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大库房里,罗摩什又跳又叫,像是监工的卒头,他伸手往一名属下脑袋一拍,喝道:“云南土司好了没!”
“好了!好了!”属下慌张忙乱,急急将笔杆放落下来,手上没端来吃食,却送来一簿子。眼看墨色雾自未干,罗摩仆赶紧翻开内页,急急呼气来吹,他见身边众人呆立不动,霎时怒声厉喝:“去把子排好,一会儿大掌柜就来视察了!”
忙碌半天,远处脚步声响起,长官已然驾到。罗摩什行色匆匆,忙将子扔给属下,自到库房门口守着。天日虽冷,兀自满头冷汗,就怕耽误了期限,那可大大麻烦了。
啪啪……过了很久很久,又有一记脚步轻响……啪啪……啪啪……
侧耳再听,脚步声没了,光头上却传来一阵冰凉,罗摩什吊眼来望,但见一只玉白手掌轻轻摸上脑门,在光头上轻轻敲了敲。
“有人在家吗?”优雅的嗓音响起,罗摩什赶忙直起身子,陪笑道:“在家、在家。”
催魂判官来了,他英俊也阴森,英明神武也阴魂不散,他是天下排名第一的特品怪胎,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大掌柜”啊!
正统朝复辟十年,别人老了,这人却是老天爷情有独钟的宠儿,别人岁月染白头,刀刀刻年轮,一刀一刀,乱七八糟,老天爷却只送给大掌柜一幅短髭,横在那红润如玉的唇上。
漂亮的短髭修剪合宜,向来属于大人物,江充留过,凌昭蓄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轮到这家伙了。看他轻抚唇上短髭,那模样让他更加稳重、更加精明、更加位高权重,也更加像是大魔头……江充与凌昭合而为一的……
“启秉大魔……大……大掌柜!”罗摩什躬身拱手,险些错话了,他双手贴紧裤缝,大声凛答:“各行省土司、州县衙门帐,都妥善了!还请大掌柜过目!”
这日一早天没亮,三十六岁的“大掌柜”精神奕奕,一大早便来库房视察了。
大掌柜脚步轻缓,来到了一叠子前,他提起玉白的手指,朝面前的帐点了点,问道:“北直隶?”罗摩什慌张地道:“嗯……是……喔……不是……”他运起毕生功力,捧起了一叠八尺来高的簿子塔,摇摇晃晃,轰然放在大掌柜脚边,喘道:“还有这些……
北直隶衙门多,六部五院、内宫外廷,加起来才是北直隶的。“
每年此时,罗摩什都要陪在大掌柜身旁,一同巡视那堆如山高的帐,没法子,罗摩什职司府库,他是客栈的六当家,专来管帐。
所谓的管帐,那可不是笑死人的闲差,而是真正的明细簿记。叠起通天高、铺地四面广,西起朵甘,东至琉球,北起建州女真,南至川滇黔三土司,举国上下的帐都在这儿查完。自宋代出了一“神宗会计实录”之后,这套查记手段便一路流传下来,遇上精明若鬼的“大掌柜”,他可爱死了。
罗摩什口中呕呕,不停泻出一夜未眠积下的晦气,大掌柜倒是神清气爽,沿途视察,只见山东江西、河南湖北,各地帐排立在地,宛如群山之海,他拍了拍罗摩什的肩头,微笑道:“辛苦你了,六当家不愧西域出身,果然精于算术。”罗摩什垂手答谢:“多谢大掌柜赞誉,分而已。”大掌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走到山般的帐旁,随手翻了翻,问道:“军部的帐呢?”罗摩什急忙取过一薄薄的册子,送到了大掌柜的手中。
无论是五辅还是六部,每个官衙门都缴了厚厚一大叠帐,不过军部就是不同,每年送来的帐册都这么薄,“五军大都督”最能干了,薄薄的册子中,总能记载百万军卒的配给粮饷,干净俐落最清爽。正陪笑间,忽听大掌柜轻轻咳了咳,低声道:“取算盘来,我要对帐。”罗摩什早有准备,当下从怀中取出一只红木算盘,又取过朱砂笔,一并交到了大掌柜手中。
劈劈啪啪、啪啪劈劈,大掌柜坐了下来,一手算盘一手笔,点批挑阅之间,已然开始查对。
玉白的手指翻动如电,区区十九页帐如烟飘过,在一目十行的大掌柜眼中,十九页等于常人的半页。一众帐房满心推崇,都在瞧着大掌柜的手段,一时惊叹四起。
每回目睹大掌柜算帐之时,罗摩什必然生出一个疑问,这人还是书生吗?
书生出身科举,都会吟诗作对,大掌柜考中了进士,理当读过四书五经,可罗摩什没看过他作诗,只看过他记帐。每回见他一手拿着朱砂笔,一手闪电般拨着算盘,罗摩什总会心生疑问,这个人到底还算不算儒生?或是,他到底还算不算“大人物”啊?
大掌柜喜欢作帐。过去江太师虽也精于此道,可他不会亲力亲为,大掌柜却不同,他喜欢簿记、喜欢算帐,遇到这种干系风宪的大事,他从不假手他人,他谁也信不过。
也许……这就是江太师输给大掌柜的原因,而罗摩什也付出了他的代价,在这十年里夜夜秉烛累牍的结果,非只耗尽他的目力,连那“幽冥玄指”也回归幽冥,以前戳得爆一块砖,现下除了假帐以外,真不知自己还戳得破什么。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差堪安慰的,只有儿女多了。江太师死的那一天,罗摩什看破红尘,决定还俗了。
来俗的罗摩什,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大掌柜也已对完了帐,他翻到了最后一页,眼前现出了整齐划一的数字,读作“九百五十万两银”。
没有一点零头杂乱,九百五,大都督无愧是朝第一号的起义大臣,漂亮的数目显出了军纪森严,凭着深厚交情,为了爱护“大掌柜”的目力,他才缴来薄如蝉翼的册子。
想起“纸短情长、义气深重”这八个字,罗摩什内心更加感佩起来了。
大掌柜招了招手,问道:“是这个数字没错?”罗摩什干笑道:“没错,人加过了。”大掌柜以手支额,沈声道:“冲销签函何在?”罗摩什道:“参谋部遗失了。”
大掌柜点了点头,低声又问:“单据誊呢?”罗摩什道:“被怒苍贼匪烧毁了。”
啪地一声,大都督送来的帐飞上了天,落到山上去了。大掌柜无言无语,窝回他惯常算帐的太师椅里。以手托腮,模样有些像打盹,又有点像沉思。罗摩什守在一旁,问道:“大掌柜,您还要看别的衙门帐么?”
玉白的手指摇了摇,大掌柜不急,罗摩什也松了口气。
厚得压死人的帐,纵使一目十行如“大掌柜”,也还是得在寒冬冷夜里拿起冰算盘,一路从年夜拨到元宵夜……纵使双目发红、头晕眼花,气得他拿出那套传中的“六道轮回”,他还是仅仅能把帐砍得稀烂,却也找不出府县衙门的个中奚窍。想到这儿,罗摩大师忽然有些庆幸,他只是的六帐房,可不是什么大掌柜。
年夜的下午,窗外雪花纷飞,库房里静谧无声,只见“大掌柜”轻轻托着他那秀气的下颚,好似在闭目养神。罗摩什一旁守着,却也不免哈欠连连。连着两个月耗费心神,加上昨晚一夜没睡,此刻自也想早些回家睡去。
明日便是除夕了,大掌柜万一睡在这儿,任谁都回不了家,众下属满心催促,都在盼他早点醒来,早些离开。
正想法子叫他起床,忽听叩叩声响,库房开启了,回头望去,一名蒙面人躬身而进,正是客栈豢养的密探。看他手持机密文书,想来有什么要紧公事秉报。罗摩什心下一喜,正要伸手来接公文,那密探却摇了摇头,迳朝文书弥封处点了点。
手指落在圆圆的东西上,罗摩什低头下望,见到了一只龙形图徽。
“四爪金龙印”,这是军部送来的消息。
客栈列层分级,大掌柜统帅天下万物,无论大公事,于他都不算机密,其余六名帐房彼此间互不统属,各有所司,机密公文却也不能任意翻看。罗摩什自知地位与二当家天差地远,赶忙退开一步,干笑两声。那密探捧起密件,跪于脚边,悄声道:“启禀大掌柜,襄阳城回来的军情。”
此时怒苍贼匪力开打,一路从荆州杀向襄阳,此刻送来加急密件,大战结果必然分晓。众人听得紧急军情来报,无不屏气凝神,都安静下来了。
大掌柜好似睡眼惺忪,直至探子把话了第二遍,方才睁开了眼,接过了公文。
府库一片噤默,俱在等候“大掌柜”拆封批示。他瞄着“四爪金龙印”,拆也不拆,读也不读,批也不批,迳自扔到公文堆里上了,刚巧不巧,恰恰压在大都督送来的帐上。
既是飞鸽传书,军情必然十万火急,大掌柜居然不看不批不理睬?众人望着那高如山的公文堆,都感目瞪口呆。那探子不敢多话,只得叩首三次,便自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密探已然走了。大掌柜再次闭目养神,鼻息沉沉,竟然又睡了。库房里静得怕人,罗摩什与属下面面相觑,却都不知如何是好。
正想找机会尿遁,忽听脚步声阵阵响起,又有人过来了。众人回首去望,来人却又是那蒙面密探,罗摩什不知此人何以去而复返,皱眉便问:“不是才送过文书么?怎又回来了?”那黑衣人微微一愣,奇道:“回来了?我什么时候来过了?”
罗摩什睑上一红,先前密探的口音是西北腔,这人却是江南嗓。此黑非彼黑,原来这位蒙面人不是方才那条黑狗,而是一只黑猫。罗摩什咕哝一声,正要接过文书,那密探却不给他,只伸出手指,又朝弥封处点了点。
火漆印记,四四方方,却也点出了来历,这是四当家的“黄金指环”。罗摩什大惊之下,急急让到一旁,那密探单膝跪地,又将文书呈给大掌柜。
罗摩什心下紧张,四当家职责重大,此番南下护卫那柄鬼东西,想来战况凶险。“魔刀、勇剑、圣光”,为了那柄刀,朝廷十年来耗费百万两白银。现下金凌霜若有什么不幸消息传回,必是震动人心的大事。罗摩什暗暗发愁,他与金凌霜算是老相识了,彼此虽没什么交情,但前朝老将死一个少一个,不免兔死狐悲,转眼又要过年了,只盼事情俐落,别要出了乱子。
玉白的手指接过信封,大掌柜举手一看,一见是四当家送来的公文,再次不拆不读不批示,迳把信封抛上了公文堆。
快垮了……罗摩什望着通天高的公文帐,只感骇然,大掌柜举止莫测高深,好似要瞧瞧公文能积压得多高,硬是不睬。罗摩什吞了口唾沫,正想出言探询,忽然之间,便又闭上了嘴。
管他的……这人可是“大掌柜”啊……连江太师也败在他手里,自己还怕什么呢?
大掌柜生平缜密,绝不出错,他不像江太师一般学逗唱,大掌柜的话很少,一旦开口,上下凛遵,一招使出,众皆惊服,比起前朝厂卫,“镇国铁卫”更干净、更廉洁,更噤若寒蝉,也更唯命是从。
唯命是从的意思,就是不可胡思乱想。有诸葛亮当老大,自己何妨做傻瓜?就算“大掌柜”脱裤子放屁、穿裤子拉屎,大伙儿也不该多问一句。因为“上头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一些大道理在内,只是自己这个白痴琢磨不出而已啊!
江充在上,满朝尽成安道京,有口无手;大掌柜指挥,朝廷便多了一堆帅金藤,有手无脑。
总而言之一句话,地狱一共十八层,大伙儿还没逛完啊!
正乔装哑巴间,“大掌柜”轻轻打了个哈欠,终于站起身来,想来要走了。罗摩什大喜欲狂,自知可以回家泡热澡,他痀偻着身子,大声道:“恭送大……”
掌柜还没,玉葱般的白手指招了招,却要自己跟上来。罗摩什心下叫苦连天,只得随行上去。背后下属倒是把声音拖得慢慢长长,一路把自己恭送了出去。
来到门外,寒风阵阵刮来,凉意直从裤脚里钻了进去,冰得自己脚步蹒跚。只见软轿已在府库门前相候,这四名轿夫望似寻常,其实个个武功精强,是金凌霜精心选出来的好手。罗摩什向屋顶上偷瞄一眼,果然又见到了一个黑影,那是“六丁六甲”,也是大掌柜贴身保驾的随扈死士。
“大掌柜”今日兴致好,迳从轿旁擦过,却没坐上去。眼看大掌柜不入轿,罗摩什脸上挤着强笑,道:一大掌柜,您……您现下要去哪儿?“大掌柜撇了罗摩什一眼,轻轻道:”咱们去迎接一个人。“
平辈送往迎来,称作接风送行,以下对上,方得迎接二字。罗摩什心下微微一奇,不知“大掌柜”身为朝第五辅,官职显赫,却是要迎接什么人?罗摩什咳了一声,想起自家老还在等他回去过年,当下大著胆子,低声道:“大掌柜,人年岁老迈,模样不称头,还是别去吧。”
十年过去,罗摩什皮肉松垮,身形发福,瞧他眼窝多了两个重重的眼袋,头发却怎么也长不出来,望来既光又丑,确实不称头。正等着躬身告退,大掌柜却摇了摇头,道:“别走,你认得这位大人物,一会儿可以帮点忙。”罗摩什听奇,却不知江充一死,树倒猢狲散,自己还认得什么大头?悄声便问:“我认得他?他是谁啊?”大掌柜容情平淡,道:“护国天女。”
长官故弄玄虚,罗摩什不免又吃一惊。国字辈的人物,他只认得杀人成狂的“镇国铁卫”,却哪里认得什么“护国天女”?也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挖了挖耳孔,满心都是疑惑。
大过年的,一定没好事。罗摩什愁眉苦脸,心中不住叫苦,只能跟着走了。
寒风吹来,罗摩什如履薄冰,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正怕踩中大掌柜的后脚跟,忽见路上行人目不转睛,朝自己这方望来。罗摩什心下暗暗惊疑,忖道:“怎么了,给人认出身分了?”
镇国铁卫行事低调,等闲不露脸,瞧今日大掌柜不必上朝,着穿了一身便服,自己也是身穿寻常布袍,路上却怎么有人认得他俩?
凝神回望,正想找出理由来,冷不防见到了一名少女,正自满面晕红地望向自己,看她双颊羞火,好似发烧了。罗摩什眉心微蹙,忖道:“天候太冷,风邪四下蔓延么?”他懒得理会,撇眼再看,霎时又见了一名少妇,瞧她低下头去,不住以眼角偷看自己,那脸颊却也红通通的,好似左右开弓,给人抽了两记大耳光。
罗摩什高僧出身,自是大为惊讶,正纳闷间,忽见路旁的太婆阿妈双目发亮,数朝自己瞅望。罗摩什六十好几的老头了,不知自己怎能临老人花丛、吸引大批女人的目光?
陡见怪异情状,急忙换了摸自己的秃头,就怕上头停了只虫子。也奇怪,头顶光溜溜,一如平常,转看裤子,却也牢牢系着裤带,不曾精光光。
他呆了半晌,脚步缓了下来,便在此时,但见老妇少女目光转向而过,数随“大掌柜”而去。罗摩什啊了一声,却也看懂了道理。
毋庸置疑,她们瞧得不是老迈光头的自己,而是面前的那个美男子。
狮虎鹰隼,世间是凶猛的东西,是光彩缤纷,英俊的大掌柜,顾盼自得,沉雄若定,真是一等一的权臣气派。看他那身玉雪肌肤、明亮双眸,尽管今日身着便服,宝蓝长袍还是如此夺目,赢走了满街娥眉粉黛的眼光。
“狐假虎威啊……”罗摩什笑了笑,他平日少和“大掌柜”出门,自不知会有这种怪事情。也难怪金凌霜这老贼总是跟着他,想来沿途晃荡,必也偷吃不少。罗摩什微微一笑,转念想到了大掌柜的风流情史,眼前登也浮起了“书林斋”三字。
大掌柜是个奇男子,他虽然位高权重,对女子却甚专一。不爱姑娘也就罢了,一旦真心相待,便要爱得轰轰烈烈,举国皆知。也是为了这等古怪性子,他才为了“书林斋”一事挨尽了皇上的刮,不过也为了书林斋门口的那碗豆浆,天下女子莫不暗暗仰慕大掌柜,都晓得他是个痴情男子。
痴情男子最疼老婆,为了“书林斋”那份铭心刻骨的恋情,这几年大掌柜始终没讨妾,无论谁来搓和,他都加以婉拒。满朝文武明白他眷恋娇妻,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北京城里的名门闺秀听闻此事,更是爱煞了他,人人都尊他一声“仁义杨太师”。
“放屁……”罗摩什喃喃自语,踢开了路边的石子。
哪个男人不好色,只是胆大胆而已。大掌柜成亲前号称“风流司郎中”,潇洒倜傥,更是如假包换的风流浪子。这等人嘴中蜜里调油,区区收房少妾,哪怕老婆同他来吵?
床头吵,床尾和,届时十个八个为国为民的大理由扛出来,还不家和万事兴么?也是这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客栈上下便生出了传言,都他之所以不收妾,纯是因为他早已养了个秘密情妇,这才止住了痒。
据这个情妇不是普通人,长得虽美,醋劲却是奇大,虽想一股脑儿嫁给大掌柜,却又怕惹出轩然大波,只能勉强忍耐做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有老公的,据那情妇还有个武功高强的丈夫,足以一拳打烂崇文门。想到此处,罗摩什忽然心下一醒,忖道!“啊呀!什么护国天女,该不会是……”
“秘密情妇”四字飞入心中,罗摩什吓了一跳,连念十声阿弥陀佛。
是秘密,是瞧不得,这个什么“护国天女”,十之八九便是他的秘密情妇。万一自己不心撞见了床第丑事,这双老眼哪能拿来记帐?纵使不给大掌柜刺瞎,怕也要给那个情妇挖出来。罗摩什心中大喊倒楣,早知如此,他宁可去江南押送业火魔刀,那还少惹一点麻烦。
在满街美女的流连注视之下,大掌柜落落大方,沿途含笑而过。众家美女一见他的目光,无不掉头避开,可待他走过,却又数转过头来。罗摩什一见少女幽幽情思,便想拿起脑袋撞墙,最好晕倒在地,那就不必见那“秘密天女”了。
正想着寻墙撞壁,忽然大掌柜袍袖轻拂,却已驻足下来。罗摩什赶忙停步,陪同身侧,顺着大掌柜的眼光去看,却见远处有座衙门,正是朝廷的太医院。
太医院可以治百病,可大掌柜练有玄功,诸毒不侵,却为何要来这儿?他是来抓药的、还是来访友的?想到“护国天女”四字,眼前忽又飞来一个“孕”字,吓得罗摩什冷汗流得一身。
正害怕间,忽见几名衙役端过木梯,正在门口装架匾额。前几日太医院里生出打斗,据有个黑衣人原地跳跃起身,居然一举踢破匾额,想来是在整修了。罗摩什虽也知晓此事,此刻却无心理会,只不住低头咳嗽。
“好孩子……”大掌柜幽幽道,罗摩什一听“孩子”两字,心下大惊:“果然有了!”正慌乱间,又听大掌柜道:“先败哲尔丹,后挫三达剑,我在他那个年纪,可万万没有这个功力。了不起、了不起。”
牛头不对马嘴,原来他得是另一档事,罗摩什身居六当家,自也听闻过“龙影太子”的传,他干笑几声,自管低下头去,不发一词。大掌柜忽道:“你怎么了?满头冷汗的?”
罗摩什鼓起勇气,合十道:“胎可安,不可打,上天有好生之德,无论生母是谁,父亲都是同一人。”大掌柜听得怪话,只睁眼望着罗摩什,眼中满是疑惑,瞧了半晌,自管摇了摇头,便自掉头离开。罗摩什干笑几声,只得抢上随行去也。
来到了广安门大街,经过一处池塘,忽见大掌柜驻足下来,那目光却朝池塘望去,罗摩什随之去望,但见白雪蔼蔼,堆积池底,那池水却早已干凋了。
冬日冷,夏日干,罗摩什每年看着帐,天下谷粮收成自是倒背如流。他望着大掌柜的背影,忍不住苦笑几声。这人再精明、再能干,还是得看天吃饭。如今老天爷出了难题,怕也要无计可施了。正想问,大掌柜目望干凋池水,忽道:“鱼儿……”
“鱼儿?”大掌柜每句话都有深意,罗摩什间得此言,自是心下一凛,忖道:“鱼?是于还是余?这是什么意思?”也是饱读经书,立时想到朝廷里的于余双姓,正推测是谁犯上作乱,忽听大掌柜低声吟道……
鱼儿过钩钩,西江月,伴夜舟悠悠漫漫,篓了清风……
笑碧波无浪,叶伴蛙友,花满池塘得自由大掌柜忽发清兴,居然吟起了童词,罗摩什一脸茫然,悻悻听着,一路听到“得自由”三字,登已恍然大悟:“暴政必亡,他的情妇受不了荼毒虐待,这当口想要自由了。”
他心中“啊呀”几声,却也推算起大掌柜的心事。为何他今日收了几封密报,却都无暇处置?为何他老谋深算,今日却对着池塘喟叹?想来他的情妇受不了荼毒,这当口终于想逃走了。
照今日的情势来看,“护国天女”私通成孕,想把孩子生下来。偏偏大掌柜天性凉薄,执意要她打胎,却难免引起天女憎恨,这会儿必是来收拾她了。至于为何找自己过来,想来家丑不能外扬,这等私事不便带着随扈过来,只有找自己这个守口如瓶的老帐房,方才可靠。
罗摩什过去是俨然高僧,每日猛敲冷冰冰的木鱼,自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俗后娶妻生子,每日抱着会哭会叫的婴儿,居然成了慈悲父亲,想起除灭情妇有损阴德,居然低声叹了口气。
好人难做,坏人易为,果然叹息才出,大掌柜立时撇眼过来,问道:“你叹什么气?你不喜欢这首词儿么?”罗摩什吓了一跳,忙道:“不是,不是、大大不是。”正努力推卸间,大掌柜又道:“罗摩国师,都您文学渊博,经史子集无所不知,您觉得这首词想什么?可以替我解一解么?”
罗摩什喔了一声,想到“得自由”三字,正想依实解,忽见大掌柜盯着自己,眼神有些不善,也是他聪颖过人,便把话头压了下去,他低头算了算词字数,合十道:“启禀大掌柜,方才那首词儿一共三十七个字,字字珠玑,所言大大有物。”大掌柜颔首道:“我也知大大有物,再来呢?罗摩什是簿记行家,文史算术无一不精,平日自是口若悬河,只是想起秘密情妇得自由,这当口却似噎了个大馒头,怎么也不出话来。他有意敷衍拖延,当下合十躬身,跟着取出手巾,细细擦抹冷汗,眼见大掌柜目光来冷,索性将心一横,两手一拍,行险道:”恭喜大掌柜!贺喜大掌柜!“大掌柜俊居一轩,冷冷地道:”你恭喜我什么?“罗摩什喜道:”据属下再三推敲,这词儿蕴有深意,恐怕是赞扬朝廷德政、弘扬中华文化之意。“
鱼儿游来游去,居然与伟哉中华有关?眼看大掌柜颇有诧异,罗摩什赶忙摇头晃脑,吟道:“管子有言:”浩浩者水,育育者鱼‘,这就是君臣之间,如鱼得水,想咱们中华上国辽阔宏大,有月儿,有花儿,有钩儿,什么都有了,便如花开池塘般锦绣盎然……鱼儿们心存仰慕,自然鱼贯而入,鱼游釜中,阿弥陀佛,都自由罗。“
满口胡八道,言不及义,“大掌柜”却也没发脾气,他摇了摇头,莞尔一笑,便自掉头走了。罗摩什逃过了一劫,却是大大松了口气。
行到了广安门游艺园,当地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却是要过年贺岁了。大掌柜转了几处街角,眼前现出一排糕饼铺,想来是要视察了。罗摩什躬身道:“启禀大掌柜,此地共有八十七家点心铺,去年六家旧铺关门,新开店铺三家,合计上缴银税一千八百七十七两……”
正洋洋洒洒倒背如流,却见“大掌柜”走到了一旁的点心铺里,问道,“店家,东西准备好了么?”一名店家迎了过来,他推来一辆车,忙道:“好了!好了!豆沙包、蟹壳黄、马蹄爽、豌豆黄、年糕,每样两大包,早备好了。”
若是别人走入点心铺里,罗摩什连瞧都不会瞧上一眼,可这人是“大掌柜”,罗摩什却不免满心讶异。大掌柜出门后从不取用外食,便是御赐酒菜,也只作势欲沾。岂料他今日这般好兴致,居然要买点心吃?
正想问,大掌柜推着一辆车出来,上头放满了糕饼点心。大头目亲来操劳,罗摩什内心震撼,慌忙抢上前去,大声道:“大掌柜,这等贱役,还是让属下来吧!”
大掌柜摇了摇头,道:“一年一次,别抢了我的乐趣。”他支开了罗摩什,便推着满车点心,直向安定门而去,却是要出城了。
莫名其妙的一天,客栈第一号大人物前推点心车,六当家背后默默随行,这事若要传将出去,怒苍群匪定要笑破了肚皮。罗摩什望着上司的背影,不由摇头苦笑。大掌柜日理万机,今日却为何推着点心到处跑?襄阳城战况紧急,扬州渡口魔刀遭劫,他难道毫不关心?想到一家老都在北京定居,罗摩什只得行到推车旁,低声问道:“大掌柜,到底西南战况如何,咱们是不是打输了?”
大掌柜自顾自地推车,淡淡便道:“国师多虑了。若依吾所料,襄阳之战应当赢了。”
罗摩什听得南方大捷,自是又惊又喜,怒苍南下,血洗襄阳,此役战况胶着,已达数月之久,看定远大都督好生了得,居然在年关前击破敌匪,那可真是天下最大的红包了。
想当然尔,胜利不会无故到来,大掌柜一定做了什么手脚,朝廷这才旗开得胜。罗摩什又惊又佩,喜道:“恭喜大掌柜、贺喜大掌柜,西南一定,天下便要太平了。”大掌柜摇了摇头,低声道:“天下能否太平,那还言之过早。”陡听此言,好似怒苍还有什么阴谋,罗摩什老眉颤抖,慌道:“您……您是四当家他……他保不住魔刀……”
腊月初敌方军师东进长洲,逼得金凌霜赶赴江南,押送魔刀北上,倘若己方拿下了襄阳城,却输掉了那柄大凶刀,怒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得失之间,倒真是难得紧。眼看罗摩什满心担忧,大掌柜目望推车上的糕饼,幽幽地道:“你别怕,秦仲海若要过来夺刀,杨某人求之不得。”他拍了拍罗摩什的肩头,示意安抚。
发寒的手掌,拍得罗摩什身子发冷、心头发热。看这幅阴森森的模样,想来大掌柜另有毒计对付怒王。罗摩什擦抹冷汗,干笑道:“大掌柜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属下有幸跟随您,当真是一千个幸运、一万个感佩……”大掌柜听得称颂,却没什么喜色,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料事如神……要是我真的料事如神……那天下也不会是这个模样了。”
罗摩什咦了一声,忙道:“大掌柜,情势已定,您还有什么忧虑么?”魔刀已有后着防备,襄阳战况更已明朗,来大势已定,哪还能有什么变故?他眼望大掌柜,心头满是纳闷。大掌柜深深吐了口气,让口中热气凝为团团水雾,一片水气之中,他眯起了眼,道:“你晓得的,秦仲侮不是平常人,他绝不玩旁人布置的棋局。”罗摩什心下一凛,躬身道:“属下愚鲁,还请大掌柜多加开示。”
大掌柜微起哂然,低声道:“当年景泰皇爷的军马包围怒苍,他跪得下来,就已大出我的料想之外,倘若这回他突发奇招,朝廷恐怕满盘皆输。”确实如此,秦仲海一生大起大落,断腿残废、落魄江湖,可无论战况如何凶险,却怎么也杀他不死。罗摩什心下一惊,不由得吞吞吐吐,寒声道:“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大掌柜淡淡地道:“方才不是同你了么?咱们现下去见谁?”想到“秘密情妇”四字,罗摩什满面尴尬,喃喃地道:“护……护国天……天女……”大掌柜颔首道:“正是护国天女。只要能迎来这位仙子,无论秦仲侮怎么出招,咱们都有法子应付。”
“是,人知道了。”罗摩什听了怪话,自是苦了一张脸,无言以对。
荒唐无比的一天,连情妇也能上战场了,还有什么不行的?
经过了钟楼,来到了国子监,二人便从安定门离开北京。沿途大掌柜都捡路来走,绝不与熟人照面。才一离开京城,天候转为阴寒,大雪扑面而来,大掌柜走快,明明手推车,浑无用力,哪知却如风雷电掣,又似风中魅影,转眼便消逝在大雪之间。罗摩什急起直追,却仍跟随不上,气喘如牛之间,只能延道查访足迹。
罗摩什武功绝非泛泛,也不知是自己怠慢多年,还是大掌柜进展神速,区区轻功较量,便给人打得一败涂地。他拂开睑上的白雪,满心烦乱之间,只得驻足下来,猜测大掌柜的计策。
依着大掌柜的意思,护国天女可以牵动局,甚且能够协助朝廷敉平怒苍之乱。并非罗摩什执意怀疑上司,实在是这话太玄,让人难以置信。
猜不透,却也不必猜了。大掌柜不是普通人,他活到三十六岁,所有压在他头上的人无一个善终,他的父亲失踪了,他的师父无端死了,连他最为亲近的长官柳侯爷、岳丈大人顾尚书,没一个好下场……秦仲海既然算是大掌柜的好友,最后一定会死在大掌柜手中。
罗摩什松了口气,正要放落心事,忽然脑中微微一醒,却又转了个念头。
不对……秦仲海未必会死……柳侯爷不只是大掌柜的上司,他还与“火贪一刀”情同父子,可他最后落得家破人亡……为了那无情无义的一晚,方子敬选择和徒弟分道扬镳,还有那个叫卢什么的倒楣鬼,他也挨了魔头的一刀……
背叛了朝廷,抛下了旧友,与恩师反目成仇,连旧日上司的儿子都能见死不救……秦仲海什么都不在乎,他如果真心承继父亲留下的志业,他早已接受正统皇帝的招抚,又何必扛起景泰的旗帜,与朝廷拼到这个地步?想当然尔,他早已背叛父亲的志向。
大掌柜和这种人交朋友,难保不被他下手宰掉。
文杨武秦,实在太像了……苦笑之中,罗摩什却也不敢多想了,他察看大掌柜留下的足迹,缓缓追踪而去。约莫又过三里,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寺庙,三面环山,一面傍湖,却是红螺寺。
红螺寺又称护国寺。只因方今皇帝信仰佛法,即位后便下旨重修佛寺,潭柘、戒台、卧佛、碧云等五大古刹,均蒙圣泽,诸多庙宇中更以这座“红螺寺”最为要紧。此寺于正统年间改名,定为“护国资福禅寺”,住持由皇帝钦定,官封六品,领袖天下十方普贤,号称京北第一宝刹。
想起“护国寺”之名,罗摩什心中一醒,已知护国天女必与此地有些关连。他心中存疑,赶忙上山入寺。此时雪势渐大,来到殿前广场,四下更起了大雾,罗摩什循着大掌柜的足迹而去,又走数百尺,忽然眼前一亮,惊见阴霾雪花之中,山顶亮起一片红光,眼前却是两座宝塔,望来古意盎然。罗摩什心下一凛,自言自语道:“红螺天女。”
原来如此,大掌柜口中的护国天女真有其人,原来他指的是红螺女。
相传玉皇大帝生下两位公主,只因喜欢这座红螺山,便化作了两只美丽的大水螺,栖在寺中的珍珠池里,夜间红光璘璘,堪为异象。之后天女回归天界,后世为了感念这两位天女娘娘,便搭盖了这两座宝塔,盼她们有朝一日重回凡间,再为众生庇护。这就是红螺寺香火鼎盛的由来。
一路走到红螺塔下。忽见塔门外搁了一辆推车,塔门却只虚掩着,再看车上大点心少了一半,毫无疑问,大掌柜进塔去了。罗摩什暗暗想道:“好你个大掌柜,金屋藏娇,原来是藏在庙里。明摆是情妇,居然还拐我什么‘护国天女’?”
镇国铁卫公务繁忙,今日这个下午却是乱七八糟,大掌柜连火速公文都不看了,尽在这儿装疯卖傻,一会儿天女,一会儿情妇,当真乱得人头皮发麻。反正罗摩什早已交上了帐,乐得陪上司清闲瞎混,至于大掌柜在塔里干什么,生了儿子还是女儿,他可懒得管。
昨晚算了一夜帐,至今未曾歇息。罗摩什盘膝坐下,背倚宝塔,稍稍一闭目,睡意便浓。正要打呼间,忽听背后传来一阵笑声:“罗摩什,好久不见了。”罗摩什大吃一惊,急急睁眼回头,惊见门内朦朦胧胧,好似有人倚在门里,正自撇眼笑望自己。罗摩什揉了揉眼,凝神去望,只见那人五十不到年纪,脸上挂着笑,唇上蓄着须,却不是……却不是……
“江大人啊!”罗摩什惊喜交迸:“你还活着啊!你还活着啊!”他直直冲将过去,对着旧日上司指指点点,有些手舞足蹈了。江太师哈哈一笑,斜目撇了罗摩什的光头,道:“瞧国师这熊样,怎地换了大老板,却似混回去了啊?”
“是啊,是啊!”罗摩什擦去泪水,拼命颔首:“江大人,您怎会在这儿?”
江蛮子哈哈笑道:“傻子,这红螺塔是我家啊。”罗摩什想起了秘密情妇四字,慌忙便道:“啊呀!原来您……原来您就是护国天女?您有身孕了么?”
“孕你奶奶个大头鬼!亏你得出来!”江大人先是呸了一声,跟着忍俊不禁,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想起江大人嫖妓宿娼的往事,罗摩什自知错怪了人,忙道:“那……那这塔里住得是谁?”江大人笑道:“自己去查吧,我现下无官一身轻,可不是你的大老板了。”
大老板姓杨,不再姓江,罗摩什只得连连陪笑,躬身道:“大人得是,那您老人家怎么会来这儿,莫非……莫非……”连着几个莫非,却也猜不出道理,江蛮子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道:“告诉你吧,咱今日是下凡吃供品的。”罗摩什纳闷道:“吃供品?什么意思?”江蛮子嘻嘻一笑,道:“自己想吧,我可没空陪你了。”着,好似怕供品给人吃完了,便急急望塔中移步而去,转瞬间消失不见。
罗摩什呆了半晌,赶忙追入塔中,慌道:“大人留步啊,我还有话跟你啊,你不想知道大清公子的下落么?别走啊!别走啊!”他叫凄惨,终于哭着喊出自己的心愿:“大人!不要扔下我啊!带我走!带我走!我不要再记帐了啊!”
咚地一声,脑袋撞到了东西,罗摩什愕然睁眼,惊见自己躺在红螺塔中,地下冰寒彻骨,四周幽暗宁静,回首望去,午后寒光正从塔窗照入地来,外头那辆推车兀自停放门口,一切便如睡前一个模样,大掌柜还没出来。
罗摩什做了个怪梦,忍不住怔怔喟然,他摸着自己的疼脑袋,不知适才撞着了什么硬东西。他咕哝一声,定睛去望,霎时眼里瞧到了圆圆的东西,不知不觉间上见是热泪盈眶。
江大人……
罗摩什轻轻苦笑,眼中垂下泪来。那十八省总按察、威风凛凛的太子太师,就这样装在圆圆的骨灰坛里,仿佛还眨着眼,作弄他那庸庸碌碌的老部属。
塔墙四遭放了一坛又一坛骨灰,认得的、不认得的,都在凝视自己……罗摩什双手轻抚上司的遗骨,一时涕泪横流,竟是久久不能自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头,罗摩什醒了过来,抬眼去看,面前一名男子凝视着自己,看他容貌英挺,不群,却是顶头上司来了。罗摩什赶忙擦抹了泪水,低垂颜面,道:“大掌柜。”大掌柜侧目来看,只见罗摩什双手环抱,捧着江太师的遗骨痛哭,他也没多什么,只仰起颈子,朗声道:“如玉,我这便走了。年初一倩兮会带着孩子过来,到时我便不来了。”话声甫毕,听得一名女子柔声答应:“多谢杨大人,您慢走吧。”
罗摩什吃了一惊,赶忙抬头去望,只见塔内阶梯站了一名女子,看她年莫四十来岁,早非豆蔻年华的少女,却不知是那“秘密情妇”?还是那传闻中的“护国天女”?正想出口来问,大掌柜伸手一拉,已将罗摩什带到了塔外,似不愿他出言惊扰这名女子。
来时急如风火,归时却信步缓回,眼看大掌柜推起了车,离山而下,罗摩什也不再装扮丑,只一路默默无言,大掌柜见他满腹心事,微笑便道:“国师,不想问塔里住着什么人吗?”罗摩什听了这话,却只微微苦笑,摇头道:“大掌柜,我已经老了。”
老了,老到不想知道了……这不是他的时代,鼓掌轮不到他,奉迎也不必他,他的光荣已经结束。大掌柜望着罗摩什,反手拍了拍他的光头,那手掌温温热热的,好似带着一抹安慰。
两人推着摊车,一路回到了京城,时在年关下午,路上白雪蔼蔼,往来行人俱有笑容,却是一幅年节欢景。两人走过半里,来到了一处陋巷,见是京城里的老街铜锣胡同。大掌柜停车下来,自从怀中取出人皮面具戴上,转眼间便成了个面色腊黄的中年男子。
今日一路走来,大掌柜举止始终怪异,看他又有新招,罗摩什也只能呆呆望着,不知该什么。他想到了老婆孩子,低声便道:“大掌柜,下官家人还在等我回家过年,我可以走了么?”大掌柜微笑道:“还不行,咱们还没迎到天女。”罗摩什惊道:“这……又是天女,她不是住在塔里了么?”
大掌柜笑道:“你倒忘得快,红螺天女共有几位?”眼前现出了两座宝塔,罗摩什苦笑便道:“两……两只……”大掌柜似没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只自顾自地笑了:“正是两位,帝释天给了咱们两位天女,一位可以替咱们祈福保命,已然住在塔中。另一位可以降魔驱鬼,却还在凡间走动,咱们便是来迎接她的。”
“护国天女”有两位,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养了两个情妇?以大掌柜的风流倜傥,便要养十个情妇也无不可,只是美女莺啼燕叱,却哪有什么法力降魔驱妖?罗摩什也无力多想了,只站卫兵似的垂立一旁,满面都是愁容。
大掌柜也不多谈朝廷事,他掀开了长袍,自坐街边,眼看罗摩什始终站着,便拍了拍身边空位,道:“过来坐下,陪我聊聊。”大掌柜扮成了中年贩子,神色似也慈和起来。
罗摩什张大了嘴,不知这人是否吃错了药,他迟疑半晌,终于大起胆子,坐在大掌柜身边,神色有些不安。
大掌柜笑了笑,淡淡问道:“你很怀念江太师,对么?”
罗摩什咦了一声,竟是迟疑难言,过得半晌,终于鼓起了勇气,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大掌柜拍了拍罗摩什的后背,微笑道:“不只你怀念他,连我也想见见他,向他请教些道理。”
江太师早已亡故,便算还活着,来也不过是大掌柜的手下败将,还能指点人家什么?罗摩什呆呆望着大掌柜的假面,陪笑道:“大人……您……您在笑么?”大掌柜叹了口气!道:“也许吧,总之治国如烹鲜,要能像他一样恰到好处,不温不火,不是那么容易。”
耳听大掌柜语带推崇,罗摩什自是愣了,忽在此时,听得一人道:“店家,这些糕饼怎么卖?”罗摩什醒觉过来,赶忙回头去望,赫见一名美妇站在推车之前,手上持着银两,看她东挑西捡,似要买些马蹄糕。大掌柜居然也站起身来,自行来到推车之旁,学着贩子的模样陪话。
那美妇嗓音柔曼,听她道:“这些饼儿鲜么?”罗摩什干笑几声,便要上前来答,却听大掌柜浑起嗓子,抢先答道:“上午才发好,放夫人一万个心,绝不会吃坏肚子。”
吃坏肚子?耳听大掌柜有模有样,居然做起生意来了,罗摩什自是眨了眨眼,嘴角发出了苦笑。那美妇点了点头,回首便道:“阿秀来吧,想吃什么,自己过来挑啊。”一名男童快步而来,看他肤色黝黑,目光炯炯,额上还系了条玉带,望来精力弥漫。罗摩什呆呆看着男童,忖道:“阿秀,这名字好熟……”忽然心下醒悟:“神秀少爷?”他大吃一惊,转目再朝那美妇的背影望去,更已认出这女子的身分。
“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这位美妇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顾兵部的千金姐倩兮,她是书林斋的女主人,也是大掌柜的元配娇妻。罗摩什虽是大掌柜的下属,却因长年躲在府库算帐,少与大掌柜的眷属往来见面,是以乍然一见,居然认不出人。罗摩什正自讶异,又听大掌柜道:“这位少爷,甜糕每盒二十钱,买二送一,想什么尽管拿。”
当真荒唐,明日便是除夕,杨家男主人不回家做老爷,不去客栈当大掌柜,却来陋巷里乔装易容,买二送一?莫非他筹不出银两发压岁钱了,还是国是繁忙,终于把他逼疯了?
正猜想间,那孩儿挨到美妇脚边,手指豌豆黄,笑道:“老头!给来两块这种的。”话声未毕,那美妇捏住了儿子的面颊,责备道:“不许粗话。”那阿秀却也不怕疼,嘻嘻笑道:“老头也算粗话啊,娘还真是孤陋寡闻……”大掌柜给称为老头,却也不以为忤,只拿起了纸板,折做纸盒,跟着将豌豆黄一块块放入盒中。那阿秀喊道:“等等!
捡大块点,别蒙我娘银子!“那美妇听儿子话无礼,便往他凝视而去,眼中带着不悦。
那男孩倒也乖觉,一见娘亲真的生气了,连忙换了脸色,陪笑道:“大叔你好啊,天气冷呢,恭喜发财啊。”
罗摩什呆呆看着一家三口的举止,却猜不出大掌柜的用意。想起“护国天女”四字,更是满心疑窦,不知顾大姐是否就是天女?可她毫无武功,却有什么法力降魔驱邪?敉平怒苍?
想着想,那美妇已从怀中取出银钱,交到儿子手中,嘱咐道:“娘先进屋子里了,一会儿你捡好甜糕,记得把东西提进来。”那阿秀见手中足足有一两银子,心下大喜,更是东挑西捡,什么都买上一盒,罗摩什撇眼过去,只见顾大姐缓缓走入巷中,她来到一栋旧屋子前,便自开门入内,跟着拿了扫帚出来,自在门口扫起地来。
那大掌柜一路注视妻子的身影,眼光不曾稍离,想来都在留意她的动静。罗摩什心道:“这家人当真怪得可以,年关将至,老公卖饼,老婆却来陋巷洒扫庭厨,真是莫名其妙。”正想间,忽听阿秀喊道:“光头老儿,你再敢偷看我娘!心老子揍死你!”
罗摩什心下一惊,赶忙望向杨家第三人,陪笑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少爷误会了。”
那阿秀天生顽皮,一见阿娘离去,便摆出前架子。他指着大掌柜,冷笑道:“老贼,我以一刖没见过你,你是不是偷儿!”大掌柜目望阿秀,笑道:“弟弟好凶啊,你娘常来这儿么?”
阿秀戟指喝骂:“你问这做啥?想打什么坏主意么?”大掌柜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只是觉得令堂像个官太太,不似附近邻人,方才多问两句。”
这街坊位于京城旧街,俗称铜锣胡同,乃是北京有名的陋巷,那美妇却是身段优雅,自不是当地之人。阿秀哼道:“我娘不似这附近的人,你可更不像了。瞧你的睑皮硬绷绷的,皮笑肉不笑,活似僵尸。该不会是兔儿山坟堆里蹦出来的吧?”大掌柜听得此言,立时发出笑声,那脸皮却不曾牵动,望未果真皮笑肉不笑,真有几分像那活僵尸。罗摩什看在眼里,叹在心里,忖道:“咱们客栈的人皮面具制作不精,尚待改良。”
大掌柜手上包着点心,目光仍在瞅望那美妇的身影,见她扫好了地,便又开门进屋,跟着点起油灯,看那暖暖身影透上窗格儿,八成又在打扫屋内。阿秀见大掌柜目不转睛,兀在窥视母亲,霎时横眉竖目,喝道:“你还看?再看老子便吃垮你!”伸手取过一块马蹄糕,自行吃了,想来这块不付钱了。大掌柜笑了笑,便将点心包入纸盒,淡淡地道:“弟弟,你这般凶狠模样,不怕你爹爹揍你么?”阿秀冷笑道:“揍我?我爹哪敢揍我?
他巴结我都来不及呢!“
大掌柜哦了一声,道:“是么?”阿秀俨然道:“当然是。我爹总想讨我欢心。他老儿子大人啊,肚子饿么?儿子大爷啊,缺钱吗?想女人吗?尽管开口啊……”罗摩什听得头皮发麻,那大掌柜却是不以为忤,只摇头一笑:“世上竟有这等爹爹,真是难以置信。”
阿秀笑道:“不只你不信,咱也不信啊。”他把马蹄糕扔入嘴里,囫图吞了,又从怀中掏出银钱,笑道:“好啦,不跟你罗唆了,赏你钱吧。”大掌柜倒也老老实实收下银子,另找了一大把铜钱回去,那男童也不去点,自管提了大包包,便望巷中飞奔而去。
妇孺尽皆离去,上司却仍目视母子背影,口中发出笑声。罗摩什心翼翼,低声道:“大掌柜,方才是您的公子吧?”大掌柜点了点头,道:“算是。”
儿子便是儿子,不论亲生还是收养,尽皆含糊不得!怎能“算是”?罗摩什低咳一声,虽心头有些不解,却也不想多问,毕竟这是大掌柜的家务事,他可不敢管。
正静默间,脚步声又次响起,罗摩什回头看去,却见一名女孩儿跳跃而来,笑道:“娘!这儿有卖糕!”嗓音清脆,虽只八九岁年纪,却是唇红齿白,娇俏可爱。罗摩什六十老人,最疼女孩儿,正想伸手逗弄,忽然鼻中闻到了一股花香,那香气仿如金贵牡丹,浓得让人分不开心。他心下一惊,赶忙顺着香味来处去瞧,霎时见到了一名妇人。
明眸皓齿的妇人,生了一张瓜子脸,她身穿貂领皮袄,腰着六幅宝裙,手指翡翠明辉,掌中却牵着那名女孩儿。罗摩什大吃一惊,好似见到幼虎身边的母老虎,只把头缩了回去,再也不敢动弹。
伍都督一生节俭,从来只有一位夫人,千呵护、万骄爱,不消,此女正是九华山的前掌门艳婷,“金水芙蓉”。看她精装巧扮,一旦与女儿并肩站立,当真是金门玉堂临水居,一颦一笑万千情。让人不由得面皮发烫。
比起方才过来的杨夫人,艳婷显得很热情、很诱人,她比杨夫人多了几分艳丽世故,却不免少了几分性灵飘逸。罗摩什不敢多看她的丽色,当下转开身去,面向墙壁立正站好。
眼看女儿兴高采烈,只顾捡着甜糕,艳婷眼波盈盈,登时望见了罗摩什的光头,她啊了一声,赶忙转过俏脸,上下打量糕饼摊的大老板,一时间腰枝乱颤,咯咯娇笑起来:“怎么啦?客栈的大掌柜不好当,改当贩子了?”伍崇华忙着挑拣糕饼,娘亲却无端发笑,她抬眼望着母亲,疑惑道:“娘,你认得这位老板么?”
艳婷打量着大掌柜,又朝陋巷的房舍望了望,摇头笑道:“孩有耳没嘴,去挑你的糕儿。”
伍崇华哦了一声,她手捡着甜糕,自顾自地道:“老板,我要绿豆糕,还要仙渣饼……”大掌柜也不理会艳婷,一手提着纸盒,一手替女孩收糕装饼。艳婷吟吟笑道:“这位爷台,瞧你生意多辛苦,怎不找老婆过来帮伙啊?”大掌柜不言不答,迳自拿起一块八宝糯米糕,塞入艳婷掌中。艳婷眼波横媚,提起八宝糕,轻咬一口,笑道:“这糕可真黏,可是要黏谁的嘴么?”
伍崇华听得娘亲言语奇怪,忍不住抬起头来,喃喃道:“娘,你怪怪的。”孩发问,那比什么都管用了,果然艳婷便已安静下来。大掌柜快手快脚,便替华妹装了糕饼,交在她的手里。
伍崇华喜孜孜地怀抱饼儿,回眸望向母亲,笑道:“娘,会钞了。”艳婷摇头道:“不必付了。你那杨伯母的面子大得很,记她帐上吧。”那个杨字拖得长长的,话时更眨着一双杏眼,尽望大掌柜来瞅,却又是来找麻烦了。大掌柜咳道:“夫人,生意,恕不赊欠,还请付现。”
那伍崇华长相像娘亲,性子却如爹爹一般老实,眼看娘亲拿出架子欺侮人家,忙道:“娘,爹爹咱们不可拖欠百姓银钱,娘要不付现,我便不买了。”艳婷啐了一声,搂住了华妹,道:“瞧你,老帮外人话。”她撇了大掌柜一眼,问道:“多少钱啊,掌柜的?”大掌柜居然低头算了算,答道:“二十三文,算你个整数,一共五钱。”
五钱便是二十文。正所谓四交换一钱,十钱值一两,听得大掌柜得正经,艳婷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她打开绣金钱囊,捡了片凤纹金叶出来,罗摩什眉头一蹙,心道:“存心找碴,这怎么找得开?”凤纹金叶值得二十两银,足可换得八百文,果然大掌柜没这许多零钱,只得垂手不动。那崇华妹子心肠好,便道:“娘,我这儿有碎银子,不如我来给吧。”艳婷见女儿老是打岔,便望她背后轻轻一推,俨然道:“快过去习画吧。别让杨伯母等了。”听得学画二字,罗摩什心下醒悟,这才明白艳婷母女为何会在这处陋巷溜达,原来是送女儿习画来着。
那伍崇华听母亲催促自己,登时答应一声,便朝巷奔了过去。艳婷见她提起裙子奔跑,不由叹道:“这孩子,可真野了。”眼看女儿离开,她摇了摇头,转眼又朝糕饼摊瞅来,瞧这个少妇妈妈媚眼横视,定要肆无忌惮了。果然罗摩什心存害怕,赶忙缩到大掌柜背后,不敢稍动。
艳婷一双媚眼上下扫荡,先瞧了瞧罗摩什的光头,又瞧了瞧大掌柜的假面,冷冷便道:“这年头的官儿来怪了,明明领着朝廷俸禄,却大白天地不洽公,只装神弄鬼地守在老婆房门口,这儿请教两位,这是什么道理啊?”别人怕大掌柜,艳婷却是目指气使,起话来透着一股辛刺,大掌柜不动声色,一时低头排列糕饼,对这些话置若恍闻。
艳婷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登时弯下身子,眼角瞅着大掌柜,微笑道:“你这张人皮面具做得太紧了,难怪不出话来。让我替你瞧瞧。”着,作势去摘大掌柜的假面,才要动手,猛见大掌柜左手探出,竟已扣住了艳婷的脉门,顺手一拉,更将她扯了过来。
大掌柜左手拉住艳婷,右手自行取下人皮面具,露出那张俊脸。两人隔着推车,四目相投,相距不过寸许,艳婷的笑声终于止歇了。但见她横黛凝眸,桃腮隐隐泛着红,露出难得的正经表情。听她冷冷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放了我。”大掌柜却不急着放手,他撇了陋巷房舍一眼,淡淡问道:“天寒风紧,人家在屋里吃糕习画,多热闹,你怎不一块儿去?”
听得此言,艳婷挺起腰来,轻轻挣脱大掌柜的掌握,她拢了拢一头秀发,淡然道:“我一嘛不想学什么画,二嘛……”她随手拿起一块梅子糕儿,贴唇香吻,笑道:“更不想给她教。”
艳婷就美丽,此时星眸侧望,撅唇做吻,更显得楚楚动人,罗摩什呆呆窥看她的丽色,却也不禁大为惊叹。艳婷还想再,忽见罗摩什的光头照亮摊车,望来极为碍眼,她把那块糕儿抛回摊上,换上了冷冰冰的神情,庄容道:“西南传回了战报,你收到了吧?”罗摩什一听军国大事,立时抬起头来,眼角悄悄打量动静。却听大掌柜道:“收到了,不过还没拆。”艳婷哦了一声,道:“为何不拆?你怕失望么?”
大掌柜笑了笑,摇头道:“哪儿的话,定远从没让我失望过。”艳婷微微冷笑,她点了点头,自管低下头去。过不半晌,忽又扬起脸来,这回面上却堆满了笑,听她欢容道:“杨大人得对啊,我家定远年年上阵打仗,从不曾让你失望,那你杨大学士呢?你俩那么好交情,你忍心让他失望么?”
眼看艳婷睁着一双慧眼,只在瞅望大掌柜。罗摩什揣摩语气,醒起她话外有话,不免脸色一变,迳自转向墙壁,面壁思过去也。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掌柜耸肩淡然,道:“夫人笑了。定远不是娶了你么?他还有什么好失望的?”着戴回了人皮面具,低头排列糕饼,不再多言了。
两人面面相觑,艳婷却是若有所思,她拍落了身上雪花,正要转身离开,忽地想起一事,回首便道:“我儿子又溜出门了,这事与你有关么?”大掌柜头也不抬,迳自道:“男儿汉志在天下,我在他那个年纪,早已奔波江湖,四海为家。”
言下之意,自是嫌艳婷管得太多,不免掐住了儿子的未来前程。艳婷听得话,却是微微一笑,她仰望漫天雪花,轻声道:“观海云远、观海云远……有时想想还真高兴,幸亏你们柳门还有一个秦仲海,不然啊……真不知你要坏成什么样了……”
魔王血名,万莫提及,但艳婷轻轻松松来,对朝廷禁令竟是毫不在乎。罗摩什虽如老僧面壁,但这话声还是钻入耳来,他大吃一惊,赶忙掩住了耳孔,来个掩耳盗铃再。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艳婷终于离去了。罗摩什放落手掌,兀在那儿细细考察民房墙壁,雪花飘下,在他的秃头顶上积了一层薄雪,他也不敢伸手去碰。此时管那“护国天女”是谁,“秘密情妇”是谁,他统通一问三不知,纵使有人过来严刑拷打,他也是张飞家里找岳飞,听都没听过。
正装死蒙混间,忽听脚步又起,摊车旁缓缓走来一名女子,罗摩什心下一惊,以为艳婷又回来了,赶忙撇眼偷看,却见这女子身穿粗布衣裙、头戴斗笠,哪里是姿容娇艳的京城第一美女?却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村姑,想来是附近的居民回家了。
那村姑怀抱着一只包袱,沿途低头行走,经过巷口处,忽尔停步下来,左看右望,好似在察看住址是否有误。罗摩什心道:“原来是来访友的。”
年夜午后的老百姓,过着恬静无争的生活,罗摩什一生历经大风大浪,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虽未升天,却已得道,此刻自也不想打扰人家,便低下头去默默念佛。
正在此时,大掌柜却扬起头来,他凝视那名村姑,微笑道:“快过年了,买些糕饼吃吧。”
大掌柜出言招呼客人,八成要勾引女子了。果然那村姑迟疑半晌,瞧她打扮朴素简陋,却也不知是否有钱。她朝大掌柜望了半晌,轻声启齿:“敢问店家,这儿可是铜锣胡同的……”到此处,低头去看手中纸条,又道:“绿竹巷么?”
罗摩什原是浑不在意,陡听这女子的话,忍不住便咦了一声。温柔细软的嗓音,悠悠淡淡,字正腔圆,怎也不像一个村姑的口音。他见那村姑还能识字,自是心下大疑!那大掌柜却似不察,听他笑问道:“是啊,这儿正是绿竹巷,您要找什么人么?”大掌柜先前与妻子话,只因隐瞒身分,便把口音浑了,此刻他不再夹嗓变音,便又回复了一口清脆京腔,听来极为悠扬悦耳。
那村姑却也不以为意,看她斜倚墙边,怔怔朝巷内眺望,幽幽地道:“请问店家,绿竹巷里是否有个书林斋?”书林斋便是顾家父女早年开立的书坊,当时为了正统第三案,曾经引得皇帝雷霆震怒,也曾逼得大掌柜左右难为,吃足了苦头。耳听这名女子竟是来访书斋的,罗摩什心下一凛,撇眼便朝村姑望去,反覆打量她的形貌,不知这女子与顾姐有何渊源。
大掌柜听得来意,微笑便道:“真是不巧,顾姐已经嫁人了,现下书林斋业已关门,专教孩童们画画儿。哪…您瞧…”着举起手来,遥指巷内寒舍:“她便在那儿,您尽管过去吧。”
午后霜雪飘降,远处房舍望来很是温暖,依稀可闻孩童的笑闹声。那村姑怔怔望着,却迟迟不移步,大掌柜微笑道:“怎么了?您又不过去了?”那村姑叹了口气,摇头道:“不了,远远看看就行。我不认得顾姐,只是听朋友提过她的一些事……”大掌柜低头整理糕饼,问道:“您听过她的事?可是她磨卖豆浆、开斋印书的那些往事儿?”
“不……不是这些……”村姑凝视巷内房舍,她垂下斗笠,摇头道:“我听到的……
都是幸福的事儿……“大掌柜听得此言,登时抬起头来,静静问道:”您是,她现下不幸福?“
那村姑怔怔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想过来瞧瞧……”着,便要放步离开。正于此时,大掌柜从怀中取出一物,缓缓放在糕饼上,霎时甜糕受力变形,整辆推车更是嘎嘎作响。罗摩什眼里看得明白,那是铁胆,蓝澄澄的铁胆,也是世间第一神剑,号称“擒龙”!
陡见这柄天下第一利器,罗摩什不由发起抖来了,一不知大掌柜为何拿出擒龙剑,二不知那村姑究竟是谁,脑海中盘旋回绕,又是“护国天女”、又是“业火魔刀”,不出的凌乱无绪。正慌张间,大掌柜抬起头来,含笑道:“这位夫人,请你留步。”那村姑哦了一声,登也驻足下来,回眸朝大掌柜望来。眼见她转头来望,露出了斗笠下的面孔,罗摩什便也趁势窥看。
第一眼看到了嘴唇,她有着端正的樱口,生在雪白巧的下巴上,这让人觉得她很雍容端正。第二眼看到了她的鼻梁,感觉并不十分高挺,而是淡淡柔和的月满星桥,罗摩什看了一眼,便己猜知她的脾气很好,想必一件事便能逗得她开怀巧笑,当是天生的温柔性子。
正望间,又听大掌柜笑道:“这位夫人,我长年在这儿摆摊子,和杨夫人一家很熟,您要是怕冒昧打搅她,不如让在下替您安排吧。”那村姑微微一笑,喜道:“您认得她的一家,那可太好了……那您是否也认得她的……她的……”大掌柜微笑道:“您是她的父亲顾尚书?我当然认得。”听得顾家老主人的大名,那村姑点了点头,低声道:“嗯……我也听过顾兵部的事情,只是我想问的是……是……”她有些迟疑,好似欲言又止,大掌柜含笑催促:“来,尽管告诉我,您还想知道谁的事?顾夫人、二姨娘、红、刘管家……”他了一串名儿,随手提起擒龙剑,微笑道:“还是卢云呢?”
陡听“卢云”二字,那村姑不由惊呼一声,霎时仰起脸来,露出那张白雪晶莹的脸蛋。罗摩什见得她的面貌,却也同时发出了一声低呼。
斗笠下的脸庞一点也不像个村妇,她太显眼了,这与她的样貌无关,而是她有种不出的雍容气质,无须珠宝锦衣来衬,便已让人觉得她出身极高,无论她身穿什么破衣旧裙,无论她身在何处陋巷酒肆,随时能让人们一眼见到她,然后情不自禁地凝视她,却又不敢随意接近她。
总而言之,天上谪仙,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女,她必然来自兜率天,所以才能身不沾尘、心不萦忧,毫无疑问,她就是大掌柜苦苦等候的“护国天女”!
天女现身,罗摩什自是身大震,见得这名美女的样貌,他已明白大掌柜何以要自己陪同过来,他更也清楚知道,天女确实有一种法力,足以降妖除魔、敉平怒苍。
巷中一片宁静,那村姑却是身发抖,听她颤声道:“您……您您认得那位卢……卢……”
天女语气发抖,想来心情大为激荡,大掌柜含笑接回:“我当然认得他,以前还和他过话呢。”他手握神剑,自推车后缓缓行出,柔声道:“这位姑娘,我猜您一定想知道他的行踪,对不对?”斗笠下的樱唇轻轻微颤,轻声道:“你……你……”
“大约十年前的一个下午,他离开了这栋喜宅……开始了最后的旅程。”
“最后的旅程……”村姑眼中含泪,喃喃低问:“他……他去了哪儿?”
“别替他难过,他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但那也是他该去的地方……”
天色阴霾,雪势加大,点点雪花飞落巷中,掩去了远处孩童的笑声,大掌柜的嗓声转为低沉,听他幽幽地道:“他走了……因为他生了一种病……让他管不住自己,让他一直听到奇怪的声音……那些声音催促着他,让他前往那个无名遥远的所在,状元顶戴救不了他,未婚爱妻唤不回他,换帖弟兄也帮不了他……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逐渐离去,看着他坠下悬崖,把自己献给白水大瀑……你瞧……你瞧夜空……”
村姑发起抖来了,她扬起睑来,望向万里天际。华灯初上,岁末天雪飘降,但见寒星点点闪耀,夜空仿佛洒满了神佛泪水。大掌柜叹了口气,轻轻地道:“每回仰望夜空,我都会见到他……见到他泪流满面,默默问着我:人间是否还有天理,天地是否还有公道?”斗笠下滚落两行泪水,那村姑环抱着自己的双肩,竟已啜泣出声。听她哽咽道:“你……你怎么回答他?”
“我啊……”大掌柜拿下了人皮面具,含笑道:“人间要是有公理,我还忙什么呢?”
村姑闻言震惊,急忙抬起眼来,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我啊……”雪雾散开,面前有一名男子跪在地下,他单膝触地,挺背直腰,含笑道:“我叫做杨肃观,也就是创建佛国的人。”
傍晚时分,天边雪云五彩变换,屋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似有猫儿经过,正于此时,岁末鞭炮炸响,对街爆竹串串,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也掩住了猫儿轻盈的脚步。
杨肃观无视四遭变故,只跪于地下,俊眸回斜,任由那素昧平生的天女殿下打量着自己。
两人相距数寸,呼吸相闻,天女低头下望,一时之间,忍不住惊呼出声。
面前的男子和自己一样,他非常美丽,非常玉雪尊严……也有夜空般乌黑的发丝,亮如高山银雪的白皙玉肤,黑白分明得像兜率天降下的神佛,亮得让人不敢逼视,却又让人不忍移开目光。
“殿下。”杨大人温文有礼,他抬起自己英俊的睑庞,问道:“臣像个坏人么?”
“不……你不像坏人……”天女满面红霞,她别开头去,轻声叹息,杨大人微微一笑,正要起身,却听天女轻启樱唇再诉:“但你像个坏男人。”
砰地一声大响,对街鞭炮阵阵爆响,好似炮竹中杂了一枚冲天炮,让人耳孔发麻。罗摩什吓了一跳,撇眼急看,惊见昏暗天色中,对街树梢飘起了一缕轻烟。白云袅袅,寄语青天,也让他看到了他最熟悉的东西,枪子儿。
当年将火枪引入中原的第一功臣,正是罗摩什自己,他比谁都清楚那缕轻烟是何来历。听他大喊一声:“大掌柜!让开啊!”霎时奋起脚步,直朝大掌柜扑去。
烟消弥漫之中,鞭炮纸花飞散,枪子儿飞天而来,罗摩什却也迟了一步,他扑出一尺,它飞来十丈,转眼穿破雪花,奔进巷,直达大掌柜背后一尺。
生死之刻,头顶的猫儿扑天而起,张牙舞爪间,一道袖劲飞抽而过。锁住了大掌柜的退路。
两波奇袭闪电而至,时迟、那时快,修白的手指回动,蓝光扑天而起,半空中一片衣袖飘飘飞起,摇摇坠地。宁静的年夜黄昏,对街的鞭炮终于止歇了,大掌柜回臂扬后,擒龙剑高举在手,不同于十年前永定河畔的跪地垂泪,此时没有鲜血、没有泪水,只有那身宝蓝长衫睥睨傲然,如是向世间百万强敌诉:“天听吾所听,天视吾所视,神剑主人,君临天下。”
刺客近身肉搏,一击不中,旋即抽身远去,大掌柜单手持举擒龙剑,回眸对街树稍,顷刻间枪阵也开始撤退。巷中恢复了宁和,大掌柜的容情也转为平静,他缓步行到村姑面前,霎时抖开长袍,单膝触地,再次跪了下来。
“启奏银川公主殿下。”杨肃观跪地仰颈,拱手肃身:“臣中极殿一品大学土杨肃观,恭迎千岁归国。敬敏恪忠,谢慰天恩。千岁、千千岁。”
大雪纷飞,拢在丰神如玉的男女身上。杨肃观静默下来,又成了那个仪态出众的权臣。天女也不再言语,只静静凝视跪倒在地的神剑主人。淡淡冬日天光,照得他俩肤白胜雪。若非先前的杀气腾腾,他俩简直就是一对璧人,高贵秀美的玉帝女儿,俊美英挺的凡间大臣,完美无瑕,珠联璧合,直似天造地设。
美景当前,四周生出诗情画意,公主忽然嘤咛一声,只觉腿弯里穿来一只坚实的臂膀,将她一把抱起,让她紧靠在杨大人的怀中。三十六岁的坏男人微微一笑,问道:“殿下,臣若自称自己是个好男人,您会相信么?”天女不再显现敌意,她伸指抵住腮边,侧头打量面前的修罗王,含笑道:“这不能问我,该问你的妻子才是。”
“殿下啊殿下!”不是坏人的坏男人仰天大笑,朗声道:“您这样话,内子可要生气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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