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闪动,凌昭正要砍下宁不凡的双手,忽听一人哈哈大笑,如飞将军般落了下来,挡在宁不凡身前。
那老者缓步上前,斜眼看了江充一眼,道:“江大人,好久不见啦!”
江充吓了一跳,颤声道:“是…是你…你也出京来了?”
凌昭见来人笑容可掬,约莫七十多岁,他心下一凛,料知眼前这名老者定有什么特异之处,当下便凝剑住手,往后退开一步。厅上众人见这老者貌不惊人,衣着寒酸,不知此人是何方神圣,一时都是暗自起疑。
那老者见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只笑了笑,拍手叫道:“都下来了吧!”
众人面带诧异,心道:“上头还有人么?”抬头向上,只见人影飘动,一男一女落了下来,那男子一张凛然的国字脸,身形颇见高壮,正是昔年的西凉名捕,人称“伍捕头”的伍定远。那少女身材苗条玲珑,有如出水芙蓉,正是九华山的女弟子艳婷。
这三人一进场,厅上众人登时乱了起来,却见卢云、杨肃观等人纷纷上前与伍定远相认,众人围住他问长问短,一时只把他忙得不可开交。那艳婷自向师父跪下请安,娟儿神态激动,拉着师姐又哭又叫,师门三人相会,自也有一番悲喜。
伍定远、艳婷忙与熟人相会,那老者却也没闲着。只见他走到第三张位子上,迳自坐了下来,跟着向琼武川一笑,颔首道:“琼国丈,好久不见啦!”
琼武川哈哈大笑,道:“你怎也上山来了?可是皇上准你出京的?”
那老者笑道:“这个自然,若没皇上的恩准,难不成咱家还能溜出来么?”他转头看向江充,笑道:“倒是咱们江大人好端端的,不在皇上身边办事,却跑来华山吆来喝去,成日价就想砍了旁人的双手,皇上要是知道了,岂不觉得奇怪至极么?”
江充听了嘲讽,竟是不敢答话,面色颇为难看。凌昭眉头紧皱,望着那老者,道:“尊驾究竟是谁?”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咱家姓刘,单名一个敬字。”
“刘敬”二字一出,站在近处的众人立时一震,旁人见这些人呆若木鸡,连忙追问,霎时一传十、十传百,原大厅里唧唧聒聒,登时鸦雀无声。
那老者见满厅宾客神色骇然,登时哈哈大笑,道:“怎么啦?咱家不过是个老太监而已,各位何必如此骇异?好像我是什么怪物一样?叫人怪难为情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哑口无言。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名震天下,足与江充、柳昂天鼎足而三的东厂大太监刘敬!
杨肃观等人都是朝廷命官,见了这位京城十二监之首,随侍当今天子的秉笔太监,心下无不暗自惊奇。
秦仲海咳了一声,低声道:“怪了,这老太监等闲不出宫,怎地今日却忽尔来此?”
杨肃观自也感到纳闷,点头道:“无论如何,此人出宫必有什么阴谋,咱们可得心在意了。”
卢云见伍定远低头不语,忙问道:“伍兄怎么会与这人一同躲在匾额后?你们约好一起上山的么?”
伍定远见三人一起望向他来,忙摇手道:“大家别误会,我上山时无意在道上遇见这人,倒不知他便是刘总管。”众人哦了一声,都是将信将疑。
杨肃观见疑云重重,如何能平白放过,当下便要追问,忽听刘敬道:“诸位朋友,我今日上得华山,只是想见识一下各方英豪的英姿,看看谁是当今的武林盟主,现下可推举出来了么?”
杨肃观一听此事,便感头大,方才凌昭击败灵定,宁不凡又不愿与他较量,算来这“剑神”已是方今的武林盟主,想到日后少林名声定然毁在自己手上,脸色已成惨白。
江充走了上去,笑道:“刘总管问得好,当今公认的武林盟主,便是咱们昆仑掌门凌昭老师,诸位朋友日后便听他号令吧!”
刘敬笑道:“哦!原来武林盟主已经是掌门了,这我倒不知晓。却不知咱们宁不凡宁大侠公认天下第一,却是怎么败下来的?可是输在拳脚不及,还是剑术不到啊?”着往凌昭看去,眼中都是询问的神色。
刘敬这么一问,那比什么暴力威吓、阴谋陷害都要来的厉害,果然凌昭面上变色,摇头道:“某不曾与宁掌门较量,倒不知是谁强谁弱了。”
刘敬笑道:“原来你二人还没比试过,那怎么先生便可以自称武林盟主啦?莫非先生天生的料事如神,还是能够未卜先知啊?”
凌昭听了嘲讽,面上登时青红不定。同样的一句话来,琼国丈徒然得暴躁气愤,但这刘敬却能得讥讽巧妙,让人无法回击。
江充冷笑道:“这事倒与老师无关。咱们宁大侠很有自知之明,根不敢下场较量,须怪掌门不得。”跟着转头向宁不凡一看,狞笑道:“怎么样?我这话可有什么不对?”
宁不凡轻咳一声,道:“江大人所言不错,在下不是先生对手,不比也罢。”
琼武川见他一脸懦弱,登时又急又气,大声叫道:“你又来啦!你到底在怕什么?”
刘敬伸手出去,往琼武川肩上一拍,笑道:“国丈有所不知,他是怕咱们江大人,倒不是怕先生。”
琼武川知道刘敬口才了得,此刻如此话,定有用意,当下便假意接口,奇道:“总管这话好生奇怪,咱们宁大侠明明是与掌门下场较量,怎会来怕江大人?莫非江大人也练了厉害武功么?”
刘敬哈哈大笑,道:“照啊!琼国丈所言不错。咱们江大人正是练了两套神功,一套叫做‘铁口随心功’,另一套叫做‘御前咬耳功’,这两套神功使出来,便是宁大侠这般武艺,也要甘败下风。”
琼武川如何不知刘敬有意讥笑,当即假意问道:“什么是‘铁口随心功’?那是什么神奇武功了?”
刘敬笑道:“这个‘铁口随心功’,顾名思义,便是一张嘴巴神通广大,威力无穷。只要铁口发威,往刑部公堂一坐,两张嘴皮就这么吆喝几下,嘿嘿,管你事通天,人家几千张海捕公文贴出,几万名官差抓来,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要给他搞掉性命。”
琼武川惊道:“这么厉害!简直比隔山打牛的功夫还了得!”他二人一搭一唱,都在讥讽江充平日的为人处世,众宾客都觉得好笑。
刘敬叹了口气,道:“那算是什么,比起‘御前咬耳功’,这‘铁口随心功’还只能算是粗浅的武艺哪!”
琼武川奇道:“御前咬耳功,这又是什么厉害武学了?”
刘敬道:“铁口随心功不过对付区区一人,可御前咬耳功更是非同可,只要他在金銮殿前咬个几咬,任你几百人、几千人的大门派,一夜之间便会成了天下万民的公敌。他你是雌的,你便不是公的,他你是雄的,你便不是母的,黑白是非随他,红黄绿白任他咬,几口下来,管你精忠报国,还是碧血丹心,一样给送去刑场报到。你看咱们江大人法力无边,却要芸芸众生如何抵挡啊!”
琼武川面露赞叹之色,点头道:“原来如此,无怪宁不凡怕他怕个要死,这天下第一的封号,该送给咱们江大人才是。”
江充满脸通红,嘿嘿一笑,回敬道:“两位话恁也多了。所谓江湖自有江湖理,咱们朝廷中人,还是少个两句吧。”
刘敬笑道:“我自与琼国丈谈天纳凉,闲聊几句,怎么江大人就不高兴了?好吧!你要咱家闭嘴,咱家就安安静静的好了。诸位有话请,有屁请放。”
此时众人都知他们有意对付江充,若要出言插话,不免介入两大权臣间的比拼,当下都是默然无语。
琼武川摆了摆手,笑道:“大家有什么事,只管啊,怎么这般安静呢?”
那钱凌异平日最爱出风头,眼看无人敢答腔,登即冷笑道:“你这糟老头子少放两个狗屁,没人会当你是哑巴。”
众人听钱凌异话大胆,都是为之骇然。果然刘敬咦的一声,道:“你是谁?怎么对琼老爷话这般无礼?”
钱凌异冷冷地道:“在下昆仑山钱凌异,外号‘剑影’的便是我。”
刘敬叹道:“原来是钱四侠啊,唉……我以为昆仑山高手见识非比寻常,谁知却如此无知,真可惜了。”
钱凌异仗着有江充撑腰,也不来怕,只怒喝道:“你什么!”
刘敬微笑道:“钱四侠,你真以为这位老先生只是个糟老头子么?”
钱凌异心下一凛,这才想起琼武川身分非比寻常,他往金凌霜等人看了一眼,只见众人垂手低头,不敢稍动,这才知道闯下大祸。他咳了一声,嚅啮地道:“我…我是…”
刘敬叹道:“你以为他是谁?一个可以给你随意作弄的人是不是?”
钱凌异陪笑道:“不是……在下岂有此意……”
刘敬忽地面色一寒,喝道:“大胆刁民!你可知道他家中摆着太祖御赐的铁卷丹书,便是金銮殿上皇爷也不敢骂他一句两句?这般人物,是你一个顽民可以骂得的么?你不怕杀头吗!”
钱凌异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刘敬厉声道:“他那条二十四节龙头金鞭,连皇上都打得,你却他是个乱放狗屁的糟老头子,难道你以为自己比圣上还要了得吗?你想要造反是不是?”
钱凌异吓得跪倒在地,叩首道:“求总管饶命,是我这张狗嘴错话了!我该打!我该打!”着自行掌嘴,一时劈拍有声。
众人见刘敬一出场,三言两语间便逼得钱凌异磕头下跪,心中都是暗自佩服。伍定远心道:“江充、刘敬这两个奸臣着实了得,个个都有天大的领,我与他们的机智口才相比,那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杨肃观、秦仲海也是佩服无比,各人心下暗自揣摩,都在学这老太监行事的手段。
凌昭见门下给人整治得极惨,便咳了一声,道:“在下管教不严,致使门人话无礼,还请两位大人原谅则个。”
凌昭这般话,已算给足刘敬面子,哪知刘敬丝毫不见放松,只笑道:“掌门放心,咱们琼国丈肚量大,绝不和钱四侠计较。不过人家的宝贝女儿是皇上的嫂子,只不知皇上是否这般肚量宽宏,能容得一个百姓指骂他的亲家。唉,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钱凌异听得此言,吓得更是磕头如捣蒜,江充知道刘敬嘴巴厉害,自己若要出言求情,不免被胡乱编排,当下只一言不发。
凌昭见刘敬丝毫不给面子,霎时断喝一声,手按剑柄,沉声道:“刘总管与琼国丈一搭一唱,到底是想怎么样?若想一昧袒护宁不凡,咱们自行下山便是,也不用看他假惺惺的退什么隐,就当这一切是狗屁!”
凌昭面带杀气,那日为了天山里的绝世武功,这“剑神”尚且不惜与江充翻脸,倘若刘敬真的逼迫太甚,他可是啥也干的出来。
刘敬微微一笑,道:“掌门好大的火气啊!”当下对钱凌异微微招手,道:“好啦!看这位钱四侠头也磕破了,想来真是有意悔过,这就起来吧!”
钱凌异如遇皇恩大赦,啜泣道:“民得总管相饶,终身不敢忘总管的大恩。”
刘敬笑道:“你不敢忘我的大恩?那江大人怎么办?莫非你要投靠到我这儿来么?”
钱凌异偷眼望去,果见江充面色不善,他心下一惊,急急缩到凌昭背后去了。
凌昭嘿地一声,不再理睬刘敬,迳自怒目望向宁不凡,大声道:“阁下到底是要退隐还是要怎地,快快放下一句话吧!我们没工夫陪你闲耗!”
先前江充独霸场,宁不凡始终处于挨打局面,此刻刘敬现身制衡,照理宁不凡该喜形于色,只是也奇怪,宁不凡见了刘敬,脸上神色丝毫不见轻松,反有更添烦忧之象。场中宾客看在眼里,都是暗自纳闷。
只听宁不凡叹了口气,道:“在下今日退隐,便是为了远离纷争,日后无论朝中恶斗也好,江湖凶杀也好,一律与我宁不凡无关。请诸位大人成,别再为难我了。”言中之意,真是有意退隐,却与江充无涉。他伸手到第三只铜盘里,拿出了那段白绫,递给了刘敬,道:“这块白绫请大人转交琼贵妃,就宁不凡直到退隐江湖,始终对得起她。”
众人见那段白绫破烂腐旧,谁知竟与当朝贵妃有关,心中都是一奇。江充更是脸色大变,连琼武川也是叹了口气。
刘敬见众人脸上都有猜测的意思,当下将白绫展了开来,众人只见白绫上满是血迹,上头却有一人的题字,琼国丈朗声读道:“功在国家,朱炎题。”
伍定远眉头一皱,问道:“谁是朱炎?”
杨肃观低声道:“这人的名字不能乱叫,他便是先皇武英帝的名字。”
伍定远啊地一声,道:“原来……原来宁不凡识得先皇……”霎时之间,脑中一阵混乱,只觉此事大有蹊跷,但一时却又想不清楚,只是皱眉苦思。
一旁江充更是面色铁青,身轻轻颤抖,好似极为紧张。只见他口唇低颤,喃喃地道:“老天爷……难道事情还没了结……不要……千万不要……”
此时凌昭有江充撑腰,宁不凡也有刘敬助阵,两方可谁也不怕谁,就算宁不凡一改初衷,决定放手一搏,甚且下场争夺武林盟主,也无不可。刘敬见他低头不语,忍不住劝道:“你真要这样走了?咱们还有多少大事等着干,你对得起自己这身武功么?”
宁不凡听了“多少大事等着干”几字,身体一颤,急急低下头去,拱手道:“求总管放了我吧。二十年来,不凡始终效忠朝廷,已然鞠躬尽瘁。日后的事还请总管多多担待了。”
厅上宾客把二人的对话听在耳里,心下无不了然。看来宁不凡与刘敬间的交情定是非比寻常,也难怪江充不惜以大臣之尊,老远赶来此处捣蛋。只是宁不凡一向颇有侠名,却怎地与刘敬搞在一起,想来真是让人不解。
眼见宁不凡执意退隐,刘敬看在眼里,也不便再加阻拦。他凝视宁不凡良久,终于长长一叹,道:“好吧,念在咱俩多年交情,你放心退隐去吧!咱家祝你日后平平安安,长命百岁。你这些徒子徒孙,咱也会替你看着,绝不让他们受人欺凌。”
宁不凡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大喜过望,当即躬身道:“多谢公公成。”转身又向众宾客一鞠躬,道:“多谢各位不吝上山观礼。”转身又向凌昭一拱手,陪笑道:“盟主在上,日后多多提点华山一脉,不凡感激不尽。”
凌昭听他马屁奉承,忍不住露出笑容。一旁杨肃观、秦仲海、卢云等人却都苦着一张脸,知道宁不凡退隐之后,武林气运已尽。想起少林从此受人欺压,杨肃观更感罪责深重,饶他久经历练,仍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
宁不凡见再无人阻拦自己,便喜孜孜地取过长剑,跟着提起火漆,便要将之封印。此时江充与刘敬相互牵制,凌昭又已顺利夺得盟主之位,无论正邪双方,都无人过来干预,想来这回封剑已成定局。
火漆正要落下,忽听一个声音叹道:“功名利禄,男女情爱,把人紧紧来缚。枉称是天下第一高手,却沦落到这个地步,真让人没眼看了。”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话那人神情萧然,自坐一张板凳上,正是“九州剑王”方子敬。他话声平淡,一非指责,二非喝阻,只是飘飘渺渺,好似有气无力。只听他道:“子宁不凡,今日便要以这身武艺行侠江湖,为众生好好做一番大事业,老前辈你是当今剑王,我无论如何要与你一决胜负……”
宁不凡来兴冲冲地等着封剑,听了这话,彷佛当头棒喝。他停下手来,苦笑道:“方大侠好聪明的记性,都十多年了,你居然还记得我俩动手前过的话……”
秦仲海一听得师父这番言语,便知有异,当下寻思道:“听师父这般话,看来他曾与宁不凡动过手,却不知谁胜谁负……”他正自推想,忽地心中一惊:“都师父是天下有数的大剑客,却怎地弃剑从刀?看来他…他也败在宁不凡的剑下…”一时心中激荡,良久不出话来。
方子敬缓缓站起,走到宁不凡面前,叹道:“当年我敬你是个剑客,这才与你比武,哪料到名缰来驾,利锁来袱,你枉称一代宗师,却连退隐之刻也难能自在。宁不凡,你练武究竟为的是什么?是为了世间虚名?还是为了蝇虫之利?”
宁不凡听了这话,喉头忽然一哽,竟是难以回答。
方子敬凝视着他,伸手取过“勇石”,刷地一声,将剑刃抽出半截,道:“你过来看看,你还认得他么?”
剑刃雪白如镜,登时照出了一张脸。宁不凡低头看去,只见剑刃上的那张脸满布风霜,好似受尽世间折磨,眼角皱纹层叠,更似心机无穷。
情欲野心,妒嫉仇恨……那个满面谄媚的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不凡,宁不凡……
宁不凡痴痴地凝望着自己的倒影,满心悲苦中,那剑刃上的老脸淡淡隐去,慢慢的,映出了一张挂着鼻涕的纯真脸,那孩童模样蠢笨,正对着自己傻笑不休。
往事飞入心中,蓦然之间,宁不凡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登时滑落双颊。
方子敬幽幽地道:“你是百年难得的练武奇才,一手剑法风华绝代,谁知十余年不见,你竟沦落成这个模样。今日上山宾客有不识得你的,还以为你是华山打杂的长工,是什么折腾了你的志气?是女人情?是财富?还是权势?奸臣过来个两句,你便乖乖的伸手出去,任人宰杀,你啊你……你枉称天才,你对得起自己这一身天赋么?”
宁不凡听了这话,更是伸手掩面,泪如雨下,众人见了他这幅神情,都是为之愕然。
方子敬还剑入鞘,把剑柄交在宁不凡手中,道:“宁不凡!身为一个剑士,就该拾起你的剑来,轰轰烈烈的干一场!死也好,活也罢,都是性命一条!要知今日封剑之后,你无论练成多高的武艺,天下间都没有对手可以较量了啊!”
方子敬武林辈分极高,此时一开口话,场中之人无不肃穆,几名年轻人更有热血沸腾之感。在这一代剑宗面前,江充等奸臣又如何插得上话,都是哑然无语。
宁不凡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梁上的两面锦旗,正是“长胜八百战,武艺天下尊”。宁不凡轻轻一叹,心道:“是啊……我是一名剑客,只知道用剑而已……我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胆怯无用,这般无耻可笑……我不是为了名利而活…也不是为了华山而活…我生在世间,只为自己的剑而活……”
霎时间,他仰天狂叫,大声道:“跳舞!一起跳舞!”只见他握住剑柄,高举过顶,如跳舞般转了个圈子,跟着前走三步,旁走两步,原地跳跃不休,好似跳起了庙会里的祭神舞。
当年的一舞,舞出了名动天下的绝世高手;今日的一舞,恐怕是世间绝响。华山门下顿时泪洒当场,赵老五、肥秤怪等人想起往事,更是痛哭失声。众宾客不明所以,都是张大了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方子敬淡淡地道:“秦霸先的传人已经出山了,你难道不想与他较量一场?你练了一生的武功,不就是在等这个机会么?”
宁不凡忽地跳了起来,哈哈大笑道:“是啊!秦霸先!可惜你早死了,否则我宁不凡定要与你分一个高低!”
伍定远心下一惊,暗道:“又是这姓秦的,他到底是谁?怎像是挺重要的大人物?”
江充听得这个名字,忍不住脸上变色,跟着恶狠狠地盯向伍定远,心中大恨,想道:“又是这帮可恨逆贼,至死都阴魂不散!”
刘敬一直默默旁观,待见宁不凡满脸欢喜兴奋,也是淡淡一笑,道:“宁掌门,好久不见你这般喜乐了。”
宁不凡哈哈大笑,道:“莫叫我掌门,我此刻只是一名寻常的剑客,一名自求我道的剑客!”他飞上半空,喝道:“什么功名利禄,什么权势财富,给我滚吧!”内力到处,“勇石”已然出鞘,只听“锵”地一声大响,那声音直震屋瓦,梁上泥尘竟尔飕飕落下。
众人面上一惊,方知宁不凡的真正功力。看来他直到此刻,才终于得到解脱,又恢复成天下第一高手的气派。
方子敬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宁不凡!这才是天下第一!”
宁不凡手持长剑,双目竟尔变得明亮清澈,只听他道:“多蒙方前辈指点教诲,不凡已然想清楚了。华山日后便遭奸人陷害,自有天命护持,不必我这个凡人再有多言。”他转身看向众人,朗声道:“宁不凡自今以后,便当引退,终生不再动剑,诸位若想指教一二,与在下分个高低,这便请下场。”
众人见到他的目光,忍不住都是一凛,原这人只是个店二模样的猥琐人物,此刻持剑在手,却如巨人一般,令人无法逼视。江充想威吓,待与他目光相接,竟是悚然一惊,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宁不凡提剑下场,仰天傲视,着实是天下第一的睥睨气派。凌昭见猎心喜,眼前他只要击败这个宁不凡,这“武林盟主”的宝座更是实质名归,再无旁人讥嘲,心念于此,便自往前一站,冷冷地道:“宁兄,某人今日领教你的高招。”
宁不凡望着凌昭,竟是仰天长笑,道:“掌门是一代枭雄,其实若非有人作梗,我早想与你一战了!”这宁不凡原先何等庸懦,此时持剑在手,竟连话语气也变得自信起来。旁观众人来看他不起,现下却无一人敢出言讥讽。
凌昭微微一笑,道:“蒙阁下看得起,某三生有幸。”他夹着击败少林三大高手的名声,已是中原武林声望崇荣的人物,自足与宁不凡较量比试。
两人互望一眼,各挺长剑,同时走下场中。
双雄相互凝视,都在打量对方。宁不凡见凌昭目光如火如炬,身上杀气腾腾,便自微微一笑,问道:“剑神凌昭,你告诉我,你的剑是什么!”
凌昭双目精光暴射而出,森然冷笑:“神剑如我,吾即剑神!举凡公理正义,无一超乎我手中长剑!”话间提起剑鞘,平举在胸,更显出剑神的睥睨气势。
宁不凡点了点头,道:“好狂气!”
凌昭嘴角斜起,傲然道:“却不知阁下的剑是什么?”
宁不凡耸了耸肩,微微一笑,道:“我打就笨得厉害,一不会读书写字,二不会手艺雕刻,长大以后也不懂什么权谋霸术、仙佛鬼怪,我只会练剑,也只喜欢练剑。”他轻抚剑柄,道:“我就是剑,剑就是我。”
当世最为知名的两大高手站下场中,相互凝视,大厅中顿时生出一股腾腾杀气。一个是自号“剑神”的西域掌门,昆仑山开派以来最为聪颖的天才剑客;一个是公认“天下第一”的当世最强高手,即将封剑归隐的华山掌门,这一场好斗,堪称惊天动地,震古铄今。旁观宾客被两人间的杀气一逼,纷纷躲到了墙角,场内立时空出一大块地方。
凌昭见眼前的绝代高手气势磅礴,确实是中原第一人的气派,寻思道:“此人称霸中原十余年,从无人胜过他一招半式,却不知他剑法究竟高妙到什么境界,莫非他真已如传言所称,已然体悟天道?”心下不禁微有惧意,但转念一想,胸中豪气斗生:“想我凌昭生平会过多少高手?便灵定这般厉害人物,还不是败在我的剑下?这宁不凡不过四十多岁年纪,能有多高的功力?且看我撕下他‘天下第一’的虚名来!”
心念于此,自信必胜,拱手便道:“有僭了!”
刷地一声,长剑闪动,“剑豹”旋即使出,剑雨洒落,如同水瀑飞泉,霎时攻出八八六十四剑,一剑比一剑快,寻常武功中有所谓“三连环”、“七连技”,却从未听过一次攻出数十剑的招式。剑光闪耀,宛若狂风暴雨,直朝宁不凡身前杀去。
杨肃观见了这等快剑,心下也是骇然,寻思道:“我那‘涅盘往生’已是武林间罕见的异数,谁知此人剑法更高更快,那日在京师相斗,天幸他是空手,否则我今日哪有性命留着?”众人给这剑光逼得难以直视,只眯眼观看这天下难得的奇景。
只听当地一声,凌昭已然还剑入鞘。
众人满脸茫然,不知这招谁胜谁负。
场中诸大高手却看得明白,方才宁不凡在惊天动地的剑花到来前,竟已平举剑身,在凌昭的胸口轻轻地刺了一下,这剑妙到颠毫,去势虽然不快,却攻入了庞大剑的空隙,所幸凌昭轻功了得,在长剑破衣的那一刹那,便已往后急跃,否则此刻早已毕命。
凌昭双眉一轩,更不打话,迳自提剑走向宁不凡,刹那间剑光一闪,长剑由左至右,猛朝宁不凡腰间切去,这剑夹带着轰然巨响,宛若狂波怒涛,两旁众人只觉劲风割面,脸上火辣辣地甚是疼痛,以剑风观之,这剑所附的真力实是非同可。这剑气势雄浑,乃是昆仑十三剑中的“剑浪”。
宁不凡双脚不动,只微微屈膝,手臂伸直,长剑缓缓地指向右前方。宁不凡这剑以逸待劳,凌昭若不收手,他长剑力道虽猛,但剑刃尚未触及宁不凡之前,手腕却会先给他割下来。众人心下赞叹,忍不住大声叫好。低辈弟子识不得宁不凡剑法的好处,还以为众人是为凌昭霸气绝伦的剑招所喝彩。
凌昭见剑招被破,不待招式用老,手腕一振,剑尖立时由下往上疾刺,指向宁不凡的喉头,这剑快若闪电,但去路却又蜿蜒曲折,教人摸不清他那一点剑尖的去处,剑尖颤动,只见宁不凡上半身所有要害都已受制,正是昆仑十三剑之一的“剑蟒”。
杨肃观心下佩服,寻思道:“凌昭真不愧是当代四大宗师,看他这般使剑,天下有几人接得了他的一招?”
便在此时,宁不凡右手提起,放在自己的腰上,剑刃却软绵绵地指向左侧。众人看他这剑毫无气势,眉头都是一皱,不知这剑有何作用。那方子敬却暗暗点头,显然甚是佩服。
果然凌昭见了这一招看似无用的剑式,只得立即变招,想来宁不凡剑尖的去处,又是凌昭剑法的要害。
凌昭清啸一声,又已拔剑来攻,一时“剑豹”、“剑浪”、“剑蟒”、“剑飞”纷纷使动,十来种截然不同的剑法使来,竟是毫无斧凿痕迹,彷佛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众人眼花撩乱,都是目瞪口呆,但宁不凡却足不动,手不抬,单靠手腕颤动,那一点剑尖指去,却逼得凌昭立即变招。
卢云站在一旁印证,心道:“当年我与那陆爷约定了三拳较量,他也是手不抬、脚不动地破去我的拳法,看来这宁不凡也是如此,只是他比陆爷的功夫更为高明。兵法有言:‘善战者,攻其所必趋,是以制人而不制于人,至于无形神乎’,照这道理来看,宁不凡已然看清凌昭的剑路去势,这才能后发先制,攻敌所必趋了。”
百余招过后,大殿上满是剑神的脚印,可是宁不凡却不曾移动半步。凌昭面色铁青,也缓下手来,静静凝思下一招的攻法。
宁不凡微微一笑,道:“你别急着抢攻。剑神的剑法当不只如此。”口气虽然谦和,但言辞却如长辈指点弟子一般。
凌昭大怒欲狂,心道:“我今日若不能逼他移动一步,我日后如何在江湖上行走?昆仑山还有何颜面面对天下英豪?”想起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今日若要莫名其妙地惨败,一切心血不免付诸东流。心念及此,深深地吸了一口真气,催动身上雄厚的内力,霎时一丝白烟飘过,凌昭的剑上竟尔凝出一层寒霜。
金凌霜大惊失色,颤声道:“这是‘剑寒’……”厅上众人只觉身上来冷,竟连空气也要凝结成冰,凌昭剑上竟似会吸收热气一般,只见剑上寒气大盛,冒出了缕缕寒气,凌昭缓缓舞动长剑,白蒙蒙的冰尘飘来,剑身竟然慢慢消失无形,金凌霜颤声道:“这是‘剑寒’、‘剑影’合而为一,天啊!掌门的功力竟已深到这个地步……”
只见凌昭身上裹着一团白雾,缓缓地行到宁不凡面前,寒剑森森,看来剑上的内力大有毒性,若要擦破了皮肉,绝不只是流个几滴血这么简单,怕还要被那阴寒毒性所伤。只见薄雾茫茫中,凌昭的剑刃已然幻化成模模糊糊的一团白光,殿上寒气大盛,四下都是阴森一片。
卢云心道:“方才宁不凡之所以能胜,靠的是料敌机先,只是凌昭这招太过匪夷所思,竟能隐藏出剑的路数,看这模样,宁不凡看不清对手的剑路,断无法再以逸待劳了。”
原来凌昭见对手不断破解自己的剑招,料知这天下第一高手的剑道造诣定然已至神而明之的地步,居然能在瞬间便识破自己剑法中的破绽。也是为此,他便藏去自己的剑路,看这宁不凡目不能视,却要如何破解自己的绝招。
凌昭喝道:“去!”猛地剑光一闪,白雾四散,这融合两大剑法的绝招已然使出。
此剑风声萧然,夹杂着猛烈的白雾薄烟,寒气冲来,端的是气势逼人,不知宁不凡要如何抵挡。
猛听“嘿”、“哼”两声过去,众人引颈急看,却见两大高手一言不发,各自退开了一步,两人都已还剑入鞘。只是双方动手太快,加上凌昭又使出无形剑法,实在难以看出两人之间到底谁胜谁负。
一阵山风吹入殿内,在众人的惊骇声中,凌昭的衣袖落下了一片。这剑已然分出胜负,却是凌昭输了。
宁不凡目带怜悯,轻声道:“你败了。”
凌昭颤声道:“我已然使动‘剑影’,照理你决计看不见我的剑路,你……你是怎么破去我的剑法的!”
凌昭向以心机深沉著称,当年他曾以一招击败灵音、李铁衫两大高手,凭的是阴谋诡计,谁知此刻费尽心机绝招,却被宁不凡轻轻松松的破解,似乎还行有余力。
宁不凡道:“你的剑影靠的是内力运使,我眼睛看不见你的剑路,但却感受得到你剑上的杀气,是以能够破去你的招式。”
凌昭一声惨笑,道:“剑上的杀气?”
宁不凡点头道:“举凡学武之人的一言一动,我都能从他的杀气查知动作举止,这便是我派武学的精华。阁下心中所思,我自不能尽皆知晓,但若要以阁下的脚步呼吸来猜测招式,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凌昭嘿嘿一笑,道:“所以…所以不管我出什么招式,你都能事先预料了?”
宁不凡点头道:“不错。不过掌门不必因此自责,我此刻虽然胜过你,但我内力不如你,剑术也不如你,所长者,不过是‘制敌于先’四字,倒不是武功真的比你高。”
众人心下雪亮,宁不凡所言只是安慰之意。这剑神确实差了天下第一高手偌大一截。
天下间的武学所求不过二者,那便是“力”与“智”。以“力”而言,求得是超出对手能耐的神技,你的招式能快一步,我便要快你两步,你能举百斤,我便能担千斤,胜负之际,靠的纯粹是力大。无论是灵真那般苦练外门硬功、或是凌昭这般逆练玄奇剑法,致胜之道却都是一般的路数:“我的气力比你更大”。
但论到武学的“智”,那便是骗倒对手的技巧了。你要往左,我却偏偏能骗得你往右,你要往右,我却偏偏唬得你往左,等你的招式已被我然预料,任凭你招数再快再狠,力道再猛再强,我都可以“料敌机先”、“制人而不制于人”,进而轻轻松松地取得胜果。以此练剑,便是一个三岁孩拿着一根细针,也能打败大力士的千斤铁锤。为了这个“智”字,各门各派无不苦练诱敌虚招,以期能够骗倒敌手。但却无人能练到宁不凡这般境界。
卢云生性聪明,把两人过招的情状看在眼里,心下自有体悟。想道:“只要能制敌机先,无论是何等平凡无奇的招式,都能成为天下最为强劲的绝招。看来宁不凡真是天才,若非如此,他凭什么以最寻常的招式破解人家最繁复的剑法?”
宁不凡的剑上并没有丝毫真气内力,只是寻常的一口利刃,但凌昭的剑上却满是阴劲寒气,出招时更是以快取胜。凌昭剑招华丽,威力奇大,有如山珍海味的滋味,端的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但宁不凡的剑招却如青菜豆腐一般,平淡无奇,毫无可取之处,一不需内力,二不需轻功,只是把手上长剑缓缓一举,随意刺出,这种剑法便连三岁孩也会,可是两种剑法相较,居然是宁不凡胜过凌昭,这中间差异所在,便是“天才”二字。
这等剑法之妙,已入“天道”,自是天才之所为。凌昭费心尽力,以人力弥补剑法的不足,便能练到绝顶之境,至多也只能称的上“人间之道”、“人定胜天”了。
卢云见凌昭低头不语,昆仑门下目中含泪,心中隐隐有着一丝同情。想道:“其实这剑神当真不容易了,一柄长剑能使到这等鬼斧神工,天下间恐怕没几个人办得到。可怜他练到这个地步,却抵挡不了宁不凡的随手一刺,这要他情何以堪。”
宁不凡见凌昭满面痛楚,垂首无言,便微笑道:“掌门,我们不必再比了吧?”他转头看向厅上众人,问道:“还有哪位要来赐教?”
忽听一人森然道:“转过身来,我们还没比完。”这声音冷傲高峻,正是凌昭所发。只见他双目生出无限凶光,好似要把敌手吞噬一般。
众人心中都想:“他法宝出尽,人家却连一步都没动,他还想比什么?”先前宁不凡不曾移动一步,便把剑神击溃,两者孰高孰下,已是一目了然,不知凌昭还想挣扎什么。只是众宾客碍在昆仑山人多势众,都不敢出言讥嘲。
宁不凡皱眉道:“阁下还要打么?”
凌昭却不打话,霎时深深吸了一口真气,只见剑上顿生一股青芒,那青芒不断上涨,一尺、两尺、三尺,慢慢地竟如同一只巨大火炬一般,精光耀目,此时日已西沉,大殿中夜色弥漫,那青芒灿烂耀眼,只逼得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宁不凡颔首道:“好厉害的剑芒!宁某生平仅见。”
凌昭仰天傲视,昂然道:“我之所以自称剑神,意即在此,请宁掌门赐教吧!”他口中话,那剑芒却丝毫不弱,反而更见光彩夺目。
何谓剑芒?这剑芒自古便是剑客追求的最高境界,乃是剑士以深厚内力逼出剑上的磷粉,使之在空气中燃烧,望之如同火炬,故以谓之“芒”。以此无形剑气所凝聚而成的光芒,非但能断铁裂金,无坚不摧,尚且有无数巧妙变化。若有人以此横行天下,任你带着名剑宝刀,也无法抵挡正面一击。
众人见了如此雄浑的剑芒,纷纷赞叹,老一辈的剑客多闻剑芒大名,却不曾亲眼目睹,只因这剑芒使动起来极耗内力,江湖上练成的直是少之又少,寻常好手只要能运出半尺剑芒,且撑上一口呼吸,便足以傲视江湖了,眼见凌昭的内力直如无止无尽,剑芒非只长达三尺,尚且精光炯炯,绝不缓歇,真可谓震古铄今了。得见天地奇观,不少剑客竟尔潸然泪下,只觉不虚此生。杨肃观等人想起灵定便是败在“剑芒”之下,更感肃然。
方子敬虽然看不起凌昭的为人,此时见了这等绝学,心下却也暗暗敬佩,想道:“这剑芒如此难使,凌昭定是练过什么神奇法门,否则决计无法支撑这般久。”
方子敬却不知道,这“剑芒”正是凌昭自古墓中挖出来的绝学,若非前人智慧所积,凌昭内力再强,也不能使得这般惊天动地。
凌昭手腕轻抖,剑芒闪过,迳自朝宁不凡颈上掠去,以圣僧灵定的金刚不坏体,尚且不能与挡这剑芒的一击,这剑芒若要在宁不凡喉头上一划,那可是断颈斩首的惨祸,宁不凡心下一凛,随即低下头去,那剑芒便往他身后切去,霎时斩断一只木柱。厅上众人惊叫一声,纷纷闪避。
三尺剑芒,加上五尺剑身,威力所及,天地无物可挡。此时凌昭仗着剑上无形青芒,远远朝宁不凡进击,两人相隔极远,凌昭可凭无形剑气杀人,但宁不凡却无法举剑反击,已是大落下风。
木屑纷飞之中,剑芒一闪,又朝宁不凡背后削下,凌昭厉声道:“与我剑神相斗,不容你站立不动!”
宁不凡嘿地一声,当下只有让开一步,只听轰地一声大响,地下竟已给凌昭的剑芒劈出一道深沟,这地板乃是青石所铺,坚硬渝铁,谁知却被凌昭劈出缝来,想来真是令人心悸。
只见剑芒闪耀,剑气冲霄,转瞬间两人连过十招,二人相距极遥,宁不凡难以还手,只有四下闪避的份,根出不了一剑,过了一柱香时分,那剑芒竟来盛,然不见衰弱。
大殿上剑气纵横,众人早已躲到一旁,便连武林高手也是一般,眼看这剑芒如此锐利,谁敢正面抵挡一击?众人只有紧挨墙壁,将后背尽量贴在壁上,以求不被凌昭剑气扫及。
凌昭喝道:“宁不凡!你可以尽破人间所有招式,但这剑芒乃是天界所传,我看你如何来破!”霎时雄浑的剑芒一散,竟幻化为数千条淡淡的青光,猛朝宁不凡身周左右击去。
方子敬吃了一惊,心道:“霞光千道!世间真有这等武学!”
宁不凡见这招太过强猛,实在不能硬接,当即往右侧一纵,远远地跳了出去。千道剑芒便从他身侧穿了过去,只听嗤嗤地连声轻响,霎时照壁上竟给戳出数千个孔,众人见了这等剑气,心下都是骇然,寻思道:“这剑法太也可怖!凌昭真是剑中之神!”
凌昭冷笑一声,又是一招“霞光千道”使出,宁不凡面色惨澹,急急闪躲,模样狼狈无比。
百余招过后,宁不凡仍是左右闪避,然无法招架,旁观众人有的便皱起眉头,心道:“这天下第一高手怎么不敢正面还招,如此不是浪得虚名么?”有的好事之徒便大声喝叫起来:“快快决一死战!别只知道逃!”华山弟子登时反唇相讥:“你急什么?想要下场过招,一会儿多的是机会!”大殿上争执喝叫,闹成一片。
凌昭早在上山之前便已推算明白,只要凭着自己的剑芒绝技,定能使武林人士大为震惊,推崇备致。一会儿宁不凡若还不敢还手,他只要停手罢斗,宁不凡自也不能再上前邀斗,到时武林盟主的尊号便是他的囊中物了。想到自己今日先败少林、再破华山,这份丰功伟业当是昆仑开派以来所仅见,忍不住露出得意的微笑。
凌昭大占上风,已是好整以暇的出剑,颇有卖弄的意思。他见宁不凡脚踩七星步,正在自己身旁疾走,好似随时要扑将过来,凌昭微微一笑,心道:“你剑法再高,也无法抵挡我的无形剑芒,你若硬要挤来,那不是送死么?”
正要使出“霞光千道”,将敌人一举斩杀,忽见地下的足迹有些特异,大部分散乱的脚印都是他自己的,可是却有一圈奇特的足印以他为中心,已然围绕成圈,似乎要把他包围起来,却是宁不凡踏出来的。
凌昭往宁不凡看去,只见他面色凝重,似乎在推算什么,凌昭心下微微一凛,寻思道:“看他这模样,决计是有什么阴谋,我可得心了。”
凌昭推算两人距离,眼见宁不凡慢慢朝自己走来,已有十尺远近,凌昭自拊仗着手上长剑的威力,以五尺剑身加上三尺剑芒,当足以毁去八尺方圆内的所有物事,此时宁不凡缓缓朝自己接近,若再不出剑将之诛却,更待何时?
凌昭断喝一声:“来吧!”他猛吸一口真气,只听轰地一声大响,“霞光千道”激射而出,剑上青芒如同排山倒海,猛向宁不凡面前冲去,料来宁不凡武功再强,轻功再高,也必成为血肉模糊的一团。
烟消弥漫,大殿上满是飞灰,众宾客站了起来,无不惊叫赞叹,华山弟子见掌门垂危,则是捶胸顿足,哭声连连。凌昭见胜负已分,霎时脸露微笑,便要还剑入鞘。
便在这喜气洋洋、胜负已分的一刻,忽地眼前精光一闪,凌昭面前忽尔多了一件物事,却是一柄长剑直向门面而来,正是宁不凡的配剑“勇石”!
这一惊直是非同可,眼看“勇石”已经及胸,凌昭急急后退,想要一举甩开宁不凡的进击,宁不凡举步向前,丝毫不让,两人一个进、一个退,转瞬便退出一丈有余。满厅宾客见变故忽起,无不惊得呆了。
方子敬冷眼旁观,心道:“好一个宁不凡,居然抓得住这十尺致胜之道。”
凌昭的剑芒几可称当世无敌,任你掌力再强,内功再深,都不能抵挡他剑芒的一刺,举凡血肉之驱,都不能与之争锋。只是这剑芒虽然霸气,却有一个的缺陷,便是在“霞光千道”这招使出时,需得有一口换气时间,适才宁不凡不断拖延闪躲,用意并非在于消耗凌昭的内力,而是要看清楚这口换气时间的长短。
只是凌昭功力实在太深,这口换气只需刹那便可完成,宁不凡以自己的轻功推算,料来需得逼近凌昭身前十尺,方有机会搏命建功,他等待良久,终于放手一搏,总算在“霞光千道”出招前,抢先一步攻入内圈,随即破解了凌昭惊动天下的剑芒绝技。
此时凌昭也已明了情势凶险,倘若宁不凡逼入身前十尺,他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攻入内圈。两人若要近身肉搏,凌昭的傲世剑芒反成累赘,以宁不凡剑法之高,短兵相接世间无敌,凌昭必然惨败。
凌昭心念及此,连连往后退避,宁不凡脚步轻缓,也是亦步亦趋。宾客中不晓事的便笑了起来:“他两人是在跳舞么?怎么一个进,一个退,便练也练不到这么合拍!”
这些无知之徒哪知此番局面的险恶,宁不凡若要给甩到十尺之外,凌昭便会以“霞光千道”一举将之格杀,但凌昭若给宁不凡逼入十尺之内,转瞬间胸腹要害便会受制,两人一个退,一个进,都在鬼门关旁搏斗。
凌昭不住后退,眼看便要退到照壁之旁,到时自己如何还有生路?总不能把墙壁撞破,往山下逃之夭夭吧?凌昭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自习剑以来,至今已有四十余年,生平会过高手无数,却从不曾遇过如此怪异的敌手,以内力而论,方才的灵定恐还在宁不凡之上,以招式精妙而言,自己更是胜过他千百倍,可是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破解此人的随手一刺。
凌昭面色铁青,心道:“我此战若是败得如此难看,日后还能在江湖上行走么?我…我自幼天才横溢,识得我的师长无不夸赞,三年前又蒙得上天垂青,赐下古剑神的剑法于我,我得此天赋天赐,难道还赢不了他么?我…我绝不能输……”
霎时之间,“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念头已然浮现眼前,凌昭仰天狂叫,胸腹间的内力登即狂涌,霎时剑尖上幻出数千条霞光,地下青石板给这霞光一激,登时碎裂,旁观众人见了他的气势,一时间无不心惊肉跳,都庆幸与他敌对的是号称“天下第一”的宁不凡,不是血肉作成的自己。
满室剑光缭绕,那千百道剑芒竟不往前方射去,而是围绕凌昭身周。众人见这剑芒竟能弯曲,更是骇异惊叫。宁不凡见凌昭给剑芒紧紧裹住,身已无破绽,便也放缓脚步,不再追击。看来这战不见生死,不判胜负,两大高手中定有一人惨死当场。
场上众宾客却无一人知道,此刻凌昭已将手上长剑震成碎片,凭着自己雄浑无比的内力,这才使之在身边围绕飞舞。但凌昭如此使动内力,已然伤了脏腑,他嘴角流下鲜血,只是在耀眼的光芒下,却无一人见到他的惨状。
凌昭心下刚硬,想道:“此战若是败了,我也不用活了,今日便把内息耗尽,拼个功力失,我也要杀掉宁不凡!”他狂吼一声,无数碎片夹着凛冽的剑芒,已然冲至宁不凡身前,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
宁不凡见了凌昭嘴角的鲜血,已知他为了取胜,不惜拼个功力尽失,只怕这招使完之后,便要成为废人。宁不凡轻轻一叹,摇头道:“剑神啊剑神,你既然自称为神,却为何看不破世间虚名呢?”他面露悲悯,双脚站立不动,剑柄抵住额头,口中念念有辞。
华山弟子见了师尊的神态,霎时纷纷惊呼∶“仁剑震音扬!”众弟子面露欢喜赞叹之色,竟是跪倒在地。旁观宾客不知他们何以如此作态,无不议论纷纷。
方子敬看在眼里,却是轻轻叹息,心道∶“仁剑出手,胜负要分晓了。”
持剑如持香,宁不凡面露慈悲,只见他两手掌心向外,以黏劲吸住剑柄,内力发动,剑刃旋转如盘,望之如同月轮。这剑转动快速劲急,却不闻分毫破空之声,足见剑上内力之柔之韧,实达化境。远远看去,金轮盖顶,热气飘荡,彷佛佛顶光晕一般,更让人心生敬畏。
凌昭见宁不凡还有绝招未出,顿时心头一震,想起了方子敬的话∶“难道……难道真如方子敬所言,世间惟有天山传人,方有可能击败宁不凡?我不信!我不信!”
想起自己为了羊皮杀人放火,落个丑恶至极的名声,今日却还被人逼到这个田地,心中直是悲苦羞愧,无以复加。此役若要败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免成了可笑至极的闹剧,想到心酸处,忍不住大声狂吼,身内力更是急速涌出,已到搏命一击的地步。
便在此时,那光晕往外膨胀,登将凌昭的剑芒包在圈内,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断剑已然跌落地面。
众人满脸诧异,纷纷互问:“怎么了?谁赢了?”
话声未毕,猛听一声惨嚎,跟着一人口吐鲜血,跪倒在地,那人满面悲愤,正是昆仑掌门“剑神”凌昭!
方子敬叹了口气,心道:“可怜凌昭机心算尽,还是过不了‘仁剑震音扬’。”
华山所传“三达剑”,共分三招绝技,称为“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正所谓智剑屈敌,仁剑护身,勇剑斩杀。那“智剑”寻敌破绽,最初两大高手相斗,凌昭剑法连番被破,是败在“智剑平八方”的招数里。而方才决一死战的最后一式,却是王道服人的“仁剑震音扬”。当年方子敬与宁不凡相斗,也是败在这招“仁剑”之下,此刻再见此招,自是不免感伤。
青衣秀士等高手互望一眼,方知这宁不凡不只剑法傲视江湖,连内力也是远超常人,这才能使出“仁剑”压服强敌。以此观之,方才凌昭大占上风之时,宁不凡早可凭藉内力取胜,只是不愿而已。
众高手中,自以方子敬最为了解此人,深知宁不凡向来只以招数分胜负,从不喜以力伏人,若非他怜悯凌昭自残功力,也不会使出绝招“仁剑震音扬”,一举将之制服。
宁不凡见胜负已分,便缓缓走了上去,低头望着凌昭。凌昭不愿如此屈服,只运起身内力,努力想要站起,但他身如同虚脱,平日霸道绝伦的内力荡然无存,费尽气力,连撑了几下,这才站起身来。
两人对面站立,凌昭自知技不如人,已是面如死灰,只咬牙道:“你杀了我吧!”
宁不凡摇了摇头,扶住了凌昭的肩头,温言道:“掌门快别自责了。阁下的剑法确实高绝,若非热爱剑道已极,绝不可能练成这等剑气。外界虽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以剑魂而论,阁下确实称得上光风霁月,实乃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着将一股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却是在为凌昭治疗内伤。
眼看强敌为自己耗费功力,若是一般人,定会感激涕零,但凌昭生性高傲,宁不凡为他疗伤,那比打他杀他,还要令人难受。凌昭断喝一声,奋起身之力,袍袖拂出,便将宁不凡震开一步。只是他身有内伤,稍一使动内力,忍不住便要吐血,但凌昭自来极好面子,当下硬生生将鲜血吞落,跟着以剑鞘拄地,这才稳住身形。
宁不凡面露不忍,劝道:“人生起起伏伏,胜负之际,何必看得这么重?”
凌昭嘿嘿一笑,道:“强者为王,败者为寇,某剑术不如你,夫复何言?”
他面露倔强之色,仰头看着梁上的两面锦旗,见是“长胜八百战,武艺天下尊”,他凝目望着,想起自己已成手下败将,霎时心中一恸,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既生瑜,何生亮?”口中鲜血狂喷而出,竟尔摔倒在地。
宁不凡摇了摇头,便要将凌昭抱起,金凌霜身为昆仑第二把交椅,掌门惨败,已是不能不出面。他叹息一声,随即抢了上来,自行将凌昭抱在怀里,躬身道:“华山掌门果然天下第一,我昆仑山甘拜下风。”
宁不凡面无喜色,只摇了摇头,叹道:“请转告贵山掌门,便宁不凡退隐前得与他较量一场,深感荣幸,请他不必再挂怀胜负。”
金凌霜心道:“此人不愧是天下第一高手,举止气度,大是令人心折。”当下又是一个躬身,道:“多谢宁大侠了,在下自会将此言转告敝派掌门。”
眼见凌昭以惨败收场,方子敬却是毫不意外,他摇了摇头,心道:“其实这两人之间的差距,在过招前便已看出端倪了。”
适才两人动手前各自喊话,凌昭自称“剑如神”,那是霸气绝伦的话,但却失了意境,宁不凡自称“剑如我”,那才是人剑合一的最高境界。方子敬自己是剑术高手,一听两人对话,便知凌昭心有窒碍,一心只求声名利禄,练武只为求胜。但宁不凡却已超脱生死荣辱,只在剑术中寻得真我,两人对剑道的见解差异如此之大,走的路子自也不同。同样是克敌致胜,宁不凡求的是自然,凌昭求的却是霸气,这两种剑术一旦相遇,胜负自是一目了然。
众人眼见剑神如此收场,心下莫不凄然。数十名宾客原是凌昭寻来助阵的,此刻见他败得如此之惨,便悻悻然地离去,口中还不住叫嚷:“他妈的,什么狗屁剑神,根是纸糊的老虎,不是人家的对手嘛!”不屑讥嘲之情,溢于言表。
方子敬望着这些凉薄之人,不禁摇头叹息:“便是这些世间毁誉,才会让一代高手做出这许多恶事。凌昭若要听得这些人的嘲讽,定会抑郁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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