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顾家寿宴後,卢云竟似变了个人,整日都在市坊酒肆里鬼混,连校场也不去,每月饷银倒不曾少领分文,尽化为美酒落肚,伍定远看在眼里,自是忿怒,只是他公务缠身,难以管涉,有时忍不住责备他几句,见了卢云那幅掉儿琅当的神气,也知道无法可施。
这夜卢云又喝得醉醺醺的,满身酒气的回到制使府中,此时天色已晚,卢云不想歇息,一人拿著酒瓶,独自坐在院中,怔怔出神。
正醉沈沈之际,忽听书房里有人话,却是管家的声音,只听他道:“这位卢公子做事也太轻浮了些,每天不上工也就罢了,那马弓手的饷银倒也照领不误,整日喝酒玩乐,看他一脸读书人的样子,真不知他书读到哪里去了。”书房中另有一人,听来颇似帐房的声音,道:“这个卢公子好像是我们老爷的救命恩人,老爷这么纵容他,也是想报答他的恩情。”卢云听他们到了自己,虽然无意探听,但一句句对答自己钻入了耳中。
管家哼了一声,道:“这年头好人难做啊!听老爷费了好大的工夫,想把这子送入柳将军府中做官,谁知道这子目不识丁,居然敢在将军府中大发谬论,害老爷被狠狠刮了一顿,你可不可笑?”那帐房吃了一惊,道:“我和这位卢公子谈过几回,此人确实有些见识,怎么会如此不晓事,惹出这种祸端来?”管家哈地一声,冷笑道:“他有见识?我告诉你,这子来是在王府胡同外卖面的贩哪!你这人眼珠可生哪去啦!”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可知道,那天在柳侯爷府上,咱们伍大人可是给那些军官老爷下跪,磕头求情哪!不然那姓卢的子这般话,那些军老爷还能容他活到这时候吗?”卢云听到这里,身有如泼上了一盆冷水,酒醒了七八分。寻思道:“原来那天还有这么件事!想不到伍兄为了维护我,竟然向那些军官老爷磕头下跪,我实在对不起他。”他转念一想:“我如何能留在此处?伍兄对我仁至义尽,我又何必再给他添麻烦,让他为这些虫蝇事心烦?”卢云站在院中,整理一下衣衫,一股傲气由然而生,心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京城便有怎地?我便回去卖我的面,却又如何?”随手把酒瓶一扔,大踏步地朝大门走去。
卢云此时於世情看得极淡,人生悲欢离合,匆匆数十载,於他已是过往云烟。他缓缓走出制使府,此时伍定远尚未回府,卢云自知此番离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此时卢云连书信也不想留下,萍水相逢,路见不平,这般的朋友交的也算值得,又何必再去添扰人家?就这样走吧!卢云离开制使府,独自走在街上,一路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中,却又经过顾家大宅门口,他心中一惊,暗道:“我就这么放不下顾姐吗?莫非我直念著她,就怕再也见不到她?我……我到底怎么了?”卢云看著顾家大门,知道顾倩兮便在里头,他心中有个声音呐喊著,去见顾倩兮一面吧,哪怕是看一眼也好。凭他此时的武功,若要翻墙而入,实在轻而易举。只是想要移动脚步,双腿却如灌满了醋,竟是举步维艰。
“她……她还记得我吗?当年我也不过是个低三下四的斯,又不是她什么亲人……京里那些贵公子谁不是强我百倍,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就算她还念著我,现下的我又能如何呢?一个穷困潦倒的逃犯,不过是惹她伤心罢了。”卢云心中一酸,叹了口气,缓缓走开,他见到街旁有个酒铺,里头冷清清、空旷矿,正合了他此时性情,卢云坐了进去,吆喝了一壶酒,满怀心事之中,只有自饮自酌。
卢云以手支额,往对街望去,只见顾家的楼宇在夜色中依稀可见,酒入喉头,一时自伤身世,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
忽然“拍”地一声,一把刀重重的摔在桌上,卢云一惊,猛地抬头起来,只见一条大汉双手环胸,目光如电,正自望著自己。
卢云一怔,正要话,那大汉却笑道:“老兄无病无痛,为何长吁短叹?”
卢云尚未回答,那大汉迳自坐了下来,道:“趁著夜色不坏,咱们喝个两杯如何?”
卢云细看那人,只见他三十来岁,长得是高鼻鹰目,身高膀粗,神态极其威武,却不知是何来历。那人取出一锭银子,扔给店家,道:“今夜我和这位朋友喝上几杯,你给伺候著。”那店家大喜过望,连连哈腰,赶紧做了几个热炒出来。
卢云微一拱手,问道:“阁下贵姓大名,如何来到此间?”那大汉目光一扫,脸上露出剽悍神气,道:“在下姓秦,双名仲海。”卢云啊的一声,只觉这名字很熟,不知在何处听过。
秦仲海道:“我目下在左从义总兵麾下,恰从北疆归来。”
卢云脑中电光雷闪,想起那日在柳府中谈论军机,那中郎将石凭曾提过一名年轻副将,正在边关辅佐左从义,似是唤做秦仲海,莫非就是眼前这人?卢云不知他为何会找上自己,难不成是要报自己当日言语无礼之仇?当下微微戒备。
秦仲海道:“我打边关回来,方入京师数日,听旁人道,有一名公子在柳府生事,都此人在柳将军府上言语狂妄,讥嘲石凭大人,可有此事?”
卢云心下一凛,知道他上正题了,暗道:“看来又是一个寻事之人,我反正京城也不想留了,便是当今圣上为难我,却又有何惧之?”当下不惊反笑,淡淡地道:“在下见那石大人言语可笑,无知至极,一时之间狂性发作,便多了几句。我自就是这幅脾气,对错是非,含糊不得。”
秦仲海不动声色,道:“照公子这么来,左总兵布下的阵形确实大错特错,一无是处?我还听人起,公子曾言此阵三月之内必然为敌所破,可有此事?”
卢云心中一动,想起那日自己曾夸下海口,道三月之内,若是左总兵的山寨未被攻下,自己这颗脑袋就不要了,莫非这人真是来取自己的首级?但此时卢云早已看开身外之事,听得秦仲海提起此事,只是微微一惊,便又镇静如常,笑道:“秦将军若是想为石大人出气,要好好教训一下可,卢云倒也不会推拒,自当奉陪。”
秦仲海哈哈一笑,伸出手去,给卢云斟了一杯酒,卢云举手接过,正待要喝,猛地一阵掌风袭来,秦仲海竟出掌来攻,卢云见他掌法精妙,斜斜地往自己胸口劈来,已是不能不守。
卢云一声轻啸,伸手向那人手腕格去,用上了三成真力,秦仲海笑道:“来得好。”招式一变,三指拢起,使个鹤嘴翘,迳往卢云腕上穴道点去,手法快得不可思议。
卢云细看秦仲海的招式,自己无论怎么攻守,手腕上下九处穴道都会被点中,慌忙之中,不及细想,霎时握紧五指,化手刀为正拳,直直向秦仲海门面打去。这拳若是打实,以卢云此时的功力,便是一头牛也能给打得骨断筋折,何况一个活人?
这招一出,秦仲海也是一愣,原卢云以手刀来攻,无论如何攻守,穴道必然受制,来秦仲海以为胜负立判,想不到卢云又有这种怪招生将出来。
秦仲海大喝一声,手腕一翻,化鹤嘴为虎爪,一瞬间手臂暴长,也是往卢云门面抓落。这招後发先至,不待卢云的拳头碰及门面,便能将卢云重创,端是厉害无比。
两人交手数招,卢云心中已是骇异无比,他生平动手之人中,自是以昆仑掌门凌昭武功最高,自己险些在他手下送命,这秦仲海只比自己大了几岁,变招之多之快,竟不比凌昭稍逊,委实可畏可怖。
卢云这时满心疑问,手上又连连遇险,脑筋忽地清楚起来,知道自己如果比拼招式,决计讨不了好处,不如以内力见真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掌向内,运起十成真力,呼地一掌,重重向秦仲海推去,拼著自己脸面给抓伤,也绝不让秦仲海占得上风,使得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绝活。
秦仲海见他这般硬拼,不敢怠慢,横掌当胸,以逸待劳,硬生生接下卢云开碑裂石的雄浑内力,刹那间两人掌力相交,砰地大响。
卢云只觉秦仲海内力刚猛至极,一个个浪头冲向掌心,重重叠叠,无止无尽。此时卢云习练内力已有两年余,仗著“无绝心法”的大威力,内力已不弱於江湖一流好手,虽在秦仲海强攻之下,勉力承受,却也不见得为难。
约莫一柱香时间,秦仲海仰天大笑,将掌力一撤,道:“好!想不到公子内力如此深厚,佩服!佩服!”
卢云见秦仲海如此话,心中讶异,正待回话,只见秦仲海忽地离桌,向卢云躬身,拱手道:“在下做事向来莽撞,惊吓了公子,还乞海涵。”
卢云见他前倨後恭,不知他真意如何,正感奇怪,秦仲海已坐了下来,跟著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以为公子只是个读书人,万万料想不到武功如此了得,佩服!佩服!”
卢云疑惑之间,只是嘿嘿两声,不见其他。
秦仲海笑道:“我才回到北京,将军府里那一大群蠢蛋就围上来,在我面前把你胡骂一通,这些人你怎生狂妄,怎生无知云云,嘴上得真个难听!”
卢云听他以蠢蛋描述柳昂天的部将,倒似有意为自己分辩,不禁一愣,忙道:“秦将军此言何意?”
秦仲海笑道:“他奶奶的,此言何意?老子一听将军府的白疑骂得你狗血淋头,又把你的话话转述一遍,我原蛮不在乎,哪晓得听惊,身凉了半截,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精辟见解!这个叫卢云的子未赴战地,单凭一张臭图,便能洞悉军机至此,真乃是旷世奇才!他妈的,咱们再喝一杯!”著竖起大拇指,又替卢云斟上了酒。
卢云听他称许自己,只呆了半晌,跟著叹了口气,黯然道:“卢某一向口快,从来都是得罪人多,讨好人少。秦将军何必为我开脱?”
秦仲海呸地一声,道:“卢公子不必过谦,那就显得虚伪了!古来名士豪杰,岂能与凡夫俗子共处?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何必讨谁人情?”他举起酒杯,道:“以为天下太平多年,已然无人能知兵法,谁晓得陋巷之中,方有卧龙!来,秦仲海敬你一杯!”著举起杯来,一口喝乾。
卢云听他以“卧龙”相比,心中忍不住震汤,卧龙哪!那是多少读书人心中最高的境界?助楚则楚胜,助汉则楚亡,天下有更快意的事吗?他一时怔怔出神。
秦仲海夹了块牛肉,大口咀嚼,囫囵地道:“我听那群王八蛋骂了你一通,一时心中大喜,心想这种奇才不能不见。连夜打听之下,赶到伍定远那儿,谁知他的管家寻你不到,怕是出京去了,我想万万不可错过了时机,问了你的相貌打扮,赶忙在京城里四处寻找,天幸给我在这儿遇上啦!看来老子运气不坏,半点不坏!”著哈哈大笑,又喝了一杯酒,模样甚是随兴。
卢云听他得真挚,又对自己如此推崇,虽与此人并不相熟,心中仍是十分感动。
秦仲海笑道:“将军府这些酒囊饭袋,除了吹牛拍马,还能做什么?都瞎了狗眼!卢公子允文允武,旷世奇才,乃非常人也,来来,咱再敬你一杯。”
卢云拱手谦逊,慌忙道:“秦将军错爱了。”这回终於举杯起来,两人一饮而尽。
秦仲海喝了这杯,却是愁眉苦脸,只听他唉声叹气,道:“唉!这伍定远真是好福气,有你这等豪杰相随,想我秦某征战多年,至今连个像样的帮手也没有。卢公子,不知你现下做的是什么差事?可是禁军虎轿营参军?还是兵部车驾?”
卢云听他所言,都是上了品级的官爵,自己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的职位,连“官”这个字都称不上,忍不住苦笑道:“承蒙伍制使提拔,我目下在他身边任马弓手。”马弓手不过是马军卒,连编制也无,领得是兵卒的饷。
秦仲海愣了半晌,慢慢眼光中蕴起怒火,忽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只震得木桌四分五裂,碗盘掉落满地。那二先前见他们打起架来,已是担心害怕,这时又见秦仲海这等模样,更是吓得缩在一旁。卢云见他无端发怒,不知自己错了什么话,也是大吃一惊,急忙退开,怕他又暴起动手。
秦仲海怒道:“他奶奶的!伍定远要你当个马弓手?那何不让诸葛武侯去扫大街?又为何不叫张子房去挑大粪!”一时怒斥连连,如同猛虎狂啸。
那武侯就是昔日三国的诸葛孔明,张子房则是汉初三杰中辅佐高祖的张良,卢云听他话中之意,竟是如斯抬举,言下之意更是替他打抱不平。只是这人行事出人意表,实在不知要如何应付,卢云张大了嘴,不知该如何相劝。
猛见秦仲海沈肩弯腰,刷地一声,拔刀出鞘,刀上竟带著火红的光芒,黑夜之中分外夺目。秦仲海道:“放我『火贪一刀』在此,就见不得虎落平阳之事!卢兄弟,你日後出路,著落在秦某身上便了。”
卢云呆了半晌,道:“秦将军不必如此,我反正要离开北京了,你千万别为人费神。”
秦仲海还刀入鞘,奇道:“你要离开京城?那又是为什么?”卢云叹了口气,满是无奈之意,一边把木桌扶起,一边收拾地下的碗盘,店家连忙抢上,给两人换上了碗筷。
秦仲海见卢云满腹心事,料想一时套问不出,便道:“卢公子,反正你便是要走,也不急於一时,你跟我来,我让你见识些新鲜把戏,到时卢公子若是要走,却也不迟。”著转身出门,示意卢云过来。
他见卢云兀自坐著,迟迟不举步,似有迟疑之意,便朗声道:“卢公子智勇双,何必畏惧?秦某难道会害你吗?”
卢云见这人处处透著怪异,可又不像要对自己不利,他沈吟片刻,暗想:“看这人的模样,当是个豪迈果敢的人物,不同於将军府那些势利之辈,与这种人物交往,也不算枉然。”
想起过去数年来的历练,始终没有一个真正的知交好友,与伍定远虽曾共历患难,但两人日後际遇相差过大,已有话不投机之感,眼前这个秦仲海看来英风爽飒,绝非气无耻之徒,想来人家何等身分,尚且簧夜来访,又何必拒他於千里之外?
他霍地站起,道:“承蒙将军错爱,在下岂敢推拒?”
当下卢云便随秦仲海出门,两人一前一後,在大街上缓步而行。
行不片刻,街旁一人朝他二人奔来,身著戎装,向秦仲海躬身行礼,跟著牵过两匹高壮骏马,秦仲海道:“卢公子,请上马吧!”卢云不疑有他,轻轻一纵,便即翻身跨坐,秦仲海一驾缰绳,纵马先行,飞驰而去,卢云紧跟在後。
双骑奔至城门,守城的军官一见秦仲海,立时奔上来,喜道:“秦将军来啦!可是要找人喝酒?”秦仲海哈哈一笑,道:“过两天我再找你寻乐,你先开了城门!”他取出令牌,让那军官验过,两人飞马出城。
秦仲海一路往城郊驰去,深夜之中,月光映在道上,别有一番凄清,卢云回首望著北京城,一会儿想起顾家姐,一会儿又想到伍定远,心中五味杂陈。
行不多时,只见秦仲海往一处荒僻山丘驰去,银白月色下,只见山道荒烟,地下兀自积著残雪,卢云心中犯疑,不知秦仲海为何要领著自己到这人烟罕至的地方,莫非是要对自己不利?但他转念一想,寻思道:“这人看来是个豁达大度、不拘节之人,绝非卑鄙无耻的人。如果他真要对我不利,大可在酒店中与我破脸,又何必大费周章,把我引到荒山野岭再动手?”言念及此,心中踏实许多。
行到峰顶,秦仲海斗地翻身下马,卢云忙勒住疆绳,也跳下马来,只见此处荒凉寂静,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秦仲海似乎知道卢云的心思,道:“我想这儿空旷宁静,是个话谈心的好处所,倒没什么用意。卢兄弟随意坐吧!”著仰天卧倒。
卢云也不话,只离鞍下马,自坐地下。
秦仲海道:“今夜月色明亮,你瞧这北京城,清清楚楚的在你脚下哪!”卢云从丘上望下,只见月光照耀著北京城,楼台房舍,城墙瓦弄,莫不在眼前。卢云想分辨出顾家大宅,一时却看不真切。
秦仲海哪知道卢云牵挂心上人,只道他要找皇帝老儿,笑道:“卢公子要瞧紫禁城吗?你瞧,就在那儿了!”著朝一处指去,卢云引颈眺望,只见大宫殿重重叠叠,煞是雄伟,这京城历经数朝整建,规模宏大,早非天下任何名都可比。
秦仲海仰天长笑,道:“卢公子,任他皇帝老子再大,这时也在我们两人脚下睡觉!哈哈!哈哈!你奶奶个雄!”
卢云惊得呆了,他虽然个性激亢、多遇逆境,却从未过如此大逆狂言,一时呆呆的看著秦仲海。
秦仲海仰天吟道:“少时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卢云知道这几句词出自“鄩阳楼记”,过去曾盛极一时,只是三十年前朝廷因故查禁,就甚少人再敢提及,这几句词意思是“我年轻时候读过多少经史子论,长大以後又屡经历练,好像一只老虎伏在荒野里,磨著爪子,等待发迹的一日。”
秦仲海又吟道:“谁知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报冤雠,血染鄩阳江头!”
这几句的意思不难了解,正是“哪知道我变成罪人,流放到江州做囚犯,脸上还被刺上了花纹,如果有一日我能洗雪我的冤屈,我一定要用仇人的血,染红那鄩阳江头啊!”
卢云想著这几句话,这几年自己饱受世人嘲笑排挤,空有一身文武干才,却被迫卖面维生,浪荡江湖,忍不住一声清啸。
秦仲海道:“大丈夫当执三尺青锋,血战南北,纵横当世,这才不枉了此生!卢公子,你是吗?”卢云想到自己被人陷害,莫名其妙的成为逃犯,断却他一生出头之路,不由得叹了口气。
秦仲海伸过手去,握住卢云的双手,朗声道:“卢公子,你我素未谋面,秦某却为何找上你来?”
卢云尚未回答,秦仲海却自问自答道:“一来只为秦某看不惯世间凉薄,最恨英雄不得志,听闻兄弟的处境,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这才作兴相邀;二来我征战多年,手下虽有猛将,却无一个运筹帷幄的策士,日昨听人提及兄弟,星夜便来相寻,卢兄弟,我实话实,你可愿意在我麾下效力!”
月光下只见秦仲海情真意切,卢云心下感动,情知秦仲海确实见重,只是过去不是没有人赏识自己,想那兵部尚书顾大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卢云心中一阵激汤,他遥望星空,寻思道:“我自始至终难忘功名,却阴错阳差地成了罪人,以致今日有国难投、有家难奔,糟蹋了这一身的抱负,我……我当真一世卖面度日?可我……我一身是罪,却要我如何答应他?”他咬住了牙,良久不语。
秦仲海见他沈默,忍不住道:“卢兄弟为何不答应?莫非看不起秦某?”卢云轻叹一声,道:“对不住秦将军的好意,我不能答应。”
秦仲海嘿地一声,大声道:“你打算这样过一世么?就这般做个无足轻重的面贩么?”
卢云身子一颤,耳边忽地响起自己在山东大牢里过的几句话。
那日狱卒百般打他,只想要他低头认罪,但抵死不从的他,却从嘴里吐出了心中的志愿,在生死交迫、苦难袭身的一刻,他仰天哭叫:“我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那临危的一刻,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他之所以能熬过苦难,忍人之所不能忍,只因他求的是一颗圣贤心。
卢云出身微贱,父母都死在贫病交迫之中,一个佃农之子,靠著在庙里做粗工活了下来,十余年寒窗之苦,只为平反自己,平反天下。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是一个毫无将来的逃犯。
卢云泪眼朦胧,猛地低下头去,叹道:“秦将军,我也不瞒你,卢云三年前科举不中,沦落江湖,方今有案在身,已是待罪之人。”他擦去泪水,望著脚下的京城,续道:“非是卢云不识相,不懂得将军的好意,但想我卢云一个亡命之徒,一身罪孽,你却要我如何担当?”著把当年如何受人诬陷,如何被迫逃狱,如何奔波南北等节,一一都了,只略掉扬州顾家一段,以免连累顾嗣源。
也是卢云这几日心中闷的狠了,他自扬州以来,不论是亲厚如顾嗣源、患难如伍定远,他都坚忍身世不,谁知这时却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朝廷命官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秦仲海听罢,忽地仰天大笑,卢云从未与人吐露身世,这时竟遭讪笑,不由得大怒,喝道:“秦将军!我把隐私与你听,你却这般发笑,是何意思?”
秦仲海收敛神态,庄容道:“卢兄弟息怒,我只是笑你好生脸嫩,我军里十个八个都是囚徒,犯下迷天大罪、杀人放火的,秦某都收留了,还怕你这点事情?”
卢云闻言一愣,奇道:“竟有这等事?秦将军领得可是天兵禁军啊!”
秦仲海笑道:“是天兵,名唤禁军,还不都是个扛刀卖项的苦力?都好男不当兵,你想,谁放著好好生计不干,却在军中晓行夜宿,烂命一条,富贵也没瞧个影儿?要不是犯了教条,落得有家难归,谁想冒那生死大险啊!实在话一句:便是街边乞食,也强过远配边疆。”
卢云摇头道:“边疆辛劳、沙场战死,在我都是事,只是我身上有罪,即便投身军旅,只怕也不能出头,到死都是无名之辈,想来不知有多少闲气要受。不如回江湖度日,倒还落得自在。”
秦仲海伸出蒲扇般地大手,重重一记拍在卢云肩上,大声道:“卢兄弟这是什么泄气话?他日咱们干下大事业,北灭匈奴,西破羌戎,到那时甭你那一点过错,就真个杀人狱,还怕皇帝老儿不赦你那一点罪么?届时不但还你一身清白,不定封侯受爵,叫你一生富贵荣华!”
卢云原心灰意懒,此际听得秦仲海点醒,他心中一震,寻思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节?倘若我为朝廷立下大功,获旨赦罪,还我清白之身,他日何愁不能再赴科考?”
卢云抬头望去,只见秦仲海眼中尽是激励神色,他心下感激,颤声道:“什么官禄爵位,我也不在乎,只要能重见天日,还我清白,在下决不忘你今日之恩。”他心神激汤,竟尔流下泪来。
秦仲海见他如此神情,心下甚喜,他紧握住卢云双手,大笑道:“卢兄弟只要愿意拔刀相助,凭公子一身谋略武功,还怕不名动公卿吗?”
卢云泪流满面,仰天长啸,似要把那满腹冤屈,直抛青天三千丈。秦仲海大喜,也是狂笑不止,这两人均是内力深厚之辈,这时啸声震天,那冈上有鸟兽栖息,都教他二人啸声震醒,只惊得群鸦悲鸣,兽乱走。
却伍定远这日刚自回府,那管家却忙不迭地来报:“老爷,你那姓卢的庄客不知怎地,昨晚独自走了。”伍定远吃了一惊,急问道:“这……这却从何起?我这几日没工夫瞧他,怎便生出事来?”
管家劝道:“老爷,这姓卢的不过有些恩情与你,就在府里白吃白喝,正事也不见他做上一件两件,这种人去便去了,你又何必著急?”
伍定远闻言大怒,喝道:“胡!这人是我生死弟兄,同过甘苦,共历患难,我能有今日,是他舍命换来的!如今他不告而别,定是觉得我亏待了他,叫我如何不愧疚?”管家见伍定远发了这许多脾气,只有唯唯诺诺而去。
伍定远慌张间奔出门去,便去寻访卢云下落,他连著上了几处酒家,都是卢云平日惯常去的地方,却然找不到人,整整费了一日的工夫,却一无所获。他叹了一声,走进一旁的客店,自要了一壶老酒,自饮自酌起来。伍定远喝了两杯,心道:“也是我这几日烦恼公务,却把我这个弟兄给疏忽了。我和卢兄弟是过命的交情,想不到他却不告而别,唉,真是从何起……”
他喝了口酒,又想:“自从黄老仵作给人杀了之後,我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好容易才有这么一个生死至交,他却这样离我而去。自今而後,我又是一个人了。这漫漫京城岁月,无亲无故,却要如何排遣?”百般无奈中,想到自己举目无亲的景况,猛灌了一口苦酒,眼角却有些湿润。
伍定远自父母双亡,一直在凉州衙门里打杂维生,来便要平平庸庸的渡过一生,谁知到了十六岁那年,遭逢了一个奇遇,他偶然间帮助了一名落难的侠士,那人为了躲仇家,竟在西凉长居下来,感恩图报之余,便传了伍定远一身武艺,到得他二十五岁那年,那人也病死在西凉城,死前吩咐伍定远,要他作一名正直的捕快,为世间伸张正义,伍定远悲痛之余,感念师恩,便立誓做一名公人。
伍定远二十八岁那年接任西凉府捕头,三十四岁便威震黑白两道,连破无数大案,只是他为官正直,虽不至不通人情的地步,却远比那帮贪官污吏来得严明,如此一来,朋友却少了,没有半个知心。属下又多是奉迎拍马之徒,那日在西凉马王庙外,便已见识了世间冷暖,相较起来,路见不平的卢云是何等的可贵。
他喝了一口酒,想起了卢云的许多好处,忽地想道:“我这卢兄弟平日难得一笑,镇日价愁眉苦脸的,好像什么也不在乎,想来他过去必有什么伤心事。唉……卢兄弟这人脾气太强,从不吐露他的来历,每次我问他,他总是支支吾吾的,难不成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他怎么不跟我这个做哥哥的明讲?”
他灌了一杯酒,连连摇头,又想道:“我们初识之时,他还是个顶有骨气的人,怎么到得後来,却变成好吃懒做的醉鬼一个?回想起来,好像打那回拜寿之後,他就成了这个模样。究竟那天有什么事发生?莫非顾尚书府里的人欺侮了他?还是怎地?”他是捕头出身,外表虽然粗豪,但凡事却极为把细,此时便细细思索起来。
忽然一旁有人话:“店家!看座!”
伍定远一怔,斜目看去,只见十来个锦衣卫装扮的人走了进来,他心中一惊,暗想道:“这些牛鬼蛇神又出来了!不过我现下是朝廷命官,想来他们也不敢拿我如何!”话虽这般,但仍不愿与这帮人朝相,当即背转身子,低下头去。
只听一旁锦衣卫中有人话,道:“安统领,此次江大人交代了几件大事,想来没一件好办,你老可有什么对策?”却见一人面如重枣,腰悬宝刀,正是安道京,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猛灌下一口老酒,一人道:“老云啊!你就少两句,省得大家心烦。”
伍定远斜目偷眼,只见进店来的校尉共有十来人,但与安道京同桌的只有三人,认得都是锦衣卫里的好手,一人生得高头大马,一张大脸煞是吓人,名叫“雷公轰”单国易,一人油头粉面,脸上生了些麻子,唤叫“九尾蛟龙”云三郎。伍定远这几个月来与京城人物斯混,人面已是极熟,便把这两人认了出来。
他转目再看,却见余下的那人举止端凝,气势不凡,伍定远一见这人,忍不住咦地一声,心道:“怎么这人也入了锦衣卫?”眼前这人颇有来头,与伍定远照过几次面,乃是昔日刑部重金聘来的枪棒教习,人称“蛇鹤双行”郝震湘。这人过去专教天下诸省武艺,也曾远赴甘肃,点拨过伍定远的武功,只是此人个性正直,不知为何和锦衣卫的人混在一起?伍定远心中颇感奇怪,但他见安道京就坐在眼前,如何敢相认?当下静坐不动。
伍定远佯装喝酒,却听那云三郎道:“想来也真呕的,原伍定远那混蛋便要给咱们拿住,谁知道半路给那姓杨的劫走,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伍定远听他们提起自己,心中微微一惊,想道:“隔了这许多时日,这些人还是念念不忘那张羊皮,看来我平日还是要多加留意,以免著了他们的毒手。”
那“雷公轰”单国易接口道:“是啊!想不到杨郎中居然敢在我们面前出手,瞧他年纪轻轻的一个书生,却有这个胆子。”云三郎笑道:
“他妈的,区区一个杨肃观,要不是瞧在他老子杨远的面上,便十个也杀了,统领大人,您老是不是啊!”安道京面带不豫,只低头喝酒,却不接口。
那“蛇鹤双行”郝震湘一直低头不语,这时忽然道:“两位适才所言,实是大谬不然。”云三郎脸露不悦之色,哼了一声,道:“郝教头此话怎?”
郝震湘虽已四十来岁,但投入安道京麾下的时日却不甚长,不过他武功高强,办事周到,这几个月来积功升等,上去得比谁都快,原只是外省的校尉,目下已是安道京身边的得力助手,云三郎等人看在眼里,自是又妒又恨,老早便对他心生不满,此时又听他话无礼,对前辈毫无礼貌,忍不住便想发作。
郝震湘道:“这位杨郎中身怀绝艺,万万看不得。倘若两位心存轻视,恐怕日後要吃上大亏。”云三郎冷笑道:“听你把他吹上天去啦!这杨肃观有什么领,你倒给我。”
郝震湘道:“这位杨郎中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少林寺达摩院首座天绝僧,想来各位也听过他的大名,江湖公认此人为少林第一高手,杨郎中是他的关门弟子,武艺如何,可想而知了。”
云三郎嘿黑一笑,道:“什么天绝僧、地绝僧,这老和尚久不在江湖上行走了,不过是废人一个,少林寺除了这个老东西以外,大概也拿不出什么好手来吓唬人啦!”郝震湘摇头道:“『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这两句话大夥儿听过吧!少林寺的四大金刚,人人武艺高绝,四人的武艺都足以开山立派,扬名江湖,何况寺中第一高手天绝僧?云都统话可得心些了。”
云三郎心下狂怒,正要发作,忽听单国易笑道:“喂!你倒,若以我的武功与四大金刚较量,胜负如何?”郝震湘面无表情,道:“若以真实武艺较量,寻常门派的掌门都与四大金刚相差甚远,更别是单兄了。实在话一句,便是你们几人合力,也不见得讨得了好。”
伍定远听这位枪棒教头侃侃而谈,言语之间,颇具气度,丝毫不以赞扬敌人为耻,可是极厉害的将才,心道:“听锦衣卫近年来江河日下,用的都是江湖上第三流的人物,便如这云三郎之类的家伙。不知这安道京怎地开窍,居然懂得重用郝震湘这等高手,真是奇怪至极。只是这郝教头个性刚直,很容易得罪人,想来他这话已然开罪这几人。”
果然云三郎怪眼一翻,气往上冲,怒道:“好家伙!你我们几人合力也斗不过少林和尚?那么你呢?凭你郝教头的手段,可是四大金刚的对手?”
郝震湘面无表情,道:“凭我的『蛇鹤双行』,足与少林灵真的『大力金刚指』一拼。”
云三郎大怒,与单国易互望一眼,两人一起站起身来,道:“既然郝教头如此悍勇,我们两人决定联手向你请教几招。”
郝震湘望了安道京一眼,看他如何吩咐,云三郎看出他的用心,冷笑道:“姓郝的你听好了,有货有料,何不现在见个分晓?又何必找人撑腰?你有种便出来单挑,生死由命,愿赌服输,要给活活打死了,也算自己祖上不积德。怎么样?”
郝震湘神色俨然,伸手往门外一指,道:“既然如此,大夥儿外头话。”著便要站起身来。
伍定远心下暗笑:“锦衣卫里是些酒囊饭袋,如何容得下郝震湘这等人物?且看安道京如何调解是非,息止干戈?”
眼看锦衣卫众人便要自己干起来,安道京连忙伸手拉住郝震湘,温言道:“郝教头请坐。”跟著向云三郎喝道:“你们两个给我坐下,郝教头是什么手段,你们过几日便能见识了,猴急什么?”
云三郎心下不服,大声道:“统领!你这般维护这个子,如何让兄弟们服气?他进来得晚,升得却比谁都快,平日讲话又狂妄自大,若不能教训他一番,只怕这姓郝的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啦!”
云三郎平素最爱颜面,见郝震湘话时没给他面子,不由得怒火中烧,居然在京城客店之中,大暴门户中的长短事。
安道京见众人都有不满神色,笑道:“怎么了,兄弟们这样气?郝教头是我一手提拔的,你们有何不满?”
云三郎哼了一声,道:“统领千对万对,就是弄错了这个混蛋。凭他也配当什么教头?要跟他过招,却像只缩头乌龟似的。”
郝震湘猛听此言,双目一翻,两眼精光暴射而出。一旁“雷公轰”单国易见他这幅模样,冷汗流了一身,那云三郎却浑不自觉,兀自大声数。
安道京这几日心烦无比,为了江充交代的公事,已然焦头烂额,深怕有所闪失,这才找来郝震湘这等硬手,希望他能化腐朽为神奇,把几件大事办得妥妥切切。待得杨肃观上了奏章,在皇帝面前数落他的不是,他在王府胡同如何胡作非为,如何骚扰王公大臣,更让人感到忧心烦闷。想到近日连遇艰难,属下还闹成这等模样,心中气愤已极,不觉大喝一声:“他奶奶的雄!”众人听他怒喝,都是一惊,纷纷安静下来。
安道京猛灌了一碗烈酒,大声道:“郝教头是什么身手?你们两人购得上资格去领教吗?那日为了伍定远走脱的事,昆仑山硬派我们的不是,和咱们僵了,在江大人面前大打出手,结果人家不过出来了两个人,就打下咱们十八名教头,看得江大人连连摇头!那时你们两个畜生在哪里?”
云三郎咳了一声,似要话,安道京用力一挥手,把他的话头压了下去,跟著站起身来,指著云三郎的鼻子猛骂:“你这死子给我搞清楚些,要不是那日郝教头恰巧在场,出手抵御,你们又有谁挡得下『剑蛊』屠凌心?他这种手段,难道不该升为枪棒总教头么!你们两人既混蛋又糊涂,给我好好反省了!”
这事伍定远也颇有耳闻,听昆仑山火并锦衣卫,在江充面前把十来名好手打成重伤,锦衣卫闹了个灰头土脸,成了京城里的大笑柄。原锦衣卫已然军覆没,要不是台下忽然跳出一名校尉,和“剑蛊”屠凌心激战数百合,安道京早已被革职查办,哪能坐在这里发号施令?只是伍定远万万没想到,那名校尉却是旧日刑部聘来的枪棒教习,人称“蛇鹤双行”的郝震湘。
云三郎道:“那时我不在京城,要是我在哪!哼哼,连凌昭都一并拿下!”安道京大怒,重重在桌上拍了一记,骂道:“放屁!放屁!光吹牛皮的混蛋!”云三郎吃了一惊,低头不语。
郝震湘低声道:“统领息怒,这里耳目众多,不宜谈论公事。”
安道京叹息一声,又喝了一大碗烈酒,云三郎等人被数落一阵,面上无光,但心中仍是不服,犹在咬牙切齿,两眼直觑著郝震湘,心里不出的痛恨。
安道京心烦意乱,眼见属下不和,前途未卜,只有借酒浇愁,当下连尽十来碗烈酒,犹觉不足。
众人吃喝一顿後,便欲离去,云三郎叫过掌柜,喝道:“这顿饭算在直隶衙门的帐上,你们几时去收,爷爷都会给你们方便!”掌柜陪笑道:“是!是!爷台们肯来店光临,已是人三生有幸,怎么敢要爷台坏钞?”
郝震湘冷眼旁观,忍不住哼了一声,道:“鼠窃狗偷之辈,便是这种行径!”云三郎怒目暴喝:“怎么样?看不惯吗?我操你奶奶!”
郝震湘冷笑道:“我们若是缺钱花用,只管上大户人家取去,富老爷他们有的是钱,如何坏了这些穷苦百姓的生意?想安统领乃是当朝从六品的大官,昔年武举的榜眼,怎能到处吃白食,做这等气之事?咱们锦衣卫的名声,是给你们这种人搞坏的!”
云三郎想要动手,却是不敢,只气得他吹胡子瞪眼,郝震湘掏出钱包,叫过掌柜,算了钱给他,那掌柜如何敢收?只不住发抖。
安道京走了过来,拿出一个金元宝,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记,大声喝道:“郝教头得对极!咱们若要使钱,便该上豪门县官去讨,怎能吃这些老百姓的白食?以後你们这几个人的陋规恶习,该给我改改啦!”
伍定远凝目望去,那安道京随便一掌拍下,那只金元宝竟牢牢地箝在檀木桌上,这份手劲确实惊人,无愧锦衣卫统领之名。一旁那掌柜又惊又喜,身子飕飕发抖,两眼却直觑著桌上的金元宝,好似口水都快流下。
伍定远见锦衣卫众人走得远了,这才走出店来,他甫一出门,却听背後一人叫唤:“伍捕头!请留步!”
伍定远自来京城以後,人人都称他伍制使,或唤他伍大爷,从未有人再叫他伍捕头,这下听得亲切,一股他乡遇故知的体会,忽地涌上心头,伍定远回头望去,只见一名汉子双手环胸,正自站在门前。
伍定远凝目看去,却是方才在店里见过的“蛇鹤双行”郝震湘,他大吃一惊,连忙戒备,脸上却装作没事,笑道:“原来是郝教头,还真是巧啊,咱们好些年没见了吧!”
郝震湘嘿嘿一笑,道:“伍捕头得是什么话,适才咱们不是在店里照过面了吗?你什么时候也来这一套虚伪工夫了?”
伍定远尴尬一笑,看来郝震湘目光锐利,已然见到自己,虽然心头发寒,但面上不能稍露恐惧,当即微微一笑,道:“既然大家有缘,不如到寒舍坐片刻,闲聊几句如何?”
郝震湘淡淡地道:“难得伍捕头如此念旧,我就不客气了。”
伍定远见他答应的直爽,心下更是忌惮,两人昔日不过相互认识,称不上什么好友,现下郝震湘忽然找上门来,却不知是吉是凶,但他向来沈稳,当下不动声色,一路引领,将他带回府中。
两人入得屋里,郝震湘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伍定远命人奉上茶来,也陪坐在旁,心下却暗自戒慎。
良久之後,郝震湘仍不启口,只是端坐一旁。伍定远心道:“看他模样,不定真是过来叙旧。我可别太气了。”他咳了一声,找了个话头,道:“不知郝教头何时入了锦衣卫?原教头不是在山东任职么?”
郝震湘喝了口茶,忽地叹了口气,道:“是命运捉弄,那是由不得人的。”
伍定远听他有意叙旧,心中略略放心,便问道:“此话怎?莫非郝教头得罪了什么人?”听郝震湘此言,倒像是走投无路,这才委屈在锦衣卫麾下办事,但此人行事向来沈稳,照理不会有这等情事生出,伍定远不由得暗暗奇怪。
却听郝震湘长叹一声,道:“不瞒伍捕头了,前两年我在山东路见不平,见了一名富家公子调戏少女,便当场出手阻拦,把那一夥子狠狠惩戒了一顿。”伍定远自知郝震湘领了得,当下微微一笑,道:“这群无赖欲上郝教头,可真倒楣了。”
郝震湘苦笑道:“谁倒楣还不知道哪!我那么一出手,揍的却是个一不能碰、二不能骂的人,我那一顿好打,打的却是山东提督的儿子。”
伍定远久在公门,自知郝震湘惹上大麻烦了,他惨然一笑,摇头道:“这可惨了,想来教头定要遭殃。”
郝震湘苦笑道:“那提督好不他妈……好不凶狠,非要我赔命不可,还要我家一起充军,我一家老给衙门逼得无路可走,只得连夜逃亡,前去河南投靠亲戚,谁知世态炎凉,我那亲戚硬是不收留我们,逼得我们一家子沦落街边乞讨。”
伍定远心下恻然,摇头道:“世间冷暖,总要到患难之际才看得出来。所谓日久见人心,便是这个意思了。”著想起卢云,不由得长叹一声。
郝震湘续道:“眼见家挨饿受冻,想我郝震湘练了一身武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著家饿死吧!也是如此,只好拉下脸皮,在街边卖艺维生。”伍定远叹道:“真折煞教头了。”
郝震湘叹息片刻,又道:“也真是命运乖离,都已沦落到这个田地,那日还冒出十来个无赖寻晦气,硬赖我欠他们的钱,非要咱拿闺女来偿,我气愤不过,当场出手打死了两人,连夜就被抓入大牢里。家哭得呼天喊地,却没法子救我。”
伍定远骂道:“这群无赖真他妈的丧尽天良,要是我当捕快,非把他们一打尽不可!”
郝震湘苦笑道:“想我自己旧日还是捕头们的教习啊!虎落平阳被犬欺,河南牢里好一顿毒打,把我折磨得厉害,每日里连饭也没得吃,整整过了五日,那县官便把我押出去问斩。”伍定远听他如此下场,不由得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郝震湘又道:“那日在刑场之时,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索性就豁出去了,一路嘻笑唱歌,路上见到家老站在街边哭泣,心里虽然难过,但反正要死,也不想拖拖拉拉的,把心一横,想就此解脱。到了刑场,却有两人监斩,一人是县官,另一人却穿得锦衣卫的服饰。”
伍定远心下一凛,便道:“那人便是安道京吧!”
郝震湘颔首道:“正是安统领。那日我反正要死,也懒得理会谁是谁,便趴在地下,口中催促刽子手,要他下手俐落些。那刽子手见我唠叨,便与我口角起来,夸他自己刀法如何漂亮,武功何等高强云云,我听得心头火起,骂道,『子懂什么了?我才是用刀的祖宗!砍脑袋的学问大著很,砍头之前,先摸好颈椎,记得下手要快,入肉後再使劲,不然脑袋砍不掉!』旁观众人听我如此话,都是大笑不止,安统领拍手笑道,『你这人很有意思!来!来!喝两杯再死吧!』著斟上了酒,命人端给我喝,我那时跪在地下,那人想喂我,弯下腰来,酒水却洒了出来,我哈哈一笑,道,『别糟蹋了好酒!』跟著运起内力,凌空一吸,那酒水虽然隔了数尺,却还是给我吸到了嘴里,我舔了舔唇,连连大笑道,『好酒!好酒!』”
伍定远也是大笑不止,道:“天下之大,大概只有郝教头一人有胆如此!”
郝震湘乾笑两声,道:“伍捕头见笑了,那安大人原坐著不动,待得见我使出这手功夫,立时站了起来,冲到刑场之中,大叫道,『好一条汉子!好高明的武功!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伍定远听了这席话,方才明白郝震湘何以投入厂卫,便乾笑两声,道:“想来安统领敬佩你的武艺,这才起了惜才之心。来郝教头真是命大啊!”
郝震湘摇头苦笑,道:“可不是么?自那日以後,我便追随安大人左右,以前你也晓得,我是如何看待这些厂卫之人……唉!谁知我现下也成了一员……”他自知话多,忙举起茶碗,一饮而尽。
伍定远心下了然,明白安道京对郝震湘有救命之恩,否则以郝震湘的硬脾气,如何能与这帮狐群狗党混在一起?只是两方敌我分明,他虽与郝震湘有些交情,但形势禁格,只怕也由不了人。
伍定远轻叹一声,取过茶壶,替郝震湘斟上了水,淡淡地道:“郝教头,听你这般,你今日会找上我来,纯是因为安道京的缘故?”
郝震湘轻轻点了点头,道:“伍捕头的没错,我今日找你,不是为了这些唠叨事情,却是为安大人传话而来。”
伍定远知道他上正题,当下哼了一声,道:“教头有话直,不必隐瞒。”
郝震湘皱起眉头,似在思索如何启齿,伍定远也不催促,只是皱著眉头,等他开口问话。过了良久,只听郝震湘道:“据伍捕头入京之後,已将那东西交给朝中大员,是也不是?”伍定远嘿地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郝震湘不动声色,道:“伍捕头,你可知现下有多少人被押在昆仑山?”
伍定远想起少林寺灵音大师、李铁衫等人舍命相救,心中一痛,缓缓地道:“也是在下命大,好些成名豪杰为了伍某,不惜与凌昭一战,伍某至今深感盛情。”
郝震湘点头道:“伍捕头难道不关心这些人的安危?”
伍定远心中一惊,寻思道:“听郝震湘的语气,倘若我不交出东西,昆仑山便要杀人泄恨,莫非他便是传这等讯息来的?”他心念一动,道:“郝教头若想传话,却是找错了人,眼下东西不在我的手上,已然转入柳侯爷手中,郝教头若有话,该去找侯爷才是。”
郝震湘摇头道:“我只是奉命而来,把几句话转给定远兄,至於定远兄欲待如何,那也悉听尊便。”伍定远冷笑道:“好吧!念在我们还有几分交情的份上,我就听阁下把话交代完,也好让你回去交差。”他把交差两字拉得特别长,著意讥讽郝震湘。
郝震湘脸上神色微微一变,随即宁定,道:“江大人有令,若是你一昧倔强,眼下形势禁格,他虽然动不了你,但只要局面一转,日後不管你做得多大的官,发多大的财,他一定买通杀手,不杀你满门老,誓不为人。”
这几句话极具恫吓之力,伍定远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此时江充若要杀他,柳昂天手握证物,必然有法子报复,但若柳昂天一死,或是在朝失势,伍定远必然大祸临头,想到成家立业之後,每日尚须提心吊胆,忍不住脸上变色。
伍定远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就是这几句话,没有别的了?”郝震湘点头道:“便是如此了。”
伍定远低头不语,忽然叹了口气。
郝震湘道:“伍捕头若是担忧,何不送上东西,也好图个平安?”
伍定远忽尔大笑,道:“郝教头啊郝教头!那日我若是贪恋荣华富贵,早在西凉便屈服了,何必拖到现在才死?你回去转告你的主子,就我伍定远的脑袋早就洗好了等他,有种的随时来拿!”
郝震湘听他话渐渐无礼,便板起脸来,冷冷地道:“我念在旧识一场,该的也完了,伍捕头自重。”著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伍定远看著他的背影,想到此人方才与锦衣卫之间有些不睦,忍不住道:“郝教头,这些日子委屈你啦!”郝震湘身一震,头也不回,道:“伍捕头此言是何意思?”
伍定远道:“都你是一条汉子,现下和猪狗混在一起,难免沾了一身屎,我你委屈,那是看得起你。”
郝震湘转过身来,大怒道:“姓伍的!我不过是混口饭吃,你又何必侮辱於我?”
伍定远装作满脸不在乎的神气,道:“郝教头何必动怒?若是心中无愧,便当我是一个妄人,也就罢了。”著淡淡一笑,道:“若是心中有愧,你便杀了我,也是心中有愧。”
郝震湘双手握拳,身骨骼劈啪作响,眼中布满血丝,只听他咬牙道:“我是有愧!原来我那日便该死在刑场,好让我家沦落街边行乞,好让我老婆女儿靠著娼户卖淫的肮脏钱来养家活口,伍捕头,你何曾可怜过我这种人的处境?”
伍定远见他这幅模样,想他一条铁峥峥的汉子,却要如此度日,心中感慨。
郝震湘响,大声道:“这世道有多难啊!你要见不平了,出头了,随时落个不得好死,谁倒楣?谁可怜啊?都是自家人!伍捕头,我自山东一路打到河南,在天牢里早想通了,我日後只份份的度日,忠君报国,把一身领献出来,别的什么也不想!”
伍定远摇头道:“别了,你现下为虎做怅,死时臭名万古,终究没有好下稍!”
只见郝震湘怒目望向自己,伍定远寻思道:“凭郝震湘的武功,倘若此时要伤我,只怕易如反掌,不过大家总算相识一场,想来他也不会这么气。”
忽听郝震湘冷笑一声,道:“伍捕头,你口中得漂亮,口口声声骂我无耻卑鄙,你可知道外头把你多得有多难听啊!”
伍定远心中一凛,但脸上仍装得毫不在乎,笑道:“竟有此事?只要不是教头编排我的阴损话,但无妨。”
郝震湘摇头道:“来定远兄为了燕陵镖局的血案奔走,弄到了丢官亡命,江湖好汉,无不敬服。连我远在山东,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待得各方好汉都给昆仑山擒下,只有你一人走脱之时,天下英雄都为你庆幸,直老天有眼,保住好人的性命。谁知过了几个月,江湖上便出了一种法,难听之至。”
伍定远冷笑一声,道:“什么法!你清楚点!”
郝震湘道:“想伍捕头为人行侠仗义,独自逃走之後,必会回头搭救旧日弟兄,谁知伍捕头到得京城後,摇身一变,成了大名鼎鼎的伍制使,却不见他苦恼忧心当日为他出生入死的好朋友,只记得自个儿过好日子,干自己的肥差,买楼进仆,好不威风?霎时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伍定远听他如此来,只气得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出。
郝震湘续道:“原四处可见的海捕公文,莫名其妙地,一发给衙门收拾了,朝廷还加官晋爵,好不快活。这中间若非有诈,却怎会如此?江湖上都你给奸党收买,临到头来,乖乖把东西交出,好换个芝麻绿豆的官,同流合污,卑鄙无耻,直教江湖好汉齿冷!可怜少林寺灵音师徒、李铁衫庄主一家,给人做了富贵功名的垫脚石!”
伍定远一张脸变得惨白,万万没料想到自己的名声已是恶劣至此,他心如刀割,废然坐倒。
郝震湘冷冷地望著他,道:“你的没错,我是朝廷奸党的走狗,是人,是畜生,但伍捕头你呢?你便是这么理直气壮么?”
伍定远颓然道:“那日我命悬於人手,幸好一名好汉相助,辗转逃亡,千钧一发之际,才被当朝大将军柳大人救起,眼见御史王宁大人已被抄家,除了托庇在柳大人之下,天下已无人能救得我,我这般做,难道有错吗?”
郝震湘摇头道:“伍捕头,传言如此,你同我这些缘由,我也帮不上你。无论如何,我话已带到,言尽於此,你好自为之。”
伍定远正待回答,忽听管家叩门道:“老爷,柳侯爷府上来人传话,有大事会商,要你马上过去。”
郝震湘面无表情,拱手道:“伍捕头公务繁忙,我这就告辞。”著转身出去,伍定远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一动,忽道:“郝教头听我一言,再走不迟!”
郝震湘停下脚来,回头道:“伍捕头还有什么吩咐?”
伍定远道:“阁下是一条铁峥峥的好汉,何必和江充、安道京这些人鬼混?待我替你引荐引荐,日後投效柳侯爷如何?”
郝震湘身子微微一震,跟著眼中闪过一丝感伤,但这神色一隐而去。他摇了摇头,道:“北京的官场就这么点大,岂能容得下一个反覆人?伍捕头的好意我心领了。”他走出大门,忽道:“咱们来日再见,只盼不必杀个你死我活。”
伍定远听他这么一,心中忽然想到两句话:“宁为太平狗,勿为乱世人”,活在此时此刻,真叫人情何以堪?
伍定远心烦意乱,却听一旁管家连连催促,侯爷府上催促甚急,伍定远怕延误军机,急忙赶赴将军府。
伍定远甫进柳宅大门,一旁就有人急拉他衣袖,伍定远定睛一看,却是平日相熟的一名军官,那人姓赵,也是个制使,平日常与伍定远一起喝酒,算得上有些交情。
那赵制使悄声道:“伍兄啊!看来大事不好,今儿个早朝时,江充大人向皇上进了谗言,连上几奏章,咱们柳侯爷府里不乾净,收留好些穷凶极恶的逃犯,怕要意图不轨哪!”
伍定远忽有不妙之感,郝震湘前脚刚走,弹劾後脚便到,他颤声道:“什么收留逃犯?此话怎?”
那赵制使摇头道:“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江充指名道姓,好像提到你老兄的大名,你在西凉残害良民,无所不为,弃官逃亡後竟然跑到京城来,不知用了多少银两,向柳侯爷捐了个制使,又在京城大摇大摆,无法无天起来。”
伍定远身颤抖,也不知是气是怕,咬牙道:“岂有此理?我一路千辛万苦,便是为了一桩沈冤血案,这江充实在恶毒,到这刻也不放过我!”
赵制使叹道:“也是你老兄倒楣,不知道你和江充之间有何过节,反正这江大人的奏章上得是阴刻无比,只把皇上气得七窍生烟,现下派了个御史来府里探查,你可要心应对。”
伍定远一听,身毛孔都竖了起来,心中只是叫苦连天,寻思道:“那日杨大人救起我时,便柳侯爷拼著头上顶戴不要,也决意保我一命,要我先在京师安定下来。果然这些日子也没人敢来扰我,想柳侯爷势力雄大,昆仑山也好,东厂也好,没人再敢来害我,谁知先是郝震湘找上门来,现下又生出这种事端……我命运怎地如此坎坷……”
倘若自己真给江充派人杀死,那也就罢了,眼前若给御史大人提审定罪,不免污臭名声,死後怕还要被人冷言冷语。想起自己江湖名声已然难听,更感痛楚忧惧。
正想间,一人长身玉立,缓缓向他走来,正是杨肃观。
伍定远慌忙间急急奔上,叫道:「杨大人,江充谗言上奏,你可要救我一救!”这次江充上奏陷害,御史大人专程为此到府查案,只要一个应对不慎,不只这个制使官职不保,恐怕还要牵连入狱,流放边疆,伍定远心念於此,更感惶急,只拉住杨肃观的手,不住拜托。
杨肃观眉头紧锁,用力握住伍定远的手,低声道:“伍大人不必惊慌,反倒叫人看我们。你只要行得正,做得端,就不必怕那些奸佞人的胡言乱语。”
伍定远听他这番话,多少定下,忙道:“大人得是,我伍定远向来正直,不怕他们诬陷,皇上英明,定会还我清白。”
两人话之间,已然走进大厅,只见一名老者坐在上首,看来便是御史大人了,柳昂天则坐在下首相陪,伍定远心下忐忑,不知吉凶如何。
杨肃观进得厅里,便即下拜,口中言道:“下官兵部职方司郎中杨肃观,拜见何大人。”伍定远连忙随著跪倒,伏身低头,不敢言动。
那御史何大人道:“杨贤侄辛苦了,快快请起。这一旁跪的,便是那伍定远么?”伍定远伏倒在地,颤声道:“贱名有辱大人清听,下官正是伍定远。”
何大人道:“好啦!抬起头来话。”伍定远连忙抬起头来,只见那
何大人年纪也不甚老,约莫五十来岁,一双眸子紧盯著自己,像是要掘出什么私密来,伍定远只给他看得身难受,忙将目光转向地下。
何大人道:“伍定远,你在西凉为官时,可曾杀害燕陵镖局满门老,贪污窃盗官银十万两?快快从实招来!”
伍定远大惊,连呼冤枉,正待解释,却听杨肃观道:“启禀何大人,这伍定远乃是为人构陷,其中另有隐情,大人若要细查案情,不妨上西凉走一遭,调阅公文详查,届时是非曲直,必有公断。”
伍定远听了杨肃观为自己的辩驳,心中只是起伏不定,就怕何大人不信。正担忧间,却见杨肃观向他眨了眨眼,似乎要他放下心来。伍定远心道:“看杨郎中这个样子,好像胸有成竹,难道他有法子对付这个何大人么?”
那何大人听了杨肃观的话,只咳了一声,斜目看向伍定远,一时难见喜怒。
伍定远见他神情如此,心中仍感不安,忽听柳昂天道:“我何大人哪!我手下这伍制使,可是老实不过,若有谁他杀害良民,偷盗府库钱财,这老夫决计不信。”
伍定远听柳昂天也为自己话,略感安心,自拊道:“柳侯爷如此份量,连他也出面担保,不定我这次能够逢凶化吉。”
何大人哦了一声,走下台阶,细细打量伍定远,伍定远给他看得身难过之极,两人眼光相对,伍定远跪在地下,除了乾笑几声,实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良久,何大人忽地发出一阵笑声,跟著转身走回座上。伍定远不知性命如何,耳听他发笑,不知吉凶如何,只是担忧不已。
却听何大人笑道:“好啊!既然柳侯爷都出面求情了,还有什么假的?我看这个伍定远面相正直,浑不似穷凶极恶之辈,江大人这次举发事端,恐怕有些言过其实了。”
伍定远听他这么一,心下大喜,忙叩首连连。何大人端起茶碗,笑道:“好啦!看你怕得,快起来话吧!”伍定远却只拜伏在地,不敢稍动。
柳昂天走下厅中,亲自将伍定远扶起,道:“伍贤侄,你不必惊慌,老夫知道你是忠肝义胆之人,定会维护你到底,朝廷奸党虽多,却没人能动你分毫。”
何大人点了点头,道:“侯爷得是。想侯爷与我是什么交情,他江大人又不是不知,皇上会把这个案子交给我,用意就是八字,所谓『大事化,事化无』,来江大人也该识趣,别要惹是生非啦!”
伍定远啊地一声,这才知道柳昂天早有安排,当下又是跪倒在地,哽咽道:“多谢两位大人爱护,人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答深恩於万一。”
柳昂天捻须微笑,道:“我看你也受惊啦!你先下去坐坐,晚间一块儿留下用膳,我有几件事要交代你。”伍定远急忙叩首,跟著匆匆走出。
伍定远出得大厅,冷汗已湿了一身。他给家丁带著,行入偏厅用茶,他脑中纷乱,虽逃过眼前危厄,但心中就是定不下来,想起郝震湘日间找他之事,更添烦忧。
正想间,只见一人身著军官服色,正向自己走来,伍定远心乱如麻,无心理会,谁知那人却停下脚步,直挺挺的站在他面前。
伍定远抬头看去,见那人高鼻阔口,腰悬弯刀,却不相识,伍定远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伍定远,敢问阁下可有吩咐?”
那人不答,只把一双眼瞅著伍定远,伍定远心下疑惑,不知高低,忽见杨肃观走来,向那人道:“秦将军来得早了,柳侯爷这当口还忙著,你且先歇会儿。”
那大汉也不回话,只上下打量伍定远,伍定远不知这人来历,虽给他瞧得浑身难受,却也不便发作,只不住的向杨肃观使眼色。
杨肃观意会,忙道:“伍兄,让我为你引见一位英雄人物。”著向那大汉一指:“这位便是左从义总兵麾下头牌猛将,秦仲海秦将军便是。”
伍定远虽到京中不久,但也听过秦仲海的名头,忙拱手道:“伍定远见过秦将军!”秦仲海回了半礼,道:“不敢。”
三人坐了下来,秦仲海道:“伍制使,我想向你借样东西。”
伍定远一愣,随即笑道:“将军有何吩咐,下官无有不从,就怕下官贫寒简陋,没的让大人笑话。”
秦仲海道:“伍制使切莫疑心,我并非要向你讨钱,也不是要寻你晦气,我今日是想向你借个人一用。”
伍定远心中一奇,道:“我营中将士自有数百人,秦将军若想调遣,自当遵命,只不知将军要借何人?”秦仲海道:“我要借的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文武才,不知制使肯借否?”
伍定远不知秦仲海用意,只陪笑道:“秦将军笑了,我军中岂有这等人物?”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想你身边有这等人才,你却是不知,这岂不作践好汉、让人齿冷吗?”
伍定远听他得严厉,不知如何是好,久久不敢回话。
杨肃观道:“伍制使初来京城,诸事繁忙,若有什么疏失,也非他刻意所为,秦将军切莫因此见责。”
秦仲海道:“两位大人,秦某不是来寻你们的晦气,正格的,我只是看不过英雄落魄,有志难伸的模样,这才多了几句。”
伍定远忙答道:“蒙秦将军不吝教诲,伍定远定会深加反省,只不知大人究竟要借的是何人,还请示下。”他不愿多做争辩,沾惹纷争,便赶紧蒙混认过。
秦仲海道:“伍大人身边有一人,姓卢名云,不知大人是否相熟?”伍定远一愣,随即叹道:“卢兄弟这几日不告而别,至今音讯无。”
秦仲海冷冷地道:“这倒不劳伍大人烦心。”著往门外叫道:“卢兄弟快进来!大夥儿叙叙旧吧!”
伍定远一征,只见一人缓步走进,正是卢云。伍定远张大了嘴,健步向前,一把抱住卢云,大声道:“兄弟!你怎地不告而别?可急坏了哥哥啊!”
卢云适才在外,不知他们对谈内容,此时歉然一笑,道:“子前些日子酗酒慢事,给伍兄添了许多麻烦,心想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自个儿走了,还请伍兄海涵,恕我卤莽之罪。”
伍定远低头叹道:“都是我耽误了兄弟的前程,没能叫你飞黄腾达,是做哥哥的错……”歉疚之情,形於言表。
卢云忙道:“伍兄千万别自责,是弟自己不长进,这些日子若无你照顾提携,我却又能上哪去?”
秦仲海来对伍定远极是不满,这时见他真情流露,倒也不是作假,气也消了许多,打岔道:“好啦!日後卢公子为朝廷运筹帷幄,必有出人头地的一日,伍兄也不必难受啦!”伍定远奇道:“运筹帷幄?这又从何起?”
众人正待要,却听一名家丁道:“老爷有请,诸位官人内厅用饭。”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咱们这些话再不迟,吃饭要紧!”著携了卢云的手,迳自拉他进厅。
一旁家丁急急拦住卢云,问道:“这位公子是……”
秦仲海知道卢云与柳府的人有些疙瘩,怕卢云脾气一来,竟又大摇大摆的走了,忙将那家丁一推,不待卢云话,两人并肩走了进去。那家丁知道秦仲海官拜游击将军,向来是柳昂天手下的大将,哪敢伸手拦阻,眼睁睁的看他们走进内厅。
柳昂天排了一桌家宴,宴请御史何大人,邀了门下众将亲信相陪,秦仲海等人走进时,只见何大人与柳昂天已然坐定,正自话。
那何大人双眼一转,上下打量了秦仲海等人,转头向柳昂天笑道:“柳大人,我看你门下真是人才济济啊!尽是文臣武将,英雄豪杰,你老真是眼光过人哪!”
柳昂天大笑,忽然见到卢云站在桌旁,不禁一愣,心下不悦,暗道:“这伍定远也真是的,怎么又把这人带来?”但他不愿在何大人面前责骂部属,当下不动声色,要下人给他们排上位子。
卢云来就不愿再来柳府,但秦仲海力邀之下,只有随他一来,谁知不只进到柳府,尚要与柳昂天同桌共饮,他心中不宁,待见柳昂天面色平和,似乎浑不在意,这才心下稍定,便也坐了下来。
那何大人向伍定远一笑,举杯道:“伍制使,适才外头话得罪,是为了公务交代,你可别见怪啊!”
伍定远赶忙道:“大人明见万里,替人洗刷冤情,下官感恩戴德尚且不及,怎会怨怪大人?”柳昂天笑道:“定远这杯该喝,这可是压惊酒,何大人喝的这杯就冤枉了,替人出头,还倒罚一杯。”
何大人笑道:“柳侯爷的是什么话,在座英才济济,都是朝廷的未来中坚,我岂能不多敬两杯?”众人大笑声中,一齐举杯喝乾。
何大人见秦仲海身著军装,心念一动,问道:“这位将军可是姓秦?”秦仲海点头道:“正是,末将姓秦,双名仲海。”何大人喜道:“都『柳门二将,文杨武秦』,这杨贤侄我是熟识的,他父亲杨大人与我更是世交,只是老夫一直无缘识得咱们这个秦将军,来来,今日有缘,我们喝上一杯。”
秦仲海见无人理会卢云,怕冷落了他,当下微微一笑,道:“大人不忙喝酒,待我为你引荐一人如何?”著拍拍卢云的肩膀,道:“我这位卢云兄弟,乃是当朝兵法名家,大人不可不识。”
何大人见卢云丰神如玉,早留上了神,以为这年轻公子是柳昂天的子侄辈,待秦仲海如此介绍,更是欣喜,向柳昂天道:“好你一个柳侯爷啊!手下奇人异士、文臣猛将,我看你这大都督坐的可稳啦!”
柳昂天原不喜卢云,待听得秦仲海这般介绍,那何大人又很是钦羡,怒气也渐消了,连连笑道:“好,好!”
众人饮得酣畅,何大人忽道:“老夫看西疆贼势日大,这帖木儿汗国拓地千里,并国数十,已有昔年铁木真的气势,莫要进犯中原,再成大祸啊!”
柳昂天明白何大人要到了正题,便点头附和道:“是啊!近来北境征战不休,我朝与瓦剌称得上势均力敌,要是西境也有乱事,中国腹背受敌,大军调度困难,倒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何大人望著席上多位青年,道:“昔年西夏侵犯中土,大宋靠著韩琦、范仲淹两人镇守,有道是『西贼闻之心胆寒』,物换星移,几百年过去了,今日朝有你们这许多英雄少年,咱们还怕什么?”著拿出一道公文,道:“实不相瞒,当今圣上有命,我不数月间,就要出使帖木儿汗国。”
众人啊地一声,甚感意外。
何大人面色凝重,道:“此次皇上希望老夫能赶在瓦剌之前,与西疆连络交往,以免蛮夷包围中国,老夫今日来此,除为定远贤侄之事外,便是想请各位相助此事。”
柳昂天点头道:“大人的事便是我柳昂天的事,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下来便是。”
何大人见柳昂天一口承诺,立时安心许多。杨肃观问道:“朝廷交代大人出使汗国,可曾拟定什么良策,足使两国交好?”
那何大人面上露出无奈的神色,道:“来惭愧,此次我们是去和番。”
众人听得和番两字,忍不住一齐站起。这和番自古便是天朝之辱,将王家之女送至蛮夷,行婚姻之约,以期两国修好,皇女公主若能生子嗣位,日後蛮夷可汗念在身上的华夏血统,也当尊重中原,消弭边疆祸患。
柳昂天不愿手下大将出轻侮之言,连忙道:“既然大人下月便要出使西疆,我看事不宜迟,明日早朝我便上个奏章,建请皇上派兵保驾,到时大人若是不弃,我自会加派几个干练手下,随您一同出关。”
何大人点头道:“我先前担心道路不宁,蛮夷凶狠残暴,但现下得了侯爷的亲口金诺,那就万无一失了!”
柳昂天问道:“此次和番,却是哪位公主出嫁?”何大人轻咳一声,道:“这次的重责大任,落在咱们银川公主身上。”
柳昂天啊地一声,叹道:“可惜了,银川公主高贵秀美,乃是皇家典范,想不到却要流落他乡。”
何大人道:“满朝之中,自来只有银川公主最识大体,若不是她,却又有谁担得起这个大任?”
众人叹息不已,饮至深夜,方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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