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屋外一片寒寂,卢云默默坐在屋边,什么也不想了。他望着手上那份奏章,摇了摇头,正要掉头离开,窗里却又传来皇帝的话:「看看你,又把朕的大臣气走了。到时他辞官不干了,谁替朕追他回来?」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吧。伍定远是个老实人,咱们不这样激他,他哪会拿出真事来?」
伍定远一走,窗里二人这才起了真心话,卢云心下一凛,便又蹲身下来,只听皇帝叹道:「这朕知道。唉,伍定远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别对老百姓,便算要杀一条狗,朕看他也老是犹豫不决。唉……可这指令总不能让朕亲自下吧?等事情过了,朕得大大的恩赏他。不然他若真要辞官了,那朕可要少了条手臂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伍定远要是走了,您的宝贝干女儿定会追他回来,再让老公伺候您一百年。」皇帝拂然道:「你想得美哪!这艳婷是伍定远的青梅竹马,心疼丈夫还来不及,伍定远要真辞官了,她心里定也骂着朕,便跟着一起走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那可未必吆,这艳婷到底是向着老公多点,还是向着您多点,咱们还得探究探究。」皇帝呸地一声,随即笑骂起来:「你这混蛋,老拿朕和艳婷事?朕是那种人吗?」卢云与艳婷无甚交情,可听得她成了旁人嘴里的笑柄,仍是深为不满,寻思道:「看来这王公公真是正统朝廷的祸害,为祸之烈,怕还远在当年的江充之上。」
自返京以来,卢云已见过无数王公大臣,杨肃观、伍定远,乃至于方才的「德王」、「徐王」,所见不可谓不多,却从未听人提过这位「王公公」,即便昨夜义勇人的「绮姐」,怕也还不知朝廷里居然有这号人物,没想却让自己撞见了。
卢云宅心仁厚,可此际却对这王公公厌恶之至,若能将这人绑了走,扔到漠北天南,让皇帝再也找之不着,朝廷也许就平安了。正想间,屋里却又静了下来,听那王公公道:「皇上,奴婢方才拿艳婷事,纯是玩笑话罢了。您别当真啊。」
皇帝嗯了一声:「朕知道。不过这艳婷确是个好女人,伍定远若不好好待她,朕绝不饶他。」王公公低声道:「皇上又舍不得她啦?要不干脆把她召进宫啊?瞧瞧她心里爱的究竟是谁?」
朋友妻,不可戏,何况是大臣之妻?卢云心下恼火,正要不顾一切起身,这回皇帝却也动了怒,出言痛斥:「又来嚼舌!朕是那种人么?艳婷在我,便如亲生女儿一般!你再敢胡八道,朕立时把你煮了!」
皇帝好像真的发怒了,房中传出哀哀求饶声,那奴才好似怕了,又听正统皇帝沈声道:「听好了,朕这一生,前后有两大忠臣,武英朝是秦霸先,正统朝是伍定远,这两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念就只是朕的江山社稷,别无贰心。真的,外界称他们一声『真龙』,朕闻此言,绝无不快,反而为天下万民庆幸。」
听得秦霸先之名,卢云便静了下来,那王公公却是呸了一声:「皇上,您又胡涂啦,这世上没有真的忠臣,只有被逼出来的忠臣。您还记得么?当年秦霸先把您关到了什么地方?」
皇帝的浩然正气一发无踪了,代之而起幽幽叹息,听他低声道:「神机洞……」
「没错!就是神机洞!」王公公连珠炮似地骂了起来:「他奶奶的狗日狗杂碎,明摆着握有怒苍山几万兵马,却不肯把咱俩接出来,皇上您自己想想,他安的是什么心?」皇帝痛苦道:「朕……朕不知道……」
王公公大声道:「皇上!都多少年了,您还弄不明白么?这秦霸先是想留后路!和泯王修好!不然他手上兵马这般强大,干啥又要把您藏起来?还不就是想拿您当筹码,也好和景泰换个一官半职什么的,可您多傻,至今还把这人当成了忠臣,念念不忘,可真笑破天下人的肚皮啦!」
「住口!住口!」皇帝狂叫起来了:「当年秦霸先为了保朕,闹得满门抄斩!那还是假的吗?那天咱们去武德侯府凭吊,你不也跟着朕一齐掉眼泪了!他家都死了!儿子又被泯王逼反了!他一家人都沦落到了这个境地,你还要怎么样?你啊!啊!」
卢云甚少听人提起秦霸先的生平,此时听得二人对答,也只一知半解。那王公公却似恨透了秦霸先,仍是咒骂不休:「皇上,人是会变的。当年的秦霸先,也许不至向泯王低头,可后来呢?他若非一意接受招安,又怎会被柳昂天陷害?惨死在神鬼亭?」
卢云心下大震:「什么?侯爷害死了秦霸先?」正惊疑间,忽听「喵」地一声,屋里传来猫叫,正统皇帝笑道:「玉狮,又来讨朕欢喜啦。」着嗯嗯几声,想是朝猫身上亲了亲。
喵喵之声响起,接着传来呼噜噜的声响,这猫颇见舒泰,屋里便又静了下来。良久良久,听得皇帝幽幽地道:「王公公,事情都过了多少年,秦霸先死了,柳昂天也死了,连天绝大师也死了,往者俱亡,咱们就别再追究这些往事了。就让这些事过去吧。」
王公公冷笑道:「皇上,那宁不凡呢?咱们追究不追究?」卢云心下又是一凛:「宁不凡?怎么他也扯进来了?他和正统皇帝有什么恩怨?」正想间,却听皇帝重重哼了一声,森然道:「王公公……宁不凡功在国家,没有他,咱们怕还在西域里坐牢,谁有事把咱们带回中原?你若再敢损宁大侠一句,朕就把你的脑袋按到火炉里,烧成灰烬。」
王公公笑道:「皇上,您以为宁不凡出手救驾,为的是您啊?我看他为的是另有其人。」
尖锐嗓音停下,浓厚喘息响起,猛听「砰」地一声,皇上重重一拍桌子,大声道:「住口!」
喵地一声,那只猫想来也害怕了,纵落下地,自在屋中乱窜。那王公公也不敢再。屋里静默良久,听得皇帝低声道:「王公公,咱们名为君臣,实为知己。可你也别老是编排外人,让朕难以做人……」王公公冷笑道:「皇上啊皇上,您就是这点妇人之仁,这才害惨了自己,您要不信,可以自己可以出去打听打听,这普天之下,还有谁当你是天子?都等着您赶紧死哪!」
皇帝大怒道:「大胆畜生!敢对朕这话?」卢云心下大骇,真没料到这王公公狂悖至此,若在景泰朝,只怕早已被杀头了。却听那王公公激动道:「皇上,奴婢这生都是服侍您的,话就直了些,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您便算不爱听,奴婢还是有话要!」
「!!!」皇帝重重拍了桌子,厉声吼道:「你想便!朕拦过你吗?啊!啊!」王公公低声道:「皇上您息怒啊,奴才这一切都是为您好啊……您看看,现今朝廷里到处拉帮结党,一派归一派的,您倒也,他们为的是什么?」
皇帝哼了一声,道:「入东宫、接大位。」王公公道:「可不是么?人人都您年纪老了,不出两年,便要龙驭殡天,谁不在为日后打算?您伍定远是忠臣,可您何妨召他进来,亲口问问他,他私下支持哪个王爷?」
听得种种谗言,皇帝想是极苦恼,一时咬牙气喘:「你……伍定远私下和哪个王爷好了?是唐王那狗日的,还是徐王那混帐王八蛋?」王公公道:「皇上,伍定远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他哪里会漏口风?可您吧,为了立储的事情,他前后催了您多少回?」
皇帝哼道:「每年都提。」王公公道:「可不是么?不单这伍定远,什么何荣啊、马人杰啊、杨肃观啊、牟俊逸啊,都一个劲儿要您立储,私下却在找老板、拥新主,玩那荣华富贵的老把戏,这等人留之何用?不如杀了吧。」
「王八蛋!」皇帝暴吼一声,却也不知是骂谁,听他喘息道:「这……其实他们也没错,朕确实年老了,再不立储,万一龙驭殡天了,这天下也不能一日无主……」王公公冷笑道:「这还要您发愁啊,当年皇上您御驾亲征,也不就失踪个两天,那老贼婆不就立个泯王出来么?」
「王八蛋!」皇帝暴吼起来了:「什么老贼婆?那是朕的母后!你敢骂她?」
王公公冷冷地道:「皇上,咱家很少骂人那三个字的,但奴婢拼着杀头的罪,也要骂出来。您那贼婆多狠心?多毒辣?您江充坏,我看还坏不到她的一点皮毛,当年您御驾亲征,这贼贱人就安排了毒计,先把秦霸先架空了,又让泯王监国、再让江充去勾结也先,里外夹击,一次把您从宝座上推下来……这贱人!奴婢若还留着那玩意儿,非ri她的尸骨三百回,您还左一个母后、又一个母后,她把您当儿子看了么?」
「畜生!」地下传来践踏声,帝声勃然震怒:「狗日的!朕的老娘你也敢日!朕先日死你这狗日的!」禅房里劈劈啪啪,传出踢打声,那王公公却能忍人所不能忍,竟是无声无息,卢云则是满掌冷汗,只觉家事国事搅在一起,脑袋里已是乱成一片。
良久良久,正统皇帝总算喘了口气,低声道:「王公公,朕……朕打痛你了么?」王公公哽咽道:「万岁爷,为了您,奴婢可以死上千百遍,还怕什么痛?您要看奴婢不对眼,索性杀了我吧?」皇帝低声道:「那怎么行?你……你一直是朕最亲的人……」到此处,居然呜呜哭了起来:「朕……朕真的好苦……身边没一个人可信……」
哭了半晌,忽听屋里喵地一声,一只猫儿跳上了窗台,自在那儿徘徊,皇帝忙道:「啊……玉狮要出去玩儿了?朕放你出去。」王公公道:「皇上别放它出门,这畜生不才刚回来?又弄得一身脏,真惹人厌。」皇帝恼道:「王公公,连一只猫的醋你也好吃?真比娘们还娘。」脚步低响,嘎地一声,窗扉推开,巧不巧,恰恰便开在卢云头上。
卢云心下大惊,忙蹲低了身子,就怕与正统皇帝照面,却于此时,一只猫从窗台探出头来,猛一见到卢云,却是「喵」地一声,猫毛直竖,便又逃回了屋里。
「玉狮,怎么啦?不是开窗子了,怎又不去玩儿啦?」屋里传来正统皇帝的嗓音,颇见温柔,王公公笑道:「皇上,玉狮知道您发了脾气,便又回来讨您欢心啦。」皇帝哈哈一笑,便又关上了窗,道:「还是玉狮好,玉狮才是朕的忠臣。」
皇帝与猫玩了一阵,又道:「王公公,其实你的这些话,朕都听了进去。只是有些事情,你还是没弄明白。就拿这马人杰来吧,你知道朕为何始终不杀他?」喵喵叫声中,听那尖锐嗓音道:「皇上是要制肘杨肃观。」
听得此言,卢云忍不住「啊」了一声,叫了出来,天幸屋里二人均未发觉,卢云心头怦怦跳着,又听皇帝大声叹气:「可惜啊!」御声渐渐低沈,继之以幽幽惋惜:「朱祁居然死了……这八王之中,朕其实最看重他,这才让他握住了兵权,可惜他福薄,居然让庆王那husheng害死了……唉……这用人之际,这案子该怎么办啊?」
胡志孝料事如神,果然算中皇帝的心思,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办庆王,大理寺若直言上奏,反而让皇帝为难了。那王公公又道:「皇上,奴才实话问您一句,现下朱祁死了,八王之中,哪个最合您的意啊?」
「这八王之中呢,来去,还是徽王最好,又忠又能干,唉,偏又死了……这唐王呢,状似恭顺……鲁王呢,还真是鲁躁……丰王呢……」屋里传来茶盏碰撞声,不知是谁喝了口水,皇帝想是在思索什么,过了半晌,忽又道:「对了,腊月时朕见丽妃吐得好厉害,是些酸水,却是怎么回事?」王公公笑道:「皇上,她喝醉酒啦,整坛花雕灌下去,还能不吐吗?」
「日你妈!」皇帝又暴怒起来了:「朕问丽妃是不是害喜了,你这奴婢跟朕扯什么?!她是不是有了?」王公公忙道:「皇上,这……这得召太医来问啊,奴才哪里知道?」
「狗日的!」皇帝咬牙切齿:「亏他袁太医几代都在宫里……朕每回召他来给妃子把脉,一次也没准过!明摆是害喜,都让他成了上吐下泻!这回丽妃吐了,肚里肯定有东西!朕再召袁太医问问,只要他还敢个『没』字,朕即刻烹了他!」
看这正统皇帝求子心切,只怕是听不进真话了,卢云虽不认得这袁太医,却也不禁暗暗为他担忧。皇帝骂了几声,又吼道:「德子不是去找玉瑛了,怎还不来?」王公公笑道:「皇上啊,德子、福子都是皇后的人,可不是您的人,办事当然怠慢啦。」
皇帝怒道:「又来了!只要是玉瑛的人,便都是朕的人,夫妻一家,还能分彼此么?你再敢嚼舌,朕就将你的舌头拔出来!便和上回一模一样!」王公公慌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皇后娘娘和圣上是一体的,她待您那真是叫做有情有义,万中无一啊!」
皇帝恼道:「这还要你?朕当年多少妃子,三十年过去,还有几个留下?就只她一个死心塌地,千方百计为朕复辟,这份恩情,朕三世也报不了。」王公公叹道:「是啊,十三岁入宫,和您厮守不到一年,便守了活寡,这过去三十年来,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
皇帝叹道:「得好啊,朕每思此事,便要慨然。这三十年来,想她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却要以泪洗面、独守空闺……」王公公道:「夜夜笙歌啊。」皇帝愣住了,随即大怒道:「你什么?」王公公忙道:「没、没什么……」
「狗日的!」地下再次传来践踏声,皇帝暴怒道:「日你这狗日的,日死你!朕的母后你也损,朕的皇后你也骂,你再一个字,朕就撕烂你的嘴!」这王公公定是练过金刚不坏体,虽遭踢打凌虐,兀自一声不吭,当真神勇过人。卢云却是满头冷汗,自知听了太多秘密,一会儿若让人发觉藏身此间,后果岂堪设想?一时间左顾右盼,已在寻找逃生道路。
良久良久,皇帝总算打够了,喘息咬牙:「王公公,你给朕听清楚了!别的人,朕都是半信半疑,唯独对玉瑛,朕绝无一分一毫怀疑!当年她为了助朕复辟,走遍了千山万水,琼武川更两度举事,与杨肃观、伍定远结盟,这样的人不忠,还有谁忠?狗日的!你记住了吗?」
王公公哭道:「皇上,奴才只错一句话,就让您打歪头啦。可您上回要奴才查办的事儿,奴才早就办好了,您怎都不夸奖咱哪?」皇帝怒道:「朕要你查什么?」
王公公哭道:「上回皇上不是了吗?这贼老天无眼,琼家这般忠心人家,怎么还绝后啦,奴才一听,这就立刻派人去查案啦。」皇帝低声道:「绝后?等等,你……你得是琼翊?」
王公公哭道:「是啊,那个最敢言、最大胆的子,您不还夸他是天纵英才、甘罗拜相……怎么到了正统朝,他却早早没了?奴才想是可惜,这便替您调他的卷宗来啦!您到底看不看啊?」皇帝忙道:「快把卷宗拿来,朕现下就要看!」
脚步声响,皇帝亲自起身,急急行了过去,随即传来纸页翻动声,过不半晌,又是一声暴吼:「这狗日的赵尚书!不是要他字写大些?这般蝇头楷,要朕怎么看?」
这皇帝与景泰大不相同,脾气躁烈异常,骂了几声,屋内纸张窸窣有声,想来还是看了起来。过了好半天,忽听那王公公道:「皇上,您看这儿,琼翊死前下过诏狱哪。」
皇帝喃喃地道:「没错,被关了十几天,出来就死了……难道在狱里被人下毒了?」咬牙骂道:「江充这狗日的……到底拿什么罪名办他?」纸张翻了翻,听那王公公道:「看,都写在这儿了,查南京宗人府少詹士琼翊,于景泰十八年乙卯三月无故返京,懈怠政务,擅离官守……」
「什么?擅离官守?」皇帝大吼起来:「江充!就凭这莫须有的东西!你也敢杀朕的爱卿!日你妈!朕要亲日你的尸!日你妈上下九族十八代!」
屋里传来纸张撕裂声,皇帝想必怒之极矣。卢云伏在窗下偷听,却也是暗暗诧异,他虽没见过琼翊,却也听琼芳提起过,晓得她父亲是世家弟子,更兼科考出身,江充若要拿他,少得诬个大的,怎敢拿这微不足道的罪名办他?莫非是要逼出琼武川,还是怎地?
正想间,皇帝已然定了定神,反复踱步,喘道:「等等,这琼翊到底……到底死了多久?」自行翻动了纸张,沈吟道:「景泰二十八年,岁次乙丑……」忽又道:「怪了…他……他擅离官守,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王公公道:「上头写了,查琼翊于景泰十八年无故返京,懈怠政务……」
脚步声停下,皇帝没话了,卢云也是微微一凛,心里也隐隐感到怪异。
一桩十年前的案子,一条微不足道的罪,居然治死了开国大公的嫡孙?更可怪者,当时刘敬明明手握东厂、琼武川也深受太后器重,二人竟都无能为力,只眼睁睁看着江充害死了他的独子?
一片沈寂间,在场都觉得悬疑了,猛听皇帝大喊道:「王公公,快去查查,这案子的审官是谁?」脚步声响,屋内传出窸窣声,皇帝好似亲自趴到了地下,翻阅散落卷宗。
卢云屏气凝神,听得屋内衣衫拂动,皇帝站起身来,低声道:「怎么搞的……审官没具名?」听得此言,卢云双眼圆睁,却也觉得荒唐了。
这朝廷里的刑名,首重一个卷宗,不论严明与否,最要紧的是审讯过程不能出错,不单得具名,还得细写状文,否则案情一经追查,审官必然出事。尤其人命关天,便算是个升斗民,往往也能望上喊冤,闹到五院会审、六部开堂,万万怠慢不得,更何况琼翊不是别人,他是世家弟子,开国大公之后,如此惊天大案,审官怎敢不留姓名?难道不怕琼武川告上天庭?
没有告,事情都过了十五年,琼武川还是没告。即使独子遭逢了不白之冤,即使女儿成了皇后,琼家还是任凭琼翊沈冤于九泉,就是没替他申冤。
屋里静了下来,皇帝好似也陷入了沈思,过得好半晌,忽道:「极峰。」哗地一声,纸张数扔了出去,听得皇帝大声道:「这案子是极峰亲审!所以审讯时没留姓名!」
卢云心下一凛,已知琼翊的案子早已上达天听了,又听皇帝大吼道:「来人!」门外脚步慌张,听那福公公慌道:「万岁爷!奴婢在此候旨!」皇帝沈声道:「调三法司,朕有事问他们。」福公公忙道:「是、是,奴婢这就去。」正要离去,又听皇帝沈声道:「慢!」
那福子好似跪了下来,颤声道:「奴婢听着。」皇帝淡淡地道:「把琼武川找来。」福子忙道:「是……」慢慢起身,倒退行走,听得皇帝大吼道:「还不快去!」
砰地一声,那福子绊了门坎,险些跌了一跤。那王公公待福子走远了,方才道:「皇上保重龙体啊,这琼翊人都死了,您就别费神啦。」皇帝道:「这你别管,朕不在的这几十年,稀奇古怪的事太多了,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该办的就要办、该平反的就要平反。」
王公公细声道:「皇上先歇歇吧,倒是奴婢上回向您提的那事儿,您考虑得如何了?」皇帝叹了口气:「别了,遗宫那案子,闹得天下大乱,朕怎能再来一次?」
听得「遗宫」二字,卢云微微害怕,不知皇帝又想干些什么?王公公道:「皇上,此一时、彼一时啊,泯王妃不肯做的事,难道玉瑛就不肯?您俩共历患难、您还信不过她么?」皇帝叹道:「便算她肯,朕也舍不得。」王公公低声道:「皇上,您舍不得她,她又舍得您了?照奴婢看,您真该找个时机向她表白了,省得老是牵肠挂肚的……」
皇帝叹了口气:「真的,朕走了之后,心里最放不下的,其实也就她一个……她若愿随朕……唉……」皇帝了一阵话,不知所云,想来也累了,听得榻褥微响,想是躺了下来。
卢云早想走了,一听皇帝躺下了,立时取出灵智送来的地图,四下对照方位,瞧着瞧,只见竹林更深处还有几间厢房,与祖师禅房相距百尺,更妙的是并无兵卒看守,一时心下大喜,已有脱身之策。他将折纸揣入怀中,正要迈步离开,突然间,却又摸到怀里那份奏章。
这奏章是先前从天王殿捡来的,正是出自户部主簿「余愚山」之手,几番送入内阁,却都遭人退回,足见碧血丹心。如今自己与皇帝近在咫尺,再不替他呈递,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朝局如此,这奏章送与不送,其实并无分别,来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卢云默默叹息,反正四下无人,便慢慢起身,看准窗锁所在,运起掌中黏劲,听得一声轻响,隔物传力,锁勾已然脱落,便又悄悄推开了窗扉。
窗扉一开,现出了屋内景象,只见房里堆满了公文卷宗,怕有一人高了,炕上一人半躺半坐,背对着自己,手上抱了只猫,想来便是正统皇帝了。
先前听这皇帝满口粗话,当是个残暴的,岂料房中满是文卷,想来皇帝年纪虽老,实仍勤于政事。卢云窥望了几眼,又想:「方才那王公公不知是何许人,倒是不能不看。」撇眼四望,屋内除了正统皇帝,却也没见到别人。正纳闷间,突然那猫撇眼过来,猛一见到了自己,便又「喵」地一声,到处逃窜。
「玉狮……」皇帝话了:「又怎么啦?肚子饿了?」卢云满身冷汗,自知身在险地,实在不能久留,便将纸袋悄悄置于窗台,正要转身离开,忽然那信封向前一滑,便要坠下地去,卢云吃了一惊,赶忙半空抽手,便又将信封吸回了掌里。
这纸袋太宽,窗台却太窄,放不牢靠,若是落到了地下,难保太监扫地时不会扫走,不免要前功尽弃了。想着想,便将奏章从纸袋里取出,正要放到窗台上,忽然眼光一转,只见奏章封皮空空白白,不见陈奏题要,亦不见奏臣名衔,不由大感错愕:「这……这奏章怎么没署名?」
先前那奏章始终收在纸袋里,卢云便也不曾细看,此刻见情状有异,忙将奏急翻一遍,翻到第三页,却见内文里夹了一张字条,上书:「天下第一大笑话」。
卢云心下茫然,不知这句话有何意思?眼看字条后头还有字,忙翻转过来,却又是一行字,见是:「皇后娘娘的儿子……」
「不姓朱?」
卢云心下骇然,不由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喊声出口,心下大叫糟糕,果然屋顶上已传来一声低问:「什么人?」卢云哪敢应答,正要逃窜,突然间风声劲急,屋檐上已跃下一名侍卫,举掌来袭。卢云自知生死一刻,急忙运掌回击,一声闷哼过去,那侍卫腾腾腾的连退十来步,手上却掏出一把火枪,便朝卢云射来。
砰地一声大响,卢云双掌对开,化过了一个半圆,但听嗡嗡声响大作,掌缘处火烫剧痛,墙边却多了个深孔,却是让枪子儿射穿的。正喘气间,猛听窗里传来「啪」地一响,屋内地下坠落了一样东西,正是那份奏章。
卢云叫苦连天,适才他出招划掌,手上发劲,拿不住东西,这奏章便飞了出去,摔到了屋内地下。听得这声低响,屋内老者总算有了知觉,便喊道:「谁啊?」霎时便回过身来,恰恰与卢云打了个照面。
两人呆呆相望,只见正统皇帝身穿宽袍,左手抱了只猫,右手捧了只布娃娃,满面愕然地望着自己。卢云也是张大了嘴,一时之间,只觉得这老者好生面熟,似在哪儿见过,那老者却也咦了一声,喃喃地道:「你……你是……」站起身来,脚上却踩着了东西,正是那份奏章。
眼看皇帝弯腰下来,正要拾起,卢云急喊道:「且慢!」话声未毕,猛听轰隆一声巨响,卢云回头急看,惊见一道号炮冲天而起,树林深处更传来铁靴震踏,远远现出一面旌旗,正是「北威」,正统军已然发觉了刺客,立时合围逼近了。
眼看皇帝随时都要拿起奏章,卢云惊惶万状,正要跳入窗中,却听一名军官喊道:「火枪手!射!」轰砰!轰砰!枪声不绝于耳,卢云东滚西翻,眼看手上还拿着那只纸袋,情急下便抛了出去,嗤地一声,那纸袋打着了奏章,一发飞到了火炉里,旋即着起了火。
枪声大作,正统军投鼠忌器,不敢朝窗口来射,只朝卢云脚上打,这便给了他一线生机,翻滚几回,猛地双腿灌力,已然纵身上了一株松树,旋即纵跃奔逃,带头军官喊道:「大家随我来!你们几个!即刻过去通报大都督!」
卢云一路在树上奔跑,心里却还挂着那份奏章,暗暗骇想:「这……方才那字条到底是打哪来的?」看那余愚山貌似忠臣,可到底做何居心,上奏便上奏,却为何要在奏里夹上这字条?难道是故意恶作剧,却想气死皇上?还是有人暗中把字条夹了进来,却是存心想害人?
无论如何,这字条绝不能让皇帝见到,这玩笑开大了,正统皇帝一看之下,龙颜震怒,琼家满门岂不要大祸临头?天幸自己已将这奏章送入火炉里,这当口八成烧成了灰烬。正奔逃间,忽又听禅房处传来喊声:「皇上!您千万别出来!刺客还在林间!」
卢云心下一凛,回眸去望,只见那老者已从禅房走出,正朝林间眺望。不知为何,那老者望来极是眼熟,卢云边奔边想,蓦然间心念如电,便已惊醒过来:「啊,对了,我真见过他啊!」
十年之前,中秋前夕,那时伍定远升任居庸关总兵,新居落成,自己曾与顾倩兮过去贺喜,便在伍定远的宅邸里见到一名老园丁,岂不便是方才见到的「正统皇帝」?
当时那老园丁非同可,卢云上前请教姓名,老园丁自承姓「郑」,卢云见他年老,欲加搀扶,却引得他勃然大怒,睁眼瞪视,竟使卢云惶愧不已。如今回想,老园丁嘴里的「郑」字并非自道姓氏,而是「朕」字之误。
景泰谦恭温文,彷佛是名俊秀儒生,正统皇帝却是气宇凛然,好似天生就是该当皇帝的,让人一见难忘。卢云想着想,突然出了一身冷汗:「这么来……正统皇帝尚未复辟前,便一直躲在定远家里了?」
正统朝复立,伍定远乃是大功臣,只没想他筹划如此之久,谋算如此之深,早在景泰年间,便已转投新皇?正惊疑间,忽听树林下人声喧哗,前方满满的是人,又是兵卒、又是太监,都在搜查自己的下落。卢云停下脚来,把自己藏在枝叶里,心道:「糟了,我该怎么脱身?」
四下尽是兵马,自己若与正统军正面交锋,纵能打倒十个、二十个,可接下来的百个、千个、万个,却该如何应付?更何况伍定远就在左近,到时前来应援,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看这红螺寺真不能擅闯,卢云自知非走不可,却不知该逃往何方。沈吟半晌,忽见树林外红墙黄瓦,正是大雄宝殿。他心念一转,已有脱身之计,当下深深一个吐纳,「嘿」地一声过后,脚下树枝受力折断,卢云也扑天而起,整整飞过了二十来丈,已然站上了殿顶。
卢云松了口气,正要狂奔而过,却听檐下喊声四起:「屋顶上有声音!」、「快去看看!」
卢云心下大惊,方知大雄宝殿里也是高手云集,不知有多少武林人士在此,正待加紧脚步,突然眼前一花,一道身影纵跃腾空,站上屋瓦,反手一掌便朝自己劈来。卢云架开敌掌,正要借力打力,突然一股猛烈罡气沿臂传到,胸口一闷,竟被这掌震得气血翻涌,连退三步,来人使得竟是佛门正宗武术:「大力金刚掌」。
卢云太过轻敌,已然吃了大亏,那僧人却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看他被「正十七」卸下掌力,根基动摇,竟尔滑倒在地。
双方互有得失,卢云深深吐纳,调匀了内力,那僧人也已回力站起,看他气凝如山,双掌大开,这人却是自己认识的,正是方今少林第一人,灵定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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