笑道:“姓卢的,你别想跟老娘斗。告诉你,你今天敢走出顾家一步,我担保你在这扬州混不下一天。我只要到衙门随便告你一个偷窃诈欺的罪名,你受的起吗?”
卢云一怔,低声道:“算你狠!”
二姨娘冷冷地道:“你给我乖乖的留到过完年,以后要滚要留,没人会来管你。”
卢云嘿的一声,默然不语。
二姨娘见卢云屈服,便向顾嗣源娇声道:“老爷,云儿愿意留下,太好了!”
顾嗣源大喜道:“云儿!云儿!你不走了吗?”
二姨娘笑道:“你还不回老爷的话?”
卢云低声道:“顾伯伯请放心,我……我不走了。”
顾嗣源呵呵笑道:“好!太好了!”两行泪却流了下来。
二姨娘和卢云心中都是一惊,卢云心道:“顾伯伯对我真的是爱护备至,待我如同亲子。我要随便走了,他一定伤心欲绝。我可不能走就走了。”
二姨娘却暗道:“老爷真喜欢这孩子,我可要心点。我要赶这子走,绝不能露出痕迹,要令老爷相信是他自己走的。”
顾嗣源抹去泪水,道:“唉!真是……都快过年了,我还这样子。兰,今年除夕,咱们就让云儿一块围炉守岁吧!”
二姨娘一惊,她最怕老爷提这档事,一时焦急,竟尔口不择言,大声道:“老爷啊!这种下人怎能上得抬盘,你别再提这档事了吧!”
顾嗣源见姨娘口出不逊,又在卢云面前出轻贱之语,一时心中大急,胀红了脸,大声喝道:“什么下人?你什么?”他素知卢云是烈性的孩子,怕他听了这话心中不悦,到时又要离去。
二姨娘见老爷动怒,急忙低下头去,一时无语。
卢云见顾嗣源为了自己这个外人,不惜与家人争执吵骂,心中甚是难受,当下道:“顾伯伯,侄自没见过世面,上不了台盘,您快别麻烦了。我和阿福管家他们一块过年,不也挺好吗?”
顾嗣源连连苦劝,但卢云不愿顾嗣源再为自己和他家人争执,始终不愿,顾嗣源只好做罢。
众人闹了这么一场,但究竟要如何惩戒裴盛青,如何补偿卢云,仍是毫无定论。二姨娘却暗暗通知裴盛青,今年过年就别来拜年了,等老爷动身到北京以后再。她这次被卢云将了一军,居然收了银子后又向老爷告状,心下暗恨,决意将来必要报复。
到得除夕,顾家上下都在欢庆,下人们辛苦一年,难得偷闲,人人赌博饮酒,阿福找卢云去玩,卢云推称身体不适,自己一人在房中静坐。回思一年来的往事,想起去年还在山东的大牢,生死未卜,整日里教那些官差打得死去活来,今年得有这口安稳饭吃,那已是上天垂怜,岂能再有什么妄想呢?言念及此,二姨娘种种的侮辱也算不上什么了。他听得城中鞭炮声不断,想起昔年往事,心中感慨无限。
过得初五,顾嗣源要赴北京,临行前找来卢云,百般交代,万种吩咐,都要卢云乖乖地等他回来,决计不准他忽尔离去。
卢云那日见到顾嗣源为自己流泪的模样,知道他确实爱护自己,念着这份恩义,自己万万不能任性了。心道:“只要二姨娘不来辱我,我又何必伤顾伯伯的心?到时他回来见不到我,必定悲伤。”便道:“侄答应顾伯伯,不管发生任何事,一定等顾伯伯回来再。”
顾嗣源也多番告诫二姨娘,要她万万不可再去招惹卢云。
二姨娘笑道:“他如果自己要走,我怎拦得住?”
顾嗣源瞪她一眼,道:“你只要不去找他麻烦,他又何必要走?”
二姨娘口中答应,心中却想:“这子得罪了我,我总有法子要他好看。”
到了元宵,扬州城中灯火灿烂,陆上水上一片灯海,堪称天下一绝。这日依着习俗,百姓多到城里赏灯猜谜,人潮汹涌,直是一片太平安乐的美景。顾家是江南大户,这日家中自也热闹非凡,尤其顾嗣源接任兵部尚书之事早已传开,眼下他虽已赴京,但亲友们前来道贺的仍是络绎不绝,真个要把顾家的大门给挤破了。
那裴盛青是顾家的远亲,只因殴打卢云一事闹开了,始终不敢上门来访,好容易顾嗣源进京去了,便赶紧上门拜年。二姨娘一见他来,登即眉花眼笑,对顾倩兮道:“难得今天城里花灯漂亮,你们年青人别尽是闷在屋里,快到外头走走去。”二姨娘一个心眼,便是要撮合他们俩口。
却听顾倩兮道:“那些花灯俗的很,有什么好看?每年不都那一套吗?”
裴盛青笑道:“倩儿别扫兴了,巡抚李大人的千金,翰林赵家的姐,今天也都要去赏灯呢!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可人儿,怎么可以不去?你若不去,少了我们扬州第一美女,这灯会岂不太过无聊?”
顾倩兮摇头笑道:“你这人琴棋书画没一样会的,就是一张嘴甜,专讨姑娘们喜欢。”
裴盛青笑道:“别人喜欢没用,要紧的是你爱听才成啊!你若是喜欢,我日日都给你听。”
顾倩兮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多念点书是正经,别要每日不务正业的。”
顾夫人见他二人又斗起口来,摇头道:“今儿个是过年,倩儿话可别这般尖利。今天家里来得宾客多,你要不和盛青出门,就多陪几位夫人太太聊聊,学学人家淑女的风范。你这女孩儿整日里只知道谈诗论画,娘怕你将来嫁不掉哪!”
裴盛青忙道:“倩儿怎会嫁不出去,还有我在呢!”
顾倩兮白了他一眼,叹道:“绣花枕头一个。”
顾倩兮最怕与那些官家夫人话家常,那比绑了她还难过,便答应与裴盛青同去赏灯。
顾倩兮带着随身丫鬟红,两人在城中漫步,裴盛青在后跟着,不住的笑打浑,他一个死心眼,就是想讨顾倩兮欢喜。他见顾倩兮眼波盈盈,桃颜李笑,不出的动人,当下更是死缠烂打,到处跟着她。
忽然前头走来一群年轻男女,衣饰华贵,都是裴盛青平时的玩伴,这些人家室非凡,多是江南一带的官宦子弟。裴盛青忙与众人招呼,顾倩兮平时从不与他们混在一起,是以一人都不识。
那几人的家世都甚佳,其中几个男子见顾倩兮貌美,心下暗暗喜爱,更有暗自与裴盛青较劲的意味。众人闲聊起来,一名男子笑道:“裴兄,令尊还在教书吗?什么时候回朝廷任官啊?”
裴盛青脸上一红,他最恨旁人提这点,这几个男女出身显赫,那个家里不是朝中要员,至不济也是个地方官,他怕那几人讥笑,一时支支吾吾,勉强笑道:“家父大概就这两年回北京吧!到时一定能接任尚书,最也有一个巡抚当当。”
那人笑道:“还要两年啊!那还早吗!裴兄你别急,令尊迟早有官做的。”言语颇为轻薄。
顾倩兮听裴盛青随口胡,心中不喜,冷冷地道:“盛哥,教书比做官强多了,裴伯伯不同于那些世俗之人,他可是自己不想做官的。”
那人眼望顾倩兮,微笑道:“这位姑娘是那家的姐?裴兄给我引见引见,好不好?”
裴盛青面有得色,他一向以这个青梅竹马的玩伴为傲,又知她十之八九会是自己将来的妻子,便道:“这位就是前工部侍郎顾大人的千金,你就叫她顾大姐好了。”着又向顾倩兮介绍那人。
那人听到前工部侍郎顾大人几个字,只哦了一声,以为又是一个闲居在家的过气官员。
那人父亲也是朝中官员,官职半大不,骄纵惯了,神态便高傲起来,道:“原来是顾先生的千金啊!姑娘没事可以多到我家坐坐。我爹要是喜欢你,对令尊仕途也有些助益的。”
一旁裴盛青听了这话,竟尔面露恐惧,他知那人家世极佳深,就怕顾倩兮真个儿答应他了,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顾倩兮淡淡地道:“女子深居府内,一向极少出门。公子好意心领了。”
那人笑道:“你要到我家来,那才知道什么叫豪门哪!你别怕见我爹爹,他官虽大,但对人一向很客气的。”
此时顾嗣源升任兵部尚书之事尚未颁布,是以那人不知此事,话口气自不免狂傲。
顾倩兮微微一笑,转头去看花灯,不再言语,神态颇为冷峭。
那群男女见顾倩兮冷冷的不爱理人,颇不高兴,都拉着裴盛青去看戏。
裴盛青忙道:“倩儿,这些花灯看来看去就是那几个样子,不如和我们一块去看戏吧!”
顾倩兮道:“你想去就去吧!我在这儿挺好。”
裴盛青看灯看得气闷无比,只想与众人看戏玩要,便道:“好吧!我去去就回,你可别一个人乱走。”
顾倩兮在城中走着,见到一处花灯颇为雅致,灯上绘着花草,手法不俗,她便停步仔细看着,她对丫鬟红道:“这图样颇为别致,红你看出来了吗?”
红笑道:“姐你问我不等于白问?我怎么会知道?”
顾倩兮不置可否,只觉百般无聊,连可话的人都没有一个,她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她所吟的是首诗,出自宋代文豪欧阳修之手,的是元宵夜中一对男女的故事,此时轻声吟出,自有无尽感慨。
芳心正自寂寥,忽听背后一人接口道:“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正是那首诗的后两句。
顾倩兮轻轻惊呼,回头看去,只见一人剑眉凤目,长身玉立,脸带微笑,正自低头看着自己。顾倩兮脸上一红,心中怦怦直跳,忙转过头去。过得片刻,她回过头来,那人却已不见了。
顾倩兮定一定神,忽见前头人声鼎沸,一群人正在猜灯谜,她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便也往前走去。
主仆两人站在远处眺望,红笑道:“姐,你可要下场猜谜?”顾倩兮淡淡一笑,摇了摇头,神情颇为萧索。
她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只见灯谜有的故做刁难,有的写得趣味横生,便也驻足下来,倒不急着离开。
忽听揭谜管赏的老人笑道:“这位公子,老头子在这揭了几十年的灯谜啦,还没见过人一口气破得了十个的吆,你不妨试试。”却见一名青年提着只毛笔,正在榜前低头思索,那写在榜上的灯谜,却已被他答出七个,无怪会聚集这许多人观看。
顾倩兮心下好奇,便侧头看去,只见那名青年公子神采飞扬,正是刚才站在她身后的那人。顾倩兮微微一笑,想道:“这人看来颇为博学,却又不甘寂寞,不知是什么来历。”正看间,那青年走上前去,又写下了两个谜底,旁观众人纷纷喝采,都要看他破解第十联。
那人答到第十个灯谜,忽地苦思起来,那灯谜写了八字:“鸟握掌中,打一名将。”顾倩兮才思敏捷,沉吟间便知谜底,但那人兀自思索,旁观几个好事之徒笑道:“子快些哪!天快亮啦!”
顾倩兮忍不住轻声道:“鸟握掌中,快猜一个三国大将的名字!”语声虽轻,但那人却已听见,他恍然大悟,笑道:“鸟握掌中,是啊!那不是张飞吗?”
那揭谜老人笑道:“公子不简单哪!正是张飞!”旁观人群纷纷鼓掌。
那人转头望向顾倩兮,向她躬身一揖,笑道:“蒙姑娘指点,子侥幸之至。”
顾倩兮含笑回礼,笑道:“公子才智过人,不必过谦。”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挤出人潮。
顾倩兮听他话卷舌,官话十分道地,便问道:“听公子口音,似乎不是扬州地人?”
那人颔首道:“不错,在下是北方人,到扬州方满一年。”
顾倩兮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而行,又问道:“公子来此既已经年,觉得扬州与北方相比如何?”
那人微笑道:“扬州风情名满天下,名士才女更是所在多有。以前我只觉得人们多是夸大其词,待我自己亲眼见了……”
顾倩兮微笑接口:“恐怕极感失望吧?”
那人笑道:“名士如何,尚不得知,但才女之称,真是名不虚传。”
顾倩兮噗嗤一笑,知道他的是自己,道:“公子要是常居扬州,作了我们扬州人,那扬州就不愁没有名士了。”
那人哈哈大笑:“我一穷二白,算什么名士?”
顾倩兮微笑道:“公子笑了。”
两人话间四处赏灯,红没敢过来打扰,只是含笑走开,远远守候。
人潮往来,甚是繁华,那公子见街上还有不少打谜的摊子,却是扬州一带的学馆寺庙来此设摊助兴,便问道:“姑娘才华高极,何不也去猜谜?”
顾倩兮嫣然一笑,道:“待会儿我要答不出,还请公子也救我一救。”
那公子搔了搔头,苦笑道:“怕要先让我回去翻上一年半载的书,才能救得了姑娘。”
顾倩兮笑道:“公子连答十个灯谜,已是前无古人,何必过谦。”
那公子笑道:“姑娘若是出手,只怕在下立时就要作古了。”
两人一起大笑。
正走间,忽见裴盛青匆匆跑来,顾倩兮皱眉道:“又是他!我们躲躲。”一转头,那名公子却不见了。顾倩兮颠起纤纤玉足,极目望去,却找不到那人。
她心中一阵怅然,裴盛青奔近她身边,道:“倩儿,刚才那人是谁?”
顾倩兮没好气地道:“你的戏好看吗?”
裴盛青连道:“好哪!今天演的是八仙过海,演何仙姑的可不寻常……”
顾倩兮无精打采的听着,眼角却到处寻找那人,可那公子却像消失一般,再也瞧不见了。
顾倩兮回到府中,二姨娘拉住裴盛青,问道:“你们玩得可高兴?”
裴盛青道:“我后来去看戏了,倩儿一个人在看灯。”
二姨娘只气得没昏过去,骂道:“盛青啊,你又不是孩子了,这种谈情爱的事,还要表姨妈教你吗?你只顾着自己玩,冷落了姐,你要我怎么帮你?”
二人再看顾倩兮,她早已回房睡了。
顾倩兮换了衣衫,一手支额,发起呆来。
红笑道:“姐你怎么啦?”满脸都是笑意。
顾倩兮拂然道:“红,你笑什么?”
红笑道:“我见姐好似生病了,忍不住要笑。”
顾倩兮皱眉道:“你这丫头来放肆了,看我不舒服,居然还挺开心。”
红掩嘴笑道:“姐害的病有些奇怪。”
顾倩兮有些生气了,道:“奇怪什么?”
红笑道:“没有什么。只是姐今晚见了那人后就一直这样子,婢子服侍姐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姐像这样。”
顾倩兮叹了一口气,幽幽的道:“今晚那人,你是什么来历?可是哪家的公子?”
红摇头道:“姐,那人恐怕不是什么公子,倒像是个穷途潦倒的书生。”
顾倩兮惊道:“你…你怎知道?”
红道:“我看她身上衣服打了好几个补钉,虽然都在不显眼的地方,不过婢子瞧在眼里。”
顾倩兮怔了半晌,才道:“我…我怎么都没看到?”红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顾倩兮又道:“你我还能再见到他么?”
红低声道:“婢子不知,不过姐是金枝玉叶,凡事要心些。”
顾倩兮叹了口气,她生性高傲,难得遇上一个聊得来的朋友,却不知是否能再见。
顾倩兮酷爱书画,曾拜了一名奇女子为师,她父母都曾为此不悦。但顾倩兮自任性,才华又高,岂能忍受每天串门子,东家长西家短的度日?元宵后她重拾画笔,每日里带着红,又赴抵老师的居所学画。
这教画的老师来历颇为隐密,真名无人知悉,只知自号叫“梧桐居士”,家住城内,顾倩兮每日来往甚是方便。
这一日顾倩兮正带着红,往老师家“梧桐居”而去,忽然红拉住了她,顾倩兮道:“怎么了?”
红低声道:“姐,你看那人。”
顾倩兮依言望去,只见一人身形高大,抱了柄锄头走将过来,不正是灯会中遇到的那名男子吗?
顾倩兮惊呼出声,万没料到会在此遇上这人,一时芳心怦怦直跳,红见她神色娇羞难掩,便自笑道:“姐莫慌,你只管进老师家去,其他看红的!”
顾倩兮脸上一红,却是不置可否,只嗯地一声,便自行走入梧桐居去了。
那梧桐居士是名中年美妇,她见顾倩兮来的早了,脸上却是心不在焉,满脸红晕,料来有什么心事,当即一笑,道:“倩儿啊,你今天怎么了?”
顾倩兮脸上现出一抹晕红,忙道:“没事。”便与梧桐居士开始习画,每画几笔,顾倩兮便往门外看一眼,画了半天都是乱七八糟的不成样子。
梧桐居士心知有异,问道:“红呢?怎么她今天没一块来?”
顾倩兮不擅谎,支支吾吾的不出所以然来。
梧桐居士有些疑心,见顾倩兮一会娇羞,一会发呆,心下猜中了几分,便道:“今日我们休息,咱们一块儿喝茶谈天,你好不好?”
顾倩兮点了点头,却没做声。
梧桐居士淡淡一笑,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柔声道:“傻孩子。”
两人正在话,忽听一名男子道:“这位姑娘,等会儿我还有事要办,没工夫与你闲扯,到底你家主人是谁,请你先明吧!”
却听红道:“不过是见个人罢了,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我还能吃了你吗?”
那男子道:“这位姑娘所言大谬,深有语病。第一,姑娘若不吃人,难道不会害人吗?
既会害人,我又岂能不怕?再者姑娘若会吃人,我虽是大男人,可还不是一样给吃了,可见被吃之人,不论男女,都该害怕。不应是男人便当不惧。“
那人啰哩啰唆的念念有词,梧桐居士见顾倩兮低着头,手紧揪着衣角,心中暗笑:“正主儿来了,让我看看是何方神圣?”
只听红与那人不住斗口,两人已然转进门来,却见一人目光炯炯,望似气度非凡,手上却抱了柄锄头,模样颇为怪异,梧桐居士皱起眉头,一时猜想不透这人的来历。
那人进了屋来,待见梧桐居士与顾倩兮对坐几上,忍不住微微一愣,他轻咳一声,拱手问道:“二位高贤在上,不知是姐还是夫人召见在下,可有什么大事么?”
梧桐居士看了看顾倩兮,只见她满脸娇羞,一张俏脸不曾抬起,当即一笑,道:“公子宽坐,是贱妾想见见公子,别无他意。请公子放心。”她不便言明顾倩兮的心事,自是替她遮掩了。
顾倩兮低头把玩手上茶杯,听了师父的话,仍是良久不语。
那人摸了摸脑袋,似是想不透梧桐居士何以要见自己,正起疑间,猛见顾倩兮坐在一旁,霎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道:“姑娘是那日灯会……”
顾倩兮见他认出了自己,心下甚喜,便站起身来,向那人福了一福,道:“几日不见,公子清健如昔。”转头向梧桐居士道:“这位公子前些日子和我有过一面之缘,他文才独步,思路敏捷,是位难得的才子。”
她是官家姐出身,应对进退素来大方,此时既已被人认出身分,便即掩去羞态,又恢复了官家千金该有的神态。
梧桐居士微微一笑,欠身道:“公子才高八斗,贱妾久仰了。”
那人如何不知她的是客气话,当即哈哈一笑,道:“在下哪来的文名?这位夫人口称久仰二字,却是从何起?”
顾倩兮怕师父看不起这人,连忙低声道:“老师,这位公子太过谦逊了,他真的不是平常人。”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却是微笑不语。
过了半晌,那人道:“夫人这是梧桐居么?我见门上匾额这般写的。”
梧桐居士道:“不敢。贱号正是‘梧桐居士’,有辱公子清听了。”
那人一愣,奇道:“夫人真是梧桐居士?我曾听过扬州有位梧桐居士,此人雅擅丹青,山水花鸟,无一不能。莫非真是夫人?”
当时重男轻女,士大夫圈尤其如此,任凭女子才气再高,文名再响,也难出人头地,似梧桐居士这般奇女子,那真是万中无一了。
顾倩兮笑道:“难道扬州还有第二位梧桐居士?其实老师不只精于绘画,所作诗词,也是意境高远。”
那人满脸诧异,显然没料到大名鼎鼎的梧桐居士竟是一名美貌妇人,当下惊道:“不知夫人大名,多有得罪,失敬,失敬。”着连连拱手,模样甚是谦恭。
顾倩兮见他多礼,模样倒有三分驴,忍不住掩嘴轻笑,道:“不知者无罪,难道我们还能打罚公子吗?”
那人忙道:“打是不必了,骂我一句无知无识,倒也是应该。”欠了欠身,又道:“与诸位高贤道上相逢,实是有缘。日后自当请益。”着拱了拱手,转头走出。
顾倩兮见他要走,忽地心中着急,两只手纠了起来。眼看姐慌张,红登时挡在门口,没好气地道:“不过要你喝个茶,啰唆什么?没半点胆子。”两手撑开,竟是不让他离去。
那人满面尴尬,自己若要离去,总不能一脚把红踢飞吧?他咳了一声,满面通红,只好转了回来,自顾自地看着墙上的书画,喃喃地道:“久闻梧桐居士的大名,果然不凡,果然不凡。”
红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梧桐居士见爱徒满脸娇羞,也是浅浅一笑,道:“这位公子既然来到梧桐居,何不品凭一下书画,些些宽坐,再走不迟?”跟着命人取来茶水点心,款待那人。
那人见梧桐居士也这般了,自也不方便推却,当下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咳了一声,便坐了下来。
顾倩兮俏脸晕红,登时取出自己所作的诗词绘画,请那人品评。那人点了点头,接过来看了。只见他双目炯炯,细细看去,几幅书画一经过目,何处可称妙笔,何处美中不足,竟都一一点出,此人看来也是精擅书画,当是其中的大行家。
眼见此人虽然衣着寒微,但见识极是高明,梧桐居士心下暗暗讶异,道:“公子所见大是不凡,不知师承何处?”
那人笑道:“夫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个,闲来无事时喜欢画上几笔,焉敢自称什么门派?”
梧桐居士道:“公子过谦了。却不知公子自己所擅为何?是花鸟草兽,还是人物山水?”
顾倩兮见老师与他聊开了,登即嫣然一笑,道:“何必这许多?请他画上一幅不就好了?”着取过纸笔,便要请那人入画。
那人推辞一阵,但顾倩兮只是不允,那人叹道:“也罢!既是有缘,我就画上一笔吧!”
梧桐居士点头笑道:“正要见识公子妙笔。”
那人苦笑道:“在下久不作画,恐怕贻笑方家。”着取笔过来,登即画了起来,他随手一画,由左到右,勾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
红皱眉道:“这是什么?毛毛虫么?”
那人笑道:“姑娘所言,差相仿佛了。”跟着又是数笔划过,众人“啊”地一声,已看出他画的是条滚滚大江,只见江水奔腾,气势磅礴,众人都是赞叹不已。
画了几笔,已把大江的雄浑尽皆勾勒出来,顾倩兮笑道:“原来公子雅擅山水,下笔果然不凡!”
那人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今儿个我想画的是人物。”
顾倩兮哦地一声,正要询问,却见那人左勾右画,下笔极快,转瞬间便画出一群人来,顾倩兮看了一阵,皱眉道:“这些人拿着绳子做什么?怎么还拖着一条大船?”
那人低下头去,却不言语。
只听梧桐居士叹道:“这些人是纤夫。”
顾倩兮是官家姐出身,自不知晓这些人事,她心下好奇,便问道:“纤夫?那是什么?”
梧桐居士道:“纤夫就是拉船的人,大船若是遇到逆流的地方,便要请人在岸上拖拉,这些人便是拉船的苦力。”
顾倩兮点了点头,细看那群纤夫的面貌,只觉这些人好似仰天哭喊,神态甚是苦痛。她轻叹一声,道:“这些人好生可怜,想来日子很是辛苦。”
一旁红原默默无语,听了这话,忽地眼眶微红,泪水便要落下。
顾倩兮见她忽露悲伤之色,忍不住奇道:“红你怎么了?”
红哽咽道:“没事的……婢子只是想起爹爹了……”
顾倩兮从不知红的家世,便问道:“怎么了?你爹爹认得这些纤夫么?”
红再也忍耐不住,霎时大哭道:“我……我爹爹也是个纤夫,他熬不住苦,三十来岁就死了,我娘养不起我,只好把我送到顾家做下女,天幸遇上姐,要不然红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呢?”着痛哭起来。
众人都甚意外,才知红的身世原是如此坎坷。
过了一会儿,红急急擦去泪水,歉然道:“婢子一时激动,坏了夫人姐作画的兴致,还请重重责罚。”
顾倩兮温言道:“你快别这样,我一直不晓得你的身世,唉……真也难为你了。”着替她轻轻擦去泪水,心下甚是怜惜。
梧桐居士凝望这幅“大江纤夫图”,一时也甚感慨,道:“看公子笔法如此刚毅,想来是个十分傲骨之人。”
那人轻轻道:“乱世文章不值钱,又何必留这身傲骨折磨自己?”言中却有无限辛酸。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她凝视画作,又道:“听公子这么,想来是饱读诗书之人了,只不知为何这幅画中的人物面貌无一可辨,甚是模糊不清?”
那人指着画中人物,道:“这些纤夫虽然穷苦,但个个无畏艰辛,宛若岁寒孤梅,是以只需画其神,不需画其表。面貌如何,那是其次了。”
顾倩兮哦了一声,道:“什么是‘画其神’,公子可否清楚些?”
那人轻轻抚摸自己所绘的那些纤夫,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低声道:“在下以为绘画不当求形似,当求其魂骨,求其意境,此乃高下之别。”
梧桐居士听了这话,忽地长叹一声,道:“公子所见,大合我心。”转过头来,向顾倩兮道:“倩儿记好这几句话了,这对你将来大有助益。”
顾倩兮答应一声,面上不置可否,实则内心狂喜,眼见那人只言片语就令老师心折,让她如何不开心?
看完书画,梧桐居士已对那人颇有好感,当下便道:“咱们了这许多,却不知公子高姓大名,目下在何处高就?”
那人脸上闪过一阵阴影,忽地默然无语。
梧桐居士见顾倩兮神情专注,显也想知道这人来历,三人静默片刻,却是谁也没作声。
又过一会儿,顾倩兮见那人不答,正要转过话头,那人却忽地哈哈一笑,自道来历:“不瞒两位,我现在一户人家里做长工。至于那贱名吗,哈哈,还是不必挂齿了吧!”
梧桐居士忍不住“哦”地一声,她虽知此人必然穷困,却没料到此人竟已沦为奴仆。顾倩兮神情讶异万分,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只见他器宇轩昂,神态不凡,却万万想不到他竟是个低三下四的厮,一时间也是怔怔地不出话来。
过不片刻,那人已站起身来,满脸都是自嘲神色,道:“夫人姐,在下身居仆童,不过是个长工下人,却也在此论词作画,岂不笑掉人家的大牙了?”他转过头去,长叹一声,拱手道:“咱们就此别过了。”罢转身出去。
顾倩兮娇声叫道:“公子留步!”但那人头也不回,须臾间便已跨出大门,急急走了。
顾倩兮怔了半晌,这才起身去追,奔到门口,早不见那人踪影。梧桐居士走了出来,轻轻抚摸顾倩兮的秀发,叹道:“孩子,你父亲是朝中大官,这人与你身世相差太远,终究是不成的。”
顾倩兮转过头去,低声道:“老师您想到哪去了?我…我只是看他不得志,瞧着有些可怜罢了。”
梧桐居士轻轻一叹,拉着她的手,道:“外头冷,进去吧!”
顾倩兮回头一望,只见一条巷子空空荡荡,心中忽然一悲,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姨娘,那子还真耐命。我把他调去管花园,连锄头也不给他一个,他居然自己买了一把,死赖着不走……”
顾倩兮回到家中,听见管家正与姨娘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谈什么事。顾倩兮没心思多理会,闷闷的吃过晚饭,向长辈请了安,便自睡了。
之后一连十余日,她每日自去学画,却始终没有再遇上那公子。婢子红见她愁眉不展,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日黄昏,顾倩兮学完画后心头烦乱,在府邸院中赏花散心。她心情不佳,走远,顾家的宅子极大,竟走到下人住居的地方。
红道:“姐,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顾倩兮忽地想到那人也是人家的长工,她缓缓地道:“我从不知下人的生活是什么景况?我想瞧瞧去。”红不便违逆,便跟着走了下去。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伴着初春的浮云,园中的花草被夕阳映得红了,宛若画境。顾倩兮心中一阵怅怅的愁思,不知如何方能解脱。红看着顾倩兮红通通的脸蛋,不由替她叹了口气。
顾倩兮听了她的叹息,幽幽的道:“红,你也有心事么?”
红道:“婢子没有心事。”
顾倩兮淡淡的道:“那你又为何叹气?”
红摇头道:“姐,红是心疼你啊!”
顾倩兮笑了笑,道:“傻丫头,我没病没痛,你心疼我做什么?”
红低声道,“姐,我听人家过,世上的事,不如意十常八九,你可看开些啊。”
顾倩兮望着晚霞,轻轻地叹了口气。
红正要劝慰,忽听一人大声吆喝,赤脚提锄,正对园里花草大肆摧残,嘴里还念念有词,其状颇杀风景。
顾倩兮一怔,道:“红,这些花草植来甚是不易,那人在作什么呢?”
红对那人叫道:“喂!你这人在干什么?这些花草都要给你弄死了!”
那人背对着主仆二人,没好气的道:“我就是要把它们毁了。”
顾倩兮眉头一皱,道:“是谁吩咐你这样作的?”
那人却似没听到一般,仍是用力砍拔。
红道:“你这人怎敢那么无礼?姐在问你话哪!”
那人头也不回,道:“是管家吩咐我的,要我把这里的花砍了,另外再种新的。”
顾倩兮奇道:“竟有这等事?这我倒是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待我问问管家去,你再干活不迟。”
那人道:“人是种花植草的下人,就算了名字,姐也记不得,不如不。”
红怒道:“姐问你话,你拖拖拉拉的什么废话啊!”
那人道:“二姨娘吩咐过的,要人不可和姐话。”
顾倩兮又是一奇,道:“有这种事,你到底是谁?”
那人手上不敢稍停,道:“人姓花,名草人。这名字非常好记,是姐一人专用的,以后姐看到我,大叫一声‘花草人’,我就知道啦!”
顾倩兮明知他在胡扯,但也忍不住好笑。忽见管家匆匆走来,大喝一声:“卢云!你这死子!不做事在这扯什么?”
顾倩兮听见管家叫那人作“卢云”,她心道:“卢云,卢云,好熟的名字。啊!卢云不就是爹爹的那个书僮吗?怎么给派在这种花了?”
她想起这人曾应了一个江南无解的对联,深得父亲的喜爱,有意要收他作幕宾,顾倩兮不禁微微好奇,想看看这个才华出众的青年长得是什么样子。她只见夕阳照在卢云宽阔的背上,却见不到他的脸。
却见管家又吼又跳,在卢云身边直骂。顾倩兮道:“刘管家,是你要他把花草拔掉,再重新栽植的?”
管家陪笑道:“是啊!这些花草大伙儿看得腻了,不重栽不行了。”
卢云头也不回,大力地把一株株牡丹拔了下来,顾倩兮摇头道:“卢云,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对待花草是如此残暴!”
卢云哈哈大笑,回过头来,道:“我举止粗鲁,倒教姐受惊了。”
顾倩兮一怔:“怎么这笑声如此熟悉?”只见夕阳照在卢云脸上,他满脸也尽是讶异,两人一起惊呼:“原来是你!”
那被唤做卢云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几日她芳心可可,深藏心中的男子。顾倩兮此时方知,元宵灯会中和她一起赏灯打谜,梧桐居中匆匆离去的那名公子,原来就是她家中的书僮。
两人凝视对方的脸庞,顾倩兮见卢云脸上的神色从惊讶慢慢变成漠然,最后是嘀嘀咕咕的转过头去。
管家吼道:“死子!你敢和姐话!二姨娘的话都丢到一边了吗?”
卢云不再言语,低身拔草。
顾倩兮叫道:“公子!”
卢云却不回头,默默地干着活。
管家笑道:“姐,你怎么叫他做公子?这人身份贱得很,不过是个下人。你这般叫他,他那受的起啊?”
顾倩兮脸色一沉,对管家道:“下去!这没你的事。”
管家不知姐为何发火,陪笑道:“姐,你这是……”
顾倩兮板起俏脸,冷冷地道:“我叫你下去,你没听见吗?”
管家见姐面色不善,只有躬身退开。
顾倩兮忽道:“且慢!你明儿个把他调回书房,这里的粗活别叫他做了。”
管家迟疑道:“姐,二姨娘吩咐我,要这子在花园里干活。我若调他回去,只怕二姨娘生气哪!”
顾倩兮顿足道:“你眼里只有姨娘,没有我这姐吗?”
管家哪见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顿即傻了,忙道:“姐既然这般,我明天就把他调回书房。”
顾倩兮见卢云仍低头干活,低声道:“你……你不用做这些活了,知道吗?”
卢云却恍若不闻,还是俯身拔草。
红叫道:“喂!姐把你调回书房了,你没听见吗?”她叫了两声,卢云既不回头,也不停手。
红哼了一声,道:“姐,这人是个疯子,我们别理他。”
顾倩兮见了卢云的样子,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我们回去吧!”
其实,卢云岂会听不见姐的话?他又怎会不知姐的好意?但他就是道不出个谢字……
卢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他宁愿继续再这做粗活,他也不要见到姐,受她的恩情……
原来这一个多月来,二姨娘每日里只打着那几个坏心眼,就想趁着老爷不在,趁势将卢云赶出顾府。管家奉了姨娘之命,先将卢云调到园里种菜,待见他做得头头是道,却又把他调去种花,每日里就是要他拔掉园中花卉,之后再行重栽,整日里反反覆覆,非把他整得七晕八素不可。只是卢云念着顾嗣源与自己的约定,无论姨娘如何恶整,他始终信守承诺,苦撑不走,却没想到阴错阳差识得了姐。
到得第二日,那管家果然不敢违背姐吩咐,便命卢云开始打理书房。卢云如以往一般,打扫完后又开始习练内功。他此时内力已非凡俗,练得片刻便觉精神奕奕,至此已是不练不快。
正练间,忽听一人敲门,卢云一怔,此时老爷上北京去了,甚少有人到书房来。卢云忙开门相迎,只见眼前站着个少女,明眸皓齿,肤色雪白,不正是顾倩兮吗?卢云愣了一会,不知要什么,顾倩兮却迳自走进。她见卢云低头不语,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良久,顾倩兮道:“卢公子……”
卢云心下一凛,忙道:“姐,你别这样称呼人。你就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见他分了主仆贵贱,心中不喜,道:“卢公子,你别要这样,我从不在意什么下人不下人的。”
卢云不语,只垂手站在一边,直比顾嗣源在的时候还要恭谨三分。
顾倩兮温言道:“你过来坐下啊!”
卢云往后退开一步,摇头道:“姐您快别这样了,人不过是您的书僮,如何能与你同席而坐?此举乱了伦常,那是万万不可的。”
顾倩兮大声道:“你…你明知我不在乎,为何还要摆出这等难看模样?”
卢云急忙躬身弯腰,连连作揖道:“姐您别生气,卢云举止若有不妥,还请重重责罚。”
顾倩兮见他这幅模样,身不出的难过,忍不住心中一酸,眼泪便要落将下来,卢云只是垂手而立,装作不视。顾倩兮伤心一阵,突然姐脾气发作,心道:“你要当下人,我就让你当个够!”
她大剌剌的往椅中一坐,冷冷地道:“研墨。”
卢云不知她此举何意,心道:“她是姐,不论要做什么,我都照办便是了。”忙研了浓浓地一砚。
顾倩兮神色俨然,不见喜怒,只听她又道:“纸笔呢?”
卢云忙将纸笔给送上。顾倩兮微一凝神,在纸上画了起来,卢云侍立一旁,见她画了一幅泼墨山水,笔致嫣然,意境清雅。
顾倩兮画毕之后,低头不语,卢云站在她身后服侍,既不言语,也不品评。顾倩兮身子一颤,忽地将画给撕了,卢云一声惊呼,这幅山水确是妙笔,撕了极为可惜。
卢云低声道:“姐,好好一幅画,你为何把它撕破?”
顾倩兮冷冷地道:“你一个下人也敢向我教吗?”罢站起,走到卢云身前,凝目看着他的双眼。
卢云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顾倩兮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迳自走了。
卢云望着她的背影,心道:“官家姐果然任性。”他收起撕破的残画,又开始习练内功。
接连数日,顾倩兮每日都到书房来,或画丹青,或写诗填词,但每次都把作品撕烂,便即离房。这日顾倩兮撕了一幅绿竹,忽然趴在桌上,抽抽咿咿地哭了起来。卢云这几日甚少与她话,直如书僮一般,此时见她哭泣,也不知要不要上前安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顾倩兮抬起头来,嗔道:“你……你叹什么气?”
卢云低声道:“我见姐难过,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叹气了。”
顾倩兮缓缓站起身望着卢云,一双大眼中串着珍珠般的泪珠,巧的红唇一颤一颤地,煞是美丽。顾倩兮强忍悲音,哽咽道:“卢公子……”
卢云忙道:“不敢,姐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大怒,道:“住了!你给我收起下人的嘴脸,我不要看你这模样!”她声音一滞,眼泪又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她拭去泪水,温言道:“算了,我不怪你。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卢云心中一震,忽觉心中空荡荡地,想要些什么,却又不出来,只撇开了头,默默不语。
顾倩兮柔声道:“卢公子,我敬你是个有志气的读书人,只是时运不济,沦落为下人,我才折节下交。岂知……岂知你就是放不开你的身世,我连着几日来看你,你每天就装了这副下人的脸来对我,你……你真的是那个有骨气的落魄书生吗?”
她走向门口,回首望向卢云,眼中柔情无限,但随即又低下头去。
卢云见她就要离去,颤声道:“……姐……”
顾倩兮闻言停步,望着卢云。
卢云低声道:“你……你等一会儿。”只见他走入书堆,拿了些东西出来交给顾倩兮。
顾倩兮一看之下,忍不住“啊”地一声轻呼,原来卢云给她的东西,正是她这几日撕碎的书画。这些书画早成碎屑,卢云却又把这些破片重新拼凑,黏好贴齐,不知费了他多少功夫。
卢云低声道:“姐,这些书画实乃佳作,如此撕掉,太也可惜。你拿回去吧!”
顾倩兮接过书画,忍不住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上头,将墨都阴开了。她转身奔出,叫道:“笨蛋!你是个大笨蛋!”
卢云见她奔出书房,这次却是头也不回,料来不会再来了。
卢云望着空荡荡的房门,心道:“谢天谢地,她不会再来了!那倒好,省得每天侍候这位千金姐。”
他坐了下来,要修习内功,但不知为何,就是静不下心。他看着窗外,想着顾倩兮的一举一动,脑中想起她的“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忽然心中一酸,陡地躺倒在地,怔怔地看着屋顶,好似身上有一处地方莫名死了,再也不属于自己……
第二日卢云又到书房上工,打扫之后,忽地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书不读了,连内功也不想练了,他呆呆的望向窗外。书房中一向无人来访,他便这么坐着,只是每逢风吹草动,他就跳了起来,以为顾倩兮到了。但这整整一日,顾倩兮毕竟没有再来。
卢云从早到晚连饭也不去吃,原一个刻苦自励的年青人,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扶疏的花木,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苦笑起来。
百般寂寥间,似乎有个声音开始嘲笑自己,他读了那么多书,为的是什么呢?科考无望,成了待罪之身,又何必再念什么书?拼着一身傲骨,不愿改姓移宗,到头来被人们辱骂嘲讽,又为了什么?满腔济世热血要来干嘛?折磨自己罢了。看看阿福多快乐,自己真是个笨蛋,顾姐得真是有理。
连着三日,卢云都这样呆呆坐着,不饮不食。第四日晚阿福来找他,见他倒在地上,高烧不醒。阿福惊得嚷嚷,叫人过来一看,才知卢云居然感染外感的伤寒。其实凭卢云的内力,原不该病,但他心神大乱,又停了饮食,才染上了恶疾。管家听此事,只觉倒楣透顶,二姨娘倒是大喜过望,众人便捏着鼻子,把卢云扔回他的柴房去了。
这下惊动了顾夫人,怕府里要出人命了,便给卢云延请了大夫诊治,那大夫看过之后,要大伙儿千万不可靠近,众人怕给感染伤寒,只有阿福每日给他送汤药去,但他也不敢进去,只把东西搁在柴房门口,希望卢云自己出来吃食。但一连两日,药碗摆在门口连动都没动。人人都猜他已死在里面,只是没人敢进去查看。
第三天夜里,卢云迷糊间忽然清醒,只见四周一片黑暗,心知自己就要死了,回思一生,贫贱潦倒。他想起过世的爹娘,更是泪如雨下。忽然一双温软的手扶起了卢云,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将苦浓的药汁喂入了他的嘴中。
卢云迷迷糊糊地抬头,见到了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孔,满面关怀的望着自己,却是千金姐顾倩兮。卢云又惊又喜,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之中,霎时放声大哭,不知从哪生出的勇气,紧紧抱住她柔软的娇躯。
顾倩兮见他醒了,登时大喜,笑道:“你…你终于醒了,红找来的秘方真的有用。”
眼角却也湿润了。
卢云心中大恸,哭道:“姐,我……我……”
顾倩兮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抚摸他脏乱的头发,温言道:“别了,专心养病吧!”
过不多时,卢云心中只感平安喜乐,便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卢云醒了过来,已然不见顾倩兮,他心中一阵叹息,想道:“看来我日有所思,昨晚定是在做梦了。”猛然间见到几只药碗,都搁在自己脚边,卢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才知道顾倩兮每晚都来服侍他汤药,否则以他病情,早已死去。
卢云悲喜交集,心中感激万分,但最让他开心的不是捡回一条性命,而是再次见到了顾倩兮,他缓缓运功,只觉内力仍是充沛无比,看来此次疾病虽重,却没打垮了他,卢云缓缓起身,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堆着些阿福送来的食物,他微微一笑,心道:“阿福这子始终没有忘了我。”一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卢云吃过食物,身子有些气力,便盘膝坐下,行运内功。过了许久,心中渐无杂念,已至返照空明的境界,慢慢地体内涌出一股内力,竟在四肢百骸内狂涌,既不必像以前一般无意无念方能行功,也远比以往温绵的内力更为雄浑,这股内力在他经脉内急走,接连打破了以往走不到的大难关,运行周天后复归丹田。
卢云给体内这股内力所激,忍不住仰天长啸,声闻数里。他身子虽然虚弱,但仗着内力有成,这病想来是好了。
忽听柴房外有人叫道:“这子是不是死了,大喊大叫的。”众人围在柴房外,见到卢云惨白着一张脸走出来,纷纷议论:“这子活了!”“不!他成了僵尸哪!”“他妈的!
有那么有气无力的僵尸吗?“
卢云爬起身来,扶住门板,惨然笑道:“子给大家添麻烦了。”阿福忙抱住他,将他扶了出来。
卢云体力一复,他略通医理,便自行抓药调养,一来年轻体壮,二来内力不弱,身子恢复的极快,这次病几乎要了他这条命,但意料之外,内力竟已打通玄关,他自知这“无绝心法”已有成,比之那日老丐授业之时,已是不可同日可语。只要假以时日,必有大进境。
又过两日,卢云回到书房上工,只见书房仍如原貌,仿佛他当日离去时一般。卢云痴痴地叹了口气,正要打扫,忽听有人叩门,他忙迎了上去,却见一名少女娉娉婷婷地站在门前,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正是顾倩兮。
卢云陡一见她,禁不住眼眶一热,泪眼朦胧间,心中喜乐得如同炸开,他忙定了定神,嘶哑着嗓子道:“……姐今天又来画画写字?”
顾倩兮嫣然一笑,道:“我不来画画写字,难道是来瞧你这痨病鬼么?”着横了他一眼,目光中却满是关怀柔情。
卢云想起她这几日的恩情,泪水登时滑落双颊,他此次疾病非,乃是外感的伤寒,顾倩兮如此照顾他,可以是干冒生死大险。
顾倩兮看在眼里,心下自也激荡,连忙别过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只高声道:“研墨!”
卢云擦去泪水,替她拿出纸笔,只觉不出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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