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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价钱一出,那女人顿时愣了,忙道:「三两银?」靴老爷道:「是,就是三两银。」
要干当铺的大朝奉,要紧的不是鉴价,而是杀价。靴老爷不是出不起价钱,便算三十万、三百万,他也拿得出手。可惜麻烦不在买东西的钱,而是在卖东西的人。这女人太聪明了,只消自己出高了价钱,反会让她拼命望上加,到时等她发觉了此物的身价,那还不赶紧拿去献给正统皇帝,换个关内侯回家,还轮得到自己分油水?
当此一刻,自己只能行险,她觉得东西卖不出,自己能买得到。
听得靴老爷出价极低,那女人便也哼了一声,道:「三两银?你留着自己用吧,我不当了。」朝大门走了几步,却听屋外传来喊声:「娘!我肚子饿!肚子饿!」
靴老爷心下冷笑,早已算到了这步棋。女儿嚷肚饿,娘心如刀割,要那女人如何不就范?果然那女人满面痛苦,乖乖转了回来,低声道:「靴老爷……我看这样吧,我这里减减价,算你两万五千两……」猛听砰地一声,靴老爷两只脚再次放回了桌上,声腔拔得天高:「三两银!你当还是不当?快快交代一声,别碍着老爷做生意哪。」
眼看靴老爷只在那儿哈欠,好似真不要了,那女子慌了手脚,忙道:「等等、我再减减,算你两万两…这是最少了……我……我夫君还在牢里,等着使钱……」靴老爷心下大喜:「什么?你丈夫坐牢啦?」那女人醒了过来,忙道:「不、不是,你听错了……我丈夫好好在家里……」
靴老爷暗暗冷笑,蓦地把脚用力一蹬,大吼道:「下一个!」那女人惊道:「你……你干什么?」靴老爷冷冷地道:「我干什么?娘子,你请吧,这桩生意,老爷没法做了。」
那女人傻住了:「为什么?」靴老爷森然道:「我这行是功德事业,救急救穷,活人无数,却老是让人阴损。你实话,不论咱拿多少银子给你,你都觉得咱在趁火打劫,对么?」
那女人低下头去,却是无言以对,靴老爷道:「正格的,你这图能值多少钱,我也没把握,我今日若给你几千两,别我自己不放心,恐怕你也会觉得不足,以为我在讹诈你,日夜咒我是个奸商,想我堂堂正正做人,又何必受这个闲气?」霎时暴吼一声:「下一个!」
那女子大惊道:「等等!等等!别赶我走!靴老爷,价钱的事,大家好商量……」
靴老爷心下暗暗得意,要知世上宝物无分来历,其实都只有两个价钱,一是三百万两买不到,一是三两银没人买,一天一地,差别只在识不识货。惟今之计,就是趁虚而入,只要能唬倒那女人,便能让她心甘情愿交出河图。
眼看那女人怕了,靴老爷便道:「也罢,我是个修佛的人,慈悲心肠,看娘子这么可怜,我也于心不忍。这样吧,你若真想当这幅图,便得拿点诚意出来。」那女人低声来问:「我……我该怎么做?」靴老爷傲然道:「跪下来求我,我可以多加点银子。」
靴老爷出狠招了。天下一切,都有个价钱,却只有脸面不要钱。凡人一旦不要脸,什么都好谈,届时要杀要剐,手到擒来,还有什么是拿不走、要不到的?
眼看那女人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想是悲愤已极。靴老爷笑道:「唉唉唉,这没什么可耻的,照我看哪,什么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还不都有个标价在那儿?尤其廉耻二字,不怕没人卖,就愁没人买,你现下跪了,以后儿女有饭吃、有衣穿,有主子喂养,有朝一日等他们光宗耀祖,便换别人跪你啦。」
那女人泪水飕飕而落,膝盖慢慢弯下,正要屈膝跪倒,忽然眼光一转,那滚动条上明明白白写着「刘基」、「姚广孝」的大名,均是开国时的奇人,霎时勇气倍增,大声道:「算了!不当了!」
靴老爷吃了一惊:「不当了?」那女人咬牙道:「我只是一时缺钱,不是真心要卖这幅图。否则此图乃姚天师、刘国师监修,便几万两银子也值得。你不识货,那是你没事,我何须在此受你的闲气?」转过身去,冷冷地道:「奸商,把你的三两银留着吧。总之我不当了。」
眼看那女人好生刚烈,靴老爷不禁慌了手脚,忙道:「等等、等等,你一个女人家,粥粥无能的,若不典当维生,却想靠什么养家活口?」那女人道:「不必你管。反正我什么都当,就是尊严不当。」正要傲然离开,却听砰地一声,那两只靴子高高翘起,傲然道:「且慢!」
那女人转过身来,冷冷地道:「怎么?想求我啦?」靴老爷森然道:「谁求你了?告诉你吧,你那烂图便送了我,我也不要。」那女人冷冷地道:「既是如此,你喊住我做什么?」靴老爷道:「冲着你那句尊严不当,大爷咽不下这口气。」
那女人庄容道:「听好了!这世上岂只尊严无价?无价的东西太多了,亲情无价、性命无价、人品无价……」正间,猛听「碰」地一声,柜台上扔来一张银票,靴老爷森然道:「过来,把我的靴子舔上一舔,只消舔一口,这一百两银票便是你的。」
那女子吃了一惊:「你……你什么?」靴老爷道:「看你是个美人儿,想必自负貌美吧。不过咱告诉你,我既不要你脱裙子,也不要你来脱我裤子。我只要你来舔靴子,舔一口,百两银,金口一开,银子就来,这生意划算吧?」
门外女儿哭得震天价响,直嚷着肚子饿,那女人自也呆住了,她盯着百两银票,自知这是家老的救命钱,只消忍过一时屈辱,待日后闯过了难关,谁又晓得今日之事?正犹疑间,台上的双脚真似发痒了,只相互搓弄,隔靴搔挠,不忘大笑催促:「快啊!不肯做,我还怕找不到别人舔吗?一口一百两!便公主娘娘也抢着舔啊!哈哈哈哈哈!」
都人穷志短,一个人舔完了靴子,还有什么是不能做、不能卖的?这才叫做釜底抽薪之策。正哈哈大笑间,靴子微微一动,真似让人舔了,靴老爷顿时仰头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胭脂三两、肚兜十两,狗也似地舔靴子,无价!」正要再几句无聊的,却听柜台下传来孩的嗓声,大喊道:「有人在家吗?咱要当东西。」
靴老爷定睛一看,惊见一名男童手提树枝,恶形恶状,正朝自己的脚底狠戳,不觉怒道:「那女人呢?」那男童道:「她边跑边哭,给你气走啦。」靴老爷怒道:「什么?跑了?」心下气恼,正要命人追她回来,转念一想,却又压住了焦念。
都「放长线、钓大鱼」,此刻若要遣人去追,万一河图之事因此泄漏出去,自己还能浑水摸鱼么?不如暗中遣人跟踪,慢慢诱之以利,威之以势,那才是正理。他想通了道理,傲然道:「滚得好,省得老爷看得烦。」淡淡又道:「鬼,你来这儿干啥?」
那男童道:「我要当东西。」靴老爷哈欠道:「无知儿,能有什么东西当?出去、出去。」那男童拂然道:「你别看不起人,我这儿有件无价之宝,包管你看了大吃一惊。」
靴老爷有些累了,只脱下靴子,自在桌上抠脚,懒懒地道:「听你夸口的,左右无事,拿来瞧瞧吧。」那男童捂住鼻子,道:「你等等啊……」低头下去,用树枝夹起一物,置入靴老爷的趾缝间,道:「夹稳啊。」
靴老爷咦了一声,只感趾缝热呼呼、黏答答的,饶这五趾经历丰厚,什么玉石金银、古董字画,乃至三山五岳的奇珍异宝,无所不夹,却不曾有此异感。忙凝神来看,却见趾间一团黄黏黏,不由愕然道:「这……这是什么?」那男童道:「哮天屎。」
靴老爷呆住了:「哮天屎?那是什么?」那男童笑道:「真笨。二郎神养的狗,叫做什么?」靴老爷道:「哮天犬。」那男童道:「是了。哮天犬拉的屎,叫做什么?」靴老爷愕然道:「就……就是哮天屎么?」
那男童俨然道:「对啦。哮天犬性子傲,飞得高,专在五宝大雪山上拉屎,我朋友费尽千辛万苦,方从山顶挖了一块,你要不要啊?」靴老爷气极反笑:「你……你要当多少钱?」那男童道:「三百万两。」靴老爷狂怒道:「来人!把这顽童拖将出去!打断他的狗腿!」
左右保镖大喝一声,纷纷奔上前来,正要将幼童揪住毒打,却听门外传来吐痰声:「干什么?干什么?不过当个东西,怎就出手打人啦?」
滴滴答答,店里传出尿臊之气,随即脚步大作,似有人夺门而逃。靴老爷却是浑然不觉,只管找来草纸,一边擦拭趾缝狗屎,一边皱眉道:「怪了,饭前才解了手,怎又想尿啦……」
正想去寻夜壶,柜台旁却传来脚步声,想是武师回来了,靴老爷哈欠道:「人轰出去了么?」听得一人道:「轰了。」靴老爷微笑道:「打断腿了么?」那人道:「快了。」握住了靴老爷的脚踝,听得砰地大响,靴老爷哎呀一声,正正撞在栏杆上,睁眼惊看,赫见柜台外来了一条虎也似的大汉,生了一双怒眼,额上还有一个「罪」字。
靴老爷尿意大盛,尖叫道:「你……你是谁?」那大汉道:「你管我是谁,我的宝物呢?我不当了。」靴老爷寒声道:「什么宝物?」那大汉皱眉道:「哮天屎啊,怎么,你偷吃了?」
靴老爷心下一醒,才知那顽童另有靠山,却原来是一伙的,不由手酥脚软,颤声道:「大爷要哮天屎是吧,您等等啊……」撕下簿,在趾缝里忙了半天,捧起了一团黄黏,细声道:「大爷久等了,来,这是您的哮天屎。」
那大汉打量半晌,作势嗅了嗅,忽地暴怒道:「这不是哮天屎!」靴老爷陪笑道:「怎么不是呢?方才拿进来的……气味多纯啊……」那大汉怒道:「放你妈的屁!哮天屎多大一块,就这么点?」召来男童,喝道:「这人偷窃咱们的传家之宝,抓住他的脚,把他拖出来!」
那男童自是阿秀了,嘻嘻一笑,便与那大汉各抓一腿,奋力急拉,听得轰然巨响,靴老爷两腿穿过栅栏,奈何胯档出不去,便正正撞上栏杆,直痛得他纵声惨叫,几欲昏晕。
那大汉怒道:「搞什么!不信拖不出!」阿秀心下大乐,正欲再拉,却听靴老爷哭道:「且慢!且慢!」忙取出一把碎银,惨笑道:「壮士,生意,没什么钱银,意思,请您笑纳。」
那大汉狂怒道:「混蛋!当我是强盗么?告诉你!我只要我的哮天屎!」双手揪住铁栏杆,一声低吼,碗儿粗细的铁栏杆竟已弯曲,当即抓住那人的双腿,沈声运气:「不信拖你不出,一、二……」三字未出,靴老爷已然大哭道:「饶命啊!饶命啊!人还想活命啊!」
大汉怒道:「你要活,那我就该死了?快把哮天屎还我!否则要你赔命!」靴老爷情急生智,慌道:「等等!等等!人想起来了,我早把您的哮天屎收入府库……这东西既经典当,不克归还……」那大汉缓下了脸色:「原来已经当了,怎没当票呢?」靴老爷忙取来票子,陪笑道:「好了、天界哮天屎一块,咱已收下啦……来来来,这是您的票子。」
那大汉冷冷地道:「当了多少钱?怎没写上?」靴老爷骇笑赔罪,忙提起毛笔,划上一横,那大汉暴怒道:「一两?当我是乞儿么?」靴老爷颤声道:「误会!误会!人没写完哪。」着添了一竖,成了个「十」,那大汉还是不悦,森然道:「十两?老子不当了。」
宝物不当了,便得原物归还,还不出便得死。靴老爷哭了起来,提起毛笔,二一添做五,哽咽道:「五十两,够了吧?」
阿秀心下不满,朝他脚底搔了搔,靴老爷哈哈大笑,毛笔一偏,在十字头上添了一斜,阿秀咦了一声:「十上多了一斜,那是五……五……」霎时双手一拍,大喜道:「五千两!」
一块哮天屎,典当五千两,应当不必赎回了。靴老爷心如刀割,痛惜哽咽:「你俩高兴了吧?呜呜、呜呜……我的银子啊……」正心疼间,两脚一缩,碰倒了一枚印章,正正落到了当票上,「五千」之后竟又多了一字,阿秀凝目讶道:「这字笔画好多啊,有草、有田,念作『阿』……」
正胡间,脑袋遭人狠拍,听那大汉不悦道:「什么咿咿啊啊?这是万!」阿秀忖忖喃喃:「五……千……」霎时大惊起跳:「万!」
砰地一声,靴老爷昏晕在地,两脚却还仰天高翘,搁放桌上。那大汉满意地道:「五千万两龙银,这才是哮天屎的身价。算你识货。」拍了拍靴老爷的腿,道:「好啦,金银收在哪儿?咱们要兑银了。」喊了几声,这人都是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真晕假昏,那大汉奋起臂力,听得「轰」地一声,栏杆已是连根拔起,便道:「算了,咱们自个儿找。」
阿秀一辈子没见过银库,忙攀过柜台,狂奔而入,那大汉手持铁栏杆,朝墙壁上一阵乱刺,猛听轰地一声,墙壁破开,白银倾泻而下,险些将阿秀压死在地。那大汉啧啧称奇:「这老贼挺能敛财哪,瞧,至少十万两白银在此。」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阿秀让元宝压到了脚趾,虽抱脚蹦跳,却也是泪中含笑,忙找了一只大布袋,拼命去装,那大汉却只捡了两只元宝,收在腰间,道:「走吧。」
好容易入了宝山,那大汉却要空手回了,阿秀不觉愣了:「大叔怎不多拿些?」那大汉耸肩道:「带不惯。」眼见阿秀一脸愕然,便解释道:「跟你吧,我很多年没用过钱了。」
阿秀愕然道:「没用过钱?那……那你怎么吃饭?」那大汉耸了耸肩,道:「就是吃。」
阿秀骇然张嘴,方知那大汉要什么、拿什么,想什么、吃什么,又何必带什么钱两出门?岂不劳什子太重?相形之下,自己反倒落了下乘。
一大一当了哮天屎,满载而归,奈何阿秀的布袋装得过饱,至少拿了百斤白银,比身子还重些,自是死拖活拉,气喘吁吁:「大叔……等等我、走不动了……」那大汉驻足下来,淡淡地道:「谁要你这般贪心?这可知道厉害啦?」
阿秀求情道:「大叔,你……你帮我扛银子吧,好重啊。」那大汉摇头道:「那可不行。自己偷的自己背、自己盗的自己扛。这是道上规矩。」阿秀哪管什么规矩,猛地抱住大汉的腿,哭缠道:「大叔,求求你嘛、帮我背银子吧!帮我背银子吧!」
阿秀每回假哭耍赖,总能心想事成,那大汉却是铁石心肠,淡淡地道:「拿点骨气出来,别学孬。」自顾自走回先前馄饨铺,招来老板,喊道:「老兄,付帐啦!」着把元宝砸了过去,轰地一声,险些撞破泥墙。
那老板骇道:「大爷,这……这钱好大,咱找不开啊。」那大汉坐了下来,一边吃着馄饨,一边道:「谁要你找了?都留着吧。」那老板颤声道:「不成!不成!两碗馄饨哪值这许多钱?」那大汉拍桌怒道:「要你拿便拿!啰唆什么?」那老板怯怯喜道:「是、是。」
天冷风寒,馄饨凉了,那大汉吃了几口,汤油都结了冻,那老板低声道:「爷,要不要我替你热热?」那大汉摇头道:「不了,我的弟兄还在前线吃苦,这般挺好。」了几句,却没见阿秀回来,浓眉微蹙,便走出店外察看。
来到店门外,街上只是空荡荡一片,也不知阿秀是迷路了,还是摔跤了,那大汉心里担忧,正要上街察看,忽见一名童蹲在店外,脚边还搁着那只麻袋,不是阿秀是谁?那大汉松了口气,道:「外头冷,怎么不进来?」阿秀冷冷地道:「我干啥要听你的,你是我爹么?」
那大汉道:「你衣衫薄,快进来,别受凉了。」阿秀大声道:「我受凉关你什么事?你走开!」那大汉讶道:「呵?使性啦?」耸了耸肩,转过身去,径朝店铺走入。阿秀愣住了,喊道:「喂!喂!你不是要带我去找我爹么?就这样走了?」
那大汉停下脚来,道:「你不听话,我带不了你。」阿秀大声道:「我为何要听你的话?是你先不管人家死活的!」眼眶一红,咬牙道:「不带就不带,有什么了不起的……」也是倔性发作,身子一转,正要飞奔离开,忽然眼前晃过一条手帕,七彩刺绣,帕上一名美女拢发侧身,左臂托腮,好像真人一样,看那身上却是……
光溜溜的!
阿秀倒抽一口冷气,停步下来,颤声道:「这……这是什么?」那大汉微笑道:「这是当铺里摸来的。方才那库里多少宝贝,你都没瞧见?」阿秀喃喃地道:「没……没瞧见……」
阿秀眼里只有钱,自不知当铺里最多珍宝,又是古董、又是字画,自也少不了这些好东西。那大汉坏得很了,提起手帕,慢慢挥到东、阿秀便看到东、慢慢飘到左,阿秀便望向左,眼看孩子迷了魂,便道:「这手帕共有十二张,都在我口袋里,你现下看到的是第一张,叫做『春光乍现』。」阿秀大惊道:「那……那第二张呢?」那大汉道:「叫做裙里乾坤。」
阿秀如中雷击,想他过去虽也曾拜读「金海陵」一类名作,可书里插图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男人女人抱在一块儿,好似两只熊,落得个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眼看那大汉身怀异宝,颤声便道:「大叔……借我瞧瞧……」大汉道:「别借你,送你也成。」
阿秀大喜道:「真的么?」大汉微笑道:「你先进来屋里,陪我吃完馄饨,之后咱们再。」
请将不如激将、激将又不如派遣女将,果然阿秀便乖乖回来了。那大汉吃着冷馄饨,道:「你方才在门口四处张望,是在瞧什么?」阿秀低声道:「我……我在找当铺里的那个女人……」
那大汉哦了一声:「你觉得她可怜?」阿秀细声道:「是啊,我……我想送她些银子……」
那老板咦了一声,回过头来,眼里满是嘉许,那大汉却是头也不抬,径道:「别忙了,你这种来历不明的钱,不是人人都肯收。」阿秀茫然道:「为什么?」那大汉嚼着馄饨,道:「那还要问吗?人家可是好人哪。」
阿秀啊了一声,却也懂了,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看这世上的好人必定循规蹈矩,有背良心的事不做、来历不明的钱不收,为所当为,知所进退,一辈子缚手缚脚,无怪总是英年早逝、断子绝孙了。
阿秀哼了一声,更加不想做好人了,道:「大叔,为何世上总有这许多笨蛋?他们干啥和自己过不去啊?」大汉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想当个好人,第一要紧的功课是什么?」
阿秀喃喃地道:「不可以做坏事,是么?」那大汉道:「照啊,那什么事算是坏事?」
阿秀咦了一声,居然被这话考倒了,看他平日听夫子教诲,这不行、那不该,彷佛处处陷阱,可此际猛一回想,究竟什么是坏事,居然不准。他凝思半晌,喃喃地道:「偷东西算是坏事,对吧?」那大汉道:「是啊,那偷东西的人,算不算坏人?」
阿秀颔首道:「当然算啊,好人绝不会偷东西的,对吧?」那大汉道:「那你方才偷走了霍天龙的火枪,是不是也算坏人了?」阿秀大吃一惊,忙道:「不是、不是,我才不算是坏人!那霍天龙才是坏人!」大汉哦了一声:「那姓霍的哪里坏了?」
阿秀大声道:「他欺侮孩,他才是大坏人!我偷坏人的东西,不算坏人。」
那大汉摇头笑道:「子,这不是你了算的,偷就是偷,管你偷的是好人坏人、男人女人,在那帮好人眼里,你仍旧该去坐牢的。」阿秀大声道:「为什么?」大汉一口喝完了馄饨汤,举袖抹去嘴渍,道:「没法子,这就是『规矩』啊。」阿秀愣道:「规……规矩?」
那大汉吃着菜,道:「想当好人,便得守规矩,天经地义。那姓霍的打孩,固然是坏人,可人家坏归坏,你还是不许偷他的东西,不然你和他有何不同?」阿秀大声道:「不公平!那……那姓霍的欺侮人家,我难道不能还手吗?」
那大汉嘴里嚼得渣巴渣巴响,道:「别人守不守规矩,那是别人家的事情。你便算被欺侮了、被打了,还是得问问你自己,你有没有守住规矩?算不算个好人?懂吗?」阿秀呸道:「白痴!傻蛋!姨婆得对!好人是笨蛋!我死也不做好人!」
那大汉哦了一声:「怎么?你姨婆这般教你的?」阿秀大声道:「是啊!姨婆最聪明了,她守规矩的人是笨蛋!明明直路可通,却得绕路来走,可每次回头一看,那些不守规矩的人早就一步登天啦,咱们若不想做傻子,便得学坏!」
那老板听得频频叹息,想来这话道出他的心情了。那大汉笑道:「你姨婆聪明啊,不过她这话也不大对。依我看来,这帮守规矩的人其实不傻,他们也是经过精打细算的。」
阿秀起疑道:「是吗?好人不都天生老实,还会算计吗?」那大汉拿起馒头,咬了一大口,道:「你先看看我,我像个好人吗?」阿秀嘻嘻贼笑:「不像。」那大汉笑道:「为何不像?」
阿秀道:「你看你,吃馒头一口就是半个,比妖怪食量还大,你不像坏人,谁像坏人?」那大汉哈哈笑道:「是了。我个头大、食量大、胆子大、火气大,样样都大,你看那帮好人见了我,却该怎么办?」阿秀茫然道:「怎么办啊?」那大汉喝干了酒,笑道:「将我缚起来啊。」
阿秀讶道:「缚起来?」那大汉道:「这规矩像是条绳索,将天下人紧紧来缚。你看那帮守规矩的人,有的没领、有的没胆气,一听要把双手缚起,自是乐得没魂了,却要那帮胆大的如何甘心?可怜大伙儿二一添做五,个个捆手绑脚,垂头丧气,却便宜了一群人。」
阿秀讶道:「人?谁啊?」那大汉喝了口酒,把手望天上一指,阿秀皱眉道:「什么啊?」
那大汉道:「这儿立个招牌,严禁百姓通行,那儿开个大洞,专让大舅子来钻,你想这些人是谁?」阿秀满脸迷惑,支支吾吾,那老板却细声苦笑:「是……是朝廷的人……」
阿秀喃喃忖忖,骤然间把手一拍,大声道:「对呀!所以大家要做好人坏人,其实看的就是朝廷了?」那大汉哈哈笑道:「孺子可教也。」
朝廷者,天下之规矩方圆。这规矩若是假的、歪的、斜的,谁还愿意守规矩?从此好人活不了、不坏不行了,由是天下大乱,连神佛也不能收拾了。
天下病了,人人都在寻找病因,可到底谁才是祸首元凶?是文杨、是武秦?是正统皇帝?还是哪路仙佛妖魔?店里忽然静了下来。铁脚大叔、阿秀,店里老板,人人各怀心事。良久良久,忽听阿秀道:「大叔,其实什么好人坏人都是一样的,都只是想吃饭过日子而已,对吗?」
那大汉道:「不对。」阿秀讶道:「不对?」大汉道:「世上有些人宁可饿死,也不愿去偷去抢。他们守的是心中的规矩。」阿秀惊道:「有这种傻子么?」大汉道:「当然有,我自己就认得一个。」阿秀呆呆地道:「谁啊?」那大汉轻轻地道:「卢云。」
阿秀大惊起跳:「又是这姓卢的!他就是我的亲爹爹么?」那大汉怒道:「别逢人就叫爹,丢死人了。」把桌子向前一推,转身便走。阿秀惊道:「大叔、大叔,等等我啊!」拖着麻布袋,追到了店外,那大汉却走得好快,居然不见踪影了。
阿秀心里发慌,正要放声喊人,忽又转了念头:「我可傻了,钱都到手了,干啥还死死跟着他?快回家找姨婆吧。」心念一动,立时掉转了身子,不忘冷冷一笑:「傻子,真以为我要找爹么?有钱就是爹,一会儿姨婆要是见了这许多元宝,定会夸我是好宝宝。」
看那大汉穷凶极恶,乃是钦命要犯,多少人想杀他?现下自己有了银子,正该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何必还陪着他冒险?正得意间,猛听背后传来砰砰敲门声,听得一人暴吼道:「掌柜的!方才有人过来报案,有一大一两个强盗闯进当铺,当街行抢,你可瞧见他们的踪影了?」
阿秀回头一看,惊见馄饨铺门口来了好多官差,正自翻身下马,入店查案。
法恢恢、疏而不漏,眼看官差来抓人了,阿秀自是吓得魂飞天外,背起银子,转身便跑。这不跑还好,一跑之下,众官差立时察觉踪迹,纷纷戟指怒吼:「臭子!给老子站住!」
阿秀哪敢停留,只管拔腿狂奔,布袋里虽有五十斤白银,此刻也显得轻了,好容易奔过了街口,却又「哎呀」一声,摔了个正好。
阿秀抬头一看,却见一条大汉坐在路边,手提酒壶,把脚伸得老长,不免绊了自己一跤,正是铁脚大叔。还不及话,却听背后吼叫再起:「臭子!有种再跑啊!」
官差追来了,阿秀吓得快哭了,正要转身逃命,却让铁脚大叔按住了肩头,道:「别动。」手持酒壶,缓缓起身,不忘仰头来喝,一名官差暴吼道:「还喝?」
当琅一声,铁脚大叔把酒壶砸在了地下,那官差突然吓了一跳,双手惊摇,脚下急急退后,砰地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铁脚大汉双手叉腰,道:「差爷们找我有事?」众官差与他目光相接,蓦地心头一跳,忙道:「不、不是……咱们……咱们是找他……」把手指向了阿秀,正要过来抓人,那大汉却拦住了:「怎么,我儿子碍着你们了?」
听得「儿子」两字,官差们无不张大了嘴,阿秀却是咦了一声,心头觉得怪怪的,那大汉道:「话啊,你们找我儿子什么事?」差人们弯腰陪笑:「误会、误会,方才有人过来报案,有两名江洋大盗闯进了万宝大银庄,劫走了几万两银子……」
那大汉道:「江洋大盗?长得什么模样?」一名差人道:「大的四十岁,的十岁……」话还在口,便让同伴捂住了嘴,那大汉却是哦了一声,自问阿秀道:「你几岁啊?」阿秀欲哭无泪,低声道:「三……三岁……」
铁脚大汉哈哈笑着,忽然眼光一转,提起地下麻布袋,讶道:「等等,万宝大银庄?是这几个字吗?」众人低头来看,惊见麻布袋上明明白白刺了几个字,不是「万宝」是什么?阿秀正想举手遮掩,却听众官差惊道:「不是、不是这几个字……您弄错了……」
铁脚大汉愣道:「什么?我弄错了?」提起元宝,走回了馄饨铺,喊道:「店家!店家!看看这布袋上刺了什么字?」那店老板哪敢出来?只缩在柜台里,颤声道:「我……我不识字……」那大汉道:「是吗?方才还见你写字记帐啊,怎会不识字?」
店老板哭道:「我有时识字、有时不识字……」那大汉道:「那可没法子了。」转头望向官差,道:「好吧,多谢各位通报了,我若见到了可疑人等,自会向诸位举发。你们去忙活吧。」
众官差大喊一声,人人连滚带爬,正要翻身上马,忽听那大汉吼道:「站住!」
「完了……」众官差欲哭无泪,好似让人点上了哑穴,一时鸦雀无声,那大汉道:「差爷,我想向你们借匹马,可以么?」众官差拼命颔首:「可以、可以,您随便挑吧。」脚步慌慌,泪水汪汪,这回儿连座骑都不要了,没命价地逃了。
那大汉笑道:「真是,赶着去投胎吗?」眼看街上十来匹马,便在那儿挑选。正怡然间,却见一名孩儿鬼鬼祟祟,悄悄朝巷钻去,那大汉道:「想去哪啊?」阿秀颤声道:「我……我要去找姨婆……」那大汉道:「不过一会儿功夫,就不想找你爹了?」
阿秀低声陪笑:「不了,城里好乱,我心里有点担心,想回去看看姨婆……」那大汉道:「好吧,咱们这就分手吧。」挑了匹青葱马,翻上马背,驾地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秀愣住了,他还担忧铁脚大叔一口回绝,没想此人居然这般大方?一时反慌了手脚,忙道:「大叔!等等!」那大汉拉住了马,蹙眉道:「又怎么啦?」阿秀抱着银子,忧虑道:「我……我等会儿要是遇上了官差,该怎么办啊?」
那大汉笑道:「原来是烦恼这个啊?子,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何苦死死巴着?你现下把银子一扔,两手空空,谁还认得出你是歹人?」
阿秀咦了一声,都「人赃俱获」,看自己扔掉了布袋,没了赃款,官差哪知他干过什么?到时路上大摇大摆,人人都当他好宝宝,谁还疑心他?心念于此,便将布袋松开,站开了两步。
那大汉道:「好样的,提得起、放得下,这才是男子汉的气派。」阿秀低声道:「大叔,我这就走啦。」大汉道:「快回去吧,路上别又贪玩了。」
都「无官一身轻」,阿秀扔掉了银子,总算可以回家找姨婆了,只是这会儿身无分文,脚下不免虚虚浮浮,摇摇晃晃,走两步、回回头,就盼能再看银子最后一眼。
这银子是自己生平第一笔赚的钱,若要平白扔掉,实在舍不得。可万一遇上官差,来个人赃俱获,那可划不来了。正心如刀割间,忽见布袋躺在地下,袋口滚出一只元宝,亮晶晶地甚是动人,阿秀怦然心动,暗道:「捡一只吧。没人知道的。」
一只元宝二十两,那可是巨款了。当下急急奔回,捡起一只,塞入衣袋,又想:「对了,我的裤袋还空着,可以多塞一只。」赶忙再捡元宝,塞入裤中,忽觉两手空空,可以再握东西,便又多拿两个,再看怀里空虚,少可以装三个,便又多捡几只,手忙脚乱间,最后连袜子里也藏了一个,这才心满意足,笑道:「大叔,咱们再见啦。」
还没转身走上一步,身元宝咚咚隆咚,尽数掉了出来,他「啧」了一声,脱下上衣,将之裹成一大包,又嫌不大牢靠,正发愁间,忽见路边躺了一只布袋,便如数装了进去,霎时奋力背起,还不及迈步而走,忽又双眼圆睁,愕然道:「又回来了!」
那大汉笑得喘了:「行了、行了,你慢慢儿来,我先走啦。」正要驾马离开,却让阿秀拦住了路,大喊道:「等等!不许走!」那大汉道:「子,到底走还是不走,拿个主意吧?」
阿秀低头苦笑,看这大汉心里一个主意,便是要带自己去红螺寺,谁知他究竟有何打算?可若不陪他去,这些元宝该怎么处置?真要丢弃路边么?正踌躇间,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了杨绍奇:「对了,祈雨法会连办三日,叔叔定也在那儿,我何不去找他?」一时心花怒放,大声道:「大叔!我和你去红螺寺吧!」
那大汉笑道:「子,绕了个大远路,总算想通啦。」阿秀心下冷笑:「傻子,我是利用你哪,还不知道吗?」看叔叔也是个乱用钱的,见到自己带了元宝回家,必会夸自己是个乖宝宝,到时两人就地分赃,也不愁搬不动这笔巨款了。
他想是高兴,忽然身子一轻,已让大汉抱上马来,阿秀大惊道:「等等、银子!银子!我的银子还没拿!」那大汉摇了摇头,叹道:「气鬼一个,真不知你像谁。」
哒哒蹄声中,一大一骑着青葱马,这便动身了。只是也奇怪,看方位却是朝天桥而去,阿秀讶道:「大叔,不是要去红螺寺么?怎么望南走了?」那大汉道:「别急。我得先找个朋友,拿几件东西。」阿秀茫然道:「你不是逃兵么?还有朋友啊?」
还待问话,马儿骤然停下,路旁却是一座朱红大门。抬头一看,却见到了两盏红灯笼,幽幽发光。阿秀眨了眨眼,只觉此地有些眼熟,喃喃地道:「大叔,这是什么地方啊?」
那大汉道:「宜花院。」阿秀大惊道:「什么?这……这就是宜花院?」正觉如雷贯耳间,大汉已翻身下马,朝门内大喊:「有人在吗?」叫了十来声,院子里总算有了动静,听得一名男子懒洋洋地道:「谁啊?」那大汉道:「我来找个朋友,劳驾开门。」
那人烦闷道:「真是,好色也得看时辰吧。还没申牌,便急着上门了?」嘎地一声,大门开启,却是一名仆役,不耐地道:「你找谁啊?」那大汉道:「我找青姑娘。」那仆役哈欠道:「青?没这个人。」正要关门离开,那大汉却伸出铁脚,卡住了门,那仆役吓了一跳,颤声道:「你……你要干啥?」那大汉向阿秀招了招手:「借我点银子。」
阿秀愣住了:「什么?还有大人向孩讨钱的?你是乞丐吗?」那大汉死皮赖脸,掌心向上,五指搓搓,阿秀哼了一声,霎时拿出做爹的气派,从布袋里掏出元宝,怒道:「省着点用!」
那大汉接过了元宝,朝那仆役手中一塞,道:「想起来了么?青姑娘?」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仆役见了元宝金光,阎王爷都不认识了,大喜陪笑:「大爷啊,咱这院里红橙黄绿、梅兰竹菊,人都叫得出来,可真没有青这个人……」
那大汉道:「青是如玉的使婢,以前住天府院里,专替如玉弹琴的。」
「如玉……」那仆役皱眉苦思:「这个也没听过……」那大汉道:「叫个老人来,我和他。」
那仆役也有五十好几了,哪还是什么新来的?他怔怔凝思,猛地啊呀一声:「等等,我……我想起来了!这个如玉,可就是咱们院里以前的花魁,『天府磬壁』玉姐儿吧?」
那大汉道:「混蛋一个,当年名动公卿,替你们挣了多少钱?现下便忘了她啦?」那仆役苦笑道:「大爷,这都几十年的事啦,人能记得,已经是状元爷的记性啦。」那大汉道:「闲话少。青姑娘人呢?领我去见她。」那仆役陪笑道:「爷爷,这有些不方便哪,青姐儿昨晚接了客,现下还陪人睡着,咱若过去敲门,怕要挨骂哪。」
那大汉微微一愣,忙道:「陪人睡着?她……她不是琴娘吗?」那仆役笑道:「当年是琴娘,现下是老娘,不陪人睡,上街讨饭去吗?」那大汉心下烦厌,便朝阿秀伸手,喝道:「拿来。」阿秀心下恼火,从布袋里掏出元宝,大吼道:「拿去!」
那大汉抛出元宝,森然道:「带我去见她。」仆役接过了银子,眉花眼笑,什么都好了:「大爷这般豪气,人这便冒死过去通报啦,只不知您尊姓大名,如何称呼?人这就去。
那大汉道:「你跟她,秦仲海来了。」那仆役笑道:「是、秦仲海来了、秦仲海来了……」话到口边,突然脚步一顿,寒声道:「秦……秦什么……」
那大汉道:「秦仲海。」那仆役哈哈干笑:「秦……秦仲海?」那大汉猛地抬起头来,目露凶光,厉声道:「秦仲海!」那仆役放声大哭,嚷道:「秦仲海来啦!秦仲海来啦!」看他逃得好快,碰地一声,脑袋撞在门上,竟尔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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