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照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开始。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
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Vtedebragelne)正向中国开来。早晨八点多钟,冲洗过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已坐立了人,法国人,德国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印度人、安南人,不用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风吹干了,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不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话做事都很起劲。那几个新派到安南或中国租界当警察的法国人,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犹太女人在调情。俾斯麦曾过,法国公使大使的特点,就是一句外国话不会讲;这几样警察并不懂德文,居然传情达意,引得犹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们的外交官强多了。这女人的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不少。红海已过,不怕热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定又遍处皆是。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们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们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但看这船上的乱糟糟。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方水面,还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这船上也有十来个人。大多数是职业尚无着落的青年,直在暑假初回中国,可以从容找事。那些不悉没事的学生要到秋凉才慢慢地肯动身回国。船上这人们,有在法国留学的,有在英国、德国、比国等读书,到巴黎去增长夜生活经险,因此也坐法国船的,他们天涯相遇,一见如故,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为它服务。船走得这样慢,大家一片乡心,正愁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来了两副麻将牌。麻将当然是国技,又听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世界潮流。妙得很人数可凑成两桌而有余,所以除掉吃饭睡觉以外,他们成天赌钱消遣。早餐刚过,下面餐室里已忙打第一圈牌,甲板上只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一个算不得人的孩子--至少船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的女人,衣服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像方头钢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身是看不出的。那男孩子的母亲已有三十开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劳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惦记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书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落落难合的神情--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此刻更流露出嫌恶,黑眼镜也遮盖不了。孩子的母亲有些觉得,抱歉地拉皮带道:你这淘气的孩子,去跟苏姐捣乱!快回来。--苏姐,你真用功!学问那么好,还成天看书。孙先生常跟我,女学生像苏姐才算替中国争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像我们白来了外国一次,没读过半句书,一辈子做管家婆子,在国内念的书,生孩儿忘了--吓!死讨厌!我叫你别去你不干好事,准弄脏了苏姐的衣服。
苏姐一向瞧不起这们寒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孩子,可是听了这些话,心上高兴,倒和气地笑道:让他来,我最喜欢孩子。她脱下太阳眼镜,合上对着出神的书,心翼翼地握拄池孩子的手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乱擦,问他道:爸爸呢?孩子不回答,睁大了眼,向苏姐波!波!吹唾沫,学餐室里养的金鱼吹气泡。苏姐慌得忪了手,掏出手帕来自卫。母亲忙使劲拉他,嚷着要打他嘴巴,一面叹气道:他爸爸在下面赌钱,还用么!我不懂为什么男人爱赌,你看咱们同船的几位,没一个不赌得错天黑地。赢几个钱回来,还得过。像我们孙先生输了不少钱,还要赌,恨死我了!
苏姐听了最后几句家子气的话,不由心里又对孙太太鄙夷,冷冷道:方先生倒不赌。
孙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气道:方先生!他下船的时候也打过牌。现在他忙着追求鲍姐,当然分不出工夫来。人家终身大事,比赌钱要紧得多呢。我就看不出鲍姐又黑又粗,有什么美,会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换到三等舱来受罪。我看他们俩要好得很,也许到香港,就会订婚。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
苏姐听了,心里直刺痛,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道:那绝不可能!鲍姐有婚夫,她自己跟我讲过。她留学的钱还是她夫婚夫出的。
孙太太道:有示婚夫还那样浪漫么?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这次学个新鲜。苏姐,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话随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讲赌钱手运不好,他还笑呢。他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赌钱准赢,所以,他,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孙先生告诉我,我怪他当时没质问姓方的,这话什么意思。现在看来,鲍姐那位示婚夫一定会中航空奖券头奖,假如他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苏姐道:鲍姐行为太不像妇学生,打扮也够丢人--
那孩子忽然向她们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两人回头看,正是鲍姐走向这儿来,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在热带热天,也话这是最合理的妆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姐觉得鲍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姐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铺子(har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鲍姐走来了,招呼她们俩:你们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上。令天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姐想睡重像猪,一转念想像死人,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比喻。好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着真像个摇篮,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那么,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宝贝了。瞧,多可爱!苏姐。鲍姐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苏妹是同船男学生为苏姐起的个号。东坡两个字给鲍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的坟墓(tbeau)。
苏姐哏鲍姐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这几天她嫌恶着鲍姐,觉得她什么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铺像要塌上来。给鲍组打了一下,她便:孙太太,你评评理。叫她宝贝,还要挨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从来不不响,免重吵醒你。你跟我廛怕发胖,可是你在般上这样爱睡,我想你又该添好几磅了。
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姐,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己跟鲍姐甫衍。苏姐早看见这粮惠而不贵,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她鄙薄鲍姐这种作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见鲍姐把两张帆布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可耻,同时自恨为什么去看她。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弟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一声。苏姐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鸿渐红了脸傻傻便撇了苏姐走去。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姐娇声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姐向他抻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那支烟点着了,鲍姐得间地吐口烟出来。苏姐气得身上发伶,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从竟借烟卷来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要下面去。其实她知道下面没有地方可去,餐室里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人今天输了多少钱,但怕男人输急了,一问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苏姐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他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姐太做得出,恨不能她几句。他虽然现在二十七岁,早订过婚,却没有恋爱训练。父亲是前清举人,在乡江南一个县里做大绅士。他们那县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的十居其九:打铁,磨豆腐,抬轿子。土产中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轻人的大学,以学土木为最多。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民风。就是发财做官的人,也欠大方,这县有个姓周的在上海开铁铺子财,又跟同业的同乡组织一家银行,名叫点金银行,自己荣任经理,他记起衣锦还乡那句成语,有一年乘清明节回县去祭祠扫墓,结识地人士。方鸿渐的父亲是一乡之望,周经理少不得上门拜访,因此成了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婚。未婚妻并没见面,只瞻爷过一张半身照相,也漠不关心。两年后到北平进大学,第一次经历男女同学的风味,看人家一对对谈情爱,好不眼红。想起未婚妻高中读了一年书,便不进学校,在家实习家务,等嫁过来做能干媳妇,不由自主地对她厌恨。这样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忽然醒悟,壮着胆写信到家里要求解约。他国文曾得老子指授,大中学会考考过第二,所以这信文绉绉,没把之乎者也用错。信上什么: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悉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尚望大人垂体下情,善为解铃,毋不忍而成终天之恨。他自以为这信措词凄婉,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道父亲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漆下,已渝染恶习,可叹可恨!且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不孝,于斯而极!当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拖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春,难逃老夫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细思吾言,慎之切切!
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这样精明。忙写回信讨饶和解释,: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油丸、德国维他命片,身体精神好转,脸也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于结婚一节,务请到到毕业后举行,一来妨碍学业,二来他还不能养家,添他父亲负担,于心不安。他父亲收到这信,证明自己的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让他买补药。方鸿渐从此死心不散妄想,开始读叔华,常聪明地对同学们: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转眼已到大学第四年,只等明年毕业结婚。一天,父亲来封快信,上面:顷得汝岳丈电报,骇悉淑英伤寒,为西医所误,遂于有十日下午四时长逝,殊堪痛惜。过门在即,好事多磨,皆汝无福所臻也。信后又添几句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结婚,则此番吾家破费不赀矣。然吾家积德之门,苟婚事早完,淑媳或可脱灾延寿。姻缘前定,勿必过悲。但汝岳父处应去一信唁之。鸿渐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对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怜悯。自己既享自由之乐,愿意旁人减去悲哀,于是向未过门丈人处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长信。周经理收到信,觉得这孩子知礼,便分付银行文书科王主任作复,文书科主任看见原信,向东家大大恭维这位未过门姑爷文理书法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极厚,定是个远到之器,周经理听得开心,叫主任回信:女儿虽没过门翁婿名分不改,生平只有一个女儿,想好好热闹一下,现在把陪嫁办喜事的那笔款子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年毕业了做留学费,方鸿渐做梦都没想到这样的好运气,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学。心理。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处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抄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方老先生大不谓然,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尊严去威胁他;便信上,自己深知道头衔无用,决不勉强儿子,但周经理出钱不少,终得对他有个交代。过几天,方鸿渐又收到丈人的信,什么: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不须以博士为夸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后来居上,愚亦与有荣焉。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可是现在要弄个学位。无论自己去读或雇枪手代做论文,时间经济都不够。就近汉堡大学的博士学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个月,干脆骗家里人是博士罢,只怕哄父亲和丈人不过;父亲是科举中人,要看报条,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据。他想不出办法,准备回家老着脸没得到学位,一天,他到柏林图书馆中国书编目室去看一位德国朋友,瞧见地板上一大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东方杂志》、《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有。信手翻着一张中英文对照的广告,是美国纽约什么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班,将来毕业,给予相当于学士、硕士或博士之证书,章程函索即寄,通讯处纽约第几街几号几之几,方鸿渐心里一运,想事隔二十多年,这学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问问,不费多少钱。那登广告的人,原是个骗子,因为中国人不来上当,改行不干了,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间公寓房间现在租给一个爱尔兰人,具有爱尔兰人的不负责、爱尔兰人的急智、还有爱尔兰人的穷。相传爱尔人的不动产(Irishfrtune)是奶和屁股;这位是个萧伯纳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两项财产的分量又得打折扣。他当时在信箱里拿到鸿渐来信,以为邮差寄错了,但地址明明是自己的,好奇拆开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来,忙向邻室报记者借个打字机,打了一封回信,先生既在欧洲大学读书,程度想必高深,无庸再经函授手续,只要寄一万字论文一篇附缴美金五百元,审查及格,立即寄上哲学博士文凭,回信可寄人,不必写学术名字。署名PatriMahne,后面自赠了四五个博士头衔。方鸿渐看信纸是普通用的,上面并没刻学校名字,信的内容分明更是骗局,搁下不理。爱尔兰人等急了,又来封信,们如果价钱嫌贵,可以从长商议,人素爱中国,办教育的人尤其不愿牟利。方鸿渐盘算一下,想爱尔兰人无疑在捣鬼,自己买张假文凭回去哄人,岂非也成了骗子?可是--记着,方鸿渐进过哲学系的--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柏拉图《理想国》里就兵士对敌人,医生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哄骗。圣如孔子,还假装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父亲和丈人希望自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们失望么?买张文凭去哄他们,好比前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库报效几万镑换个爵士头衔,光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决不开这个学位。索性把价钱杀得极低,假如爱尔兰人不肯,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骗子,便复信: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凭到手,再寄余款;此间尚有中国同学三十余人,皆愿照此办法向贵校接洽。爱尔兰人起初不想答应,后来看方鸿渐语气坚决,又就近打听出来美国博士头衔确在中国时髦,渐渐相信欧洲真有三十多条中国糊涂虫,要向他买文凭。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例如东方大学、东美合众国大学,联合大学(InterllegiaeUniversit)、真理大学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文凭,神玄大学(CllegefDivineMetaphsis)廉价一起奉送三种博士文凭;这都是堂堂立案注册的学校,自己万万比不上。于是他抱薄利畅销的宗旨,跟鸿渐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张空白文赁填好一张,寄给鸿渐,附信催他缴款和通知其他学生来接洽。鸿渐回信道,经详细调查,美国并无这个学校,文凭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过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钱,爱尔兰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
鸿渐先到照相馆里穿上德国大学博士的制服,照了张四寸相。父亲和丈人处各寄一张,信上千叮万嘱,生平最恨博士之称,此番未能免俗,不足为外人道。回法国玩了几星期,买二等舱票回国。马赛上船以后,发见二等舱只有他一个中国人,寂寞无聊得很,三等的中国学生觉得他也是学生而摆阔坐二等,对他有点儿敌视。他打听出三等一个安南人舱里有张空铺,便跟船上管事商量,自愿放弃来的舱位搬下来睡,饭还在二等吃。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姐是中国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新授博士。在大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子。那时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厌,似乎钱也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给他一个亲近的机会。没提防她同舱的鲍姐抢了个先去。鲍姐生长澳门,据身体里有葡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这句话等于日人有位文化,或私行改编外国剧的作者声明他改有著作权,不许翻译。因为葡萄牙人血里根就混有中国成分。而照鲍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亲也许还间接从西班牙传来阿拉伯人的血胤。鲍姐纤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长睫毛上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她那位未婚夫李医生不知珍重,出钱让她一个人到伦敦学产科。葡萄牙人有句谚语:运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个女佣人的工钱。鲍姐从被父母差唤惯了,心眼伶俐,明白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所以她宁可跟一个比自己年龄长十二岁的人订婚,有机会出洋。英国人看惯白皮肤,瞧见她暗而不黑的颜色、肥腻辛辣的引力,以为这是道地的东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给人引诱了。好在她是学医的,并不当什么一回事,也没出什么乱子。她在英国过了两年,这次回去结婚,跟丈夫一同挂牌。上船以后,中国学生打咱出她领香港政府发给的大不列颠子民护照,算不得中国国籍,不大去亲近她。她不会讲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舱的广东侍者打乡谈,甚觉无聊。她看方鸿渐是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不失为旅行中消遣的伴侣。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行不通。鲍姐只轻松一句话就把方鸿渐钩住了。鸿渐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无意中碰见鲍姐一个人背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讲不到几句话,鲍姐生: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e,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羞,又得意。一个可爱的女人你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无论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物那样飞快的生长,其他中国男学生都跟方鸿渐开玩笑,逼他请大家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姐行动不检,也觉兴奋,回头看见苏姐孙太太两张空椅子,侥幸方才烟卷的事没落在她们眼里,当天晚上,起了海风,船有点颠簸。十点钟后,甲板上只有对男女,都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话。方鸿渐和鲍姐不话,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鲍姐也站不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姐的嘴唇暗示着,身体依须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姐顶灵便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你,你还没求我爱你!
我现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的男人,方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姐,并不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
反正没好活,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
你嘴凑上来,我对你,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
我才不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的。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栏杆,险的带累鲍姐摔一交。同时黑影里其余的女人也尖声叫:啊哟!鲍姐借势脱身,道:我觉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见。撇下方鸿渐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拜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从那天起,方鸿渐饭也常在二等吃。苏姐对他的态度显著地冷淡,他私上问鲍姐,为什么苏姐近来爱理不理。鲍姐笑他是傻瓜,还:我猜想得出为什么,可是我不告诉你,免得你骄气。方鸿渐她神经过敏,但此后碰见苏姐愈觉得局促不安。船又过了锡兰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贡,这是法国船一路走来第一个可夸傲的国殖民地。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声音也高亢好些。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两夜。苏姐有亲戚在这儿中国领事馆做事,派汽车到码头来接她吃晚饭,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一个人先下船了,其余的学生决议上中国馆子聚餐。方鸿渐想跟鲍姐两个人另去吃饭,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讲出口,只得随他们走。吃完饭,孙氏夫妇带孩子先回船。余人坐了一回咖啡馆,鲍姐提议上跳舞厅。方鸿渐虽在法国花钱学过两课跳舞,领并不到家,跟鲍姐跳了一次,只好藏拙坐着,看她和旁人跳。十二点多钟,大家兴尽回船睡觉。到码头下车,方鸿渐和鲍姐落在后面。鲍姐道:今天苏姐不回来了。
我同舱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铺位听又卖给一个从西贡到香港去的中国商人了。
咱们俩今天都是一个人睡,鲍姐好像不经意地。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他正想话,前面走的同伴回头叫道:你们怎么话讲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们听见,是不是?两人没什么,直上船,大家道声晚安散去。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也许鲍姐那句话并无用意,去了自讨没趣;甲板上在装货,走廊里有两个巡逻的侍者防闲人混下来,难保不给他们瞧见。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像从鲍姐卧舱那面来的。鸿渐心直跳起来。又给那脚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心也给它踏住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鸿渐不再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铺,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门帘,先闻到一阵鲍姐惯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鸿渐起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他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实得梦都没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到鲍姐皮肤暗,笑起来甜甜的,等会见面可叫他黑甜,又联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国出品的朱古力糖不好,天气又热,不吃这个东西,否则买一匣请她。正懒在床上胡想,鲍姐外面弹舱壁,骂他懒虫叫他快起来,同上岸去玩。方鸿渐梳洗完毕,到鲍姐舱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里早点早开过,另花钱叫了两客早餐。那伺候他们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鸿渐房舱的阿刘。两人吃完想走,阿刘不先收拾桌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官话拖泥带水地: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
鲍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湖涂,起身时没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拿去!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还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鲍姐眼望别处,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鸿渐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姐,鲍姐生气地掷在地下,:谁还要这东西!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
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了,什么事都别扭。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姐定要吃西菜,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馆。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外,面包、牛肉、红酒无一不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谈话也不投机。方鸿渐要博鲍姐欢心,便把黑甜、朱古力姐那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鲍姐怫然道:我就那样黑么?方鸿渐固执地申辩道:我就爱你这颜色。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见一个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肤只比外国熏火腿的颜色淡上点儿。
鲍姐的回答毫不合逻辑:也许你喜欢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你自己就是扫烟囱的黑炭,不照照镜子!着胜利地笑。
方鸿渐给鲍姐喷了一身黑,不好再讲。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鲍姐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
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
我要吃西菜,没叫你上这个倒霉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这样!鲍姐时,好像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过一会,不知怎样鲍姐又讲起驰未婚夫李医生,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到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鲍姐的行为上没影响,只好借李医生来讽刺,便: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
鲍姐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他。
鸿渐替鲍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基督教十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
鲍姐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医生是救人生命的。
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学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
鲍姐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
方鸿渐慌得道歉,鲍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心,鲍姐只无精打采。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就去鲍姐舱外弹壁唤她名字,问她好了没有,想不到门帘开处,苏姐出来,鲍姐病了,吐过两次,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一句,急忙跳走。晚饭时,大家桌上没鲍姐,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她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苏姐面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时候什么都吃不讲。我只担心她别生了痢疾呢!那些无心肝的男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
谁教她背了我们跟方两口儿吃饭?
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
馆子不会错,也许鲍姐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方,对不对?
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鲍姐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了。
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要熟肉忽想当了苏姐,这话讲出来不雅,也许会传给鲍姐知道,便摘块面包塞自己嘴里嚼着。
方鸿渐午饭来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笑得更利害。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的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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