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叶砸了咂嘴,不放心地叮嘱道:“那……你去也成,只是路上一定要心,虽这天下还算太平,可世途险恶,人心更险恶,这一路上,道别走,夜路别走,碰上荒郊野邻的时候一定要跟人结伴而行……”
老叶絮絮叼叼地了半天,叶天忍不住笑道:“爹,我知道了,您放心吧。虽儿子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儿,可您老也不想想,儿子是哪儿出来的人?那可是刑部大牢啊!
那牢里关的都是些什么人?哪一个不是人精?儿子从三岁起就常去陪爹守天牢,三年前又替爹做了狱卒,跟这些人精鬼道厮混了这么久,怎么也能有点道行了吧?”
老叶被他逗笑了,笑骂道:“瞧把你能的,老子守了一辈子牢房,咋就没练出什么道行来?不过你的也对,这人呐,是得有点志向,爹时候来也有志向的,可惜一辈子都没实现。”
叶天好奇地问道:“爹有过什么志向?”
老叶笑了,笑起来居然有点难为情的模样:“爹记的,那还是嘉靖爷的时候,有一回,爹正在街头啃着冰糖葫芦,忽然看见嘉靖皇爷出巡,天子仪仗啊,那叫一个威风……”
叶天忍不住笑道:“爹不会看了这般情景,顿时大发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也’吧?”
老叶也笑了,瞪了儿子一眼道:“屁话!这种话出去不怕砍头?再,你老子能有那么大的志向?”
他叹了口气,抚着大腿,唏嘘缅怀地道:“那时候,爹就站在道边上,看着天子仪仗浩浩荡荡地从眼前儿过去,八头高大的白象,四头威风凛凛的雄狮,尤其是那两头猛虎。
爹羡慕极了,就想啊,啥时候我也能弄头老虎养着,出门的时候那才威风。那阵儿,爹想老虎都想魔怔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爹已一把年纪,这个愿望还是没有实现……”
刚到这儿,就听堂屋里一声咆哮:“你还有完没完了,该教训的你也教训了,怎么还赌气不吃饭啦?还得你儿子没完没了的哄你?你个老不死的,赶紧给我滚出来,要是不想吃,老娘以后就不做了!”
老叶闻声色变,慌忙应道:“来啦来啦,这就来了。”
叶天忍俊不禁地道:“爹,你的愿望这不已经实现了么?”
老叶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了儿子的话,忍不住在他额头点了一下,笑骂道:“臭子!让你娘听见,看她不揍你!”
叶天掀开门帘走到堂屋,就见大哥逡巡在门外,乜着父亲的身影,怯怯地不敢进屋,叶天马上走过去,揽住大哥的肩膀,亲亲热热地道:“大哥,来,咱们吃饭。吃完了饭,兄弟陪你去接嫂子。”
叶老汉瞪了大儿子一眼,但马上就接收到老婆向他瞪来的目光,叶老汉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再什么,只是悻悻地抓起一个馍,狠狠地咬了一口。纵然威风如虎,也怕母老虎呀。
天的嫂子和丈夫的感情还是挺好的,只是对丈夫过于怯懦憨厚有些恨其不争,如今天把狱卒的差使都让给了哥哥,她还能不回来?因之对叔子还有了几分歉疚,见了他的时候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
叶天陪着哥哥,顺利把嫂子从娘家接回来,遂跟家人一起商量出远门的事儿。叶窦氏虽对叶老汉凶巴巴的,却极疼儿子,她也是从不曾离开过北京城的人,想着儿子远行可能要受的苦就抹起了眼泪。
叶天只好先安慰了母亲一番,这才与父兄商议明日的安排。杨霖今晚就吃过了“断头饭”,倒不是今晚就要行刑,而是因为早上没有时间让他慢慢享用。
一大早他就要被押上囚车,与期勾决的其他囚犯们一起游街,等那老牛破车把他拉到法场,差不多也就到晌午了。所以,叶天得更早一些赶去天牢,以便取得杨霖的遗书。
次日一大早,叶家父子三人就出了家门。父子三人各有分工,叶老爹去县衙巡检官那里为儿子申领路引。其实在万历年间,对百姓的流动已经不像明初时那么严厉,只不过有路引在身,过关住店毕竟少些麻烦。叶天和叶安两兄弟则直奔刑部大牢,两人得交接一下差使。
大清早,街头行人不多,运马桶的杂役、拉菜进城的菜农,稀稀落落的车子缓缓行走在北京街头……
这种情景,叶天每天都能见到,可是今天看着却格外亲切,因为他知道,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再看到这一切。在他心中,湖广道靖州府,那真是天涯一般的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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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字一号监的一间牢房里,杨霖抱着膝盖坐在墙角,痴痴呆呆的望着头顶的天窗。常常被他用来推演周易、已被他的手掌摸挲的发亮的那几枚石子就静静地躺在他的脚边。
叶天走到牢房前,隔着栅栏安静地看了他半晌,才扬声唤道:“杨大人!”
杨霖听到呼唤声,慢慢抬起头,用迷茫的眼神望着他,眼神的焦距根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叶天皱了皱眉,轻声道:“杨大人,那件事,我答应了!”
只这一句话,就像枯萎的草突然吸足了雨水,似乎连生命都已枯槁的杨霖身上突然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他迅速扑到栅栏边,激动地问道:“你答应?你真的答应?”
叶天点点头,将手里提着的一只匣子放下,道:“纸墨笔砚都在里面,大人还请快些,一会儿……就有人来送大人上路了。”
这句话似乎的有些残忍,可现在实在不是委婉的时候,因为送杨霖上路的差官们已经来了,只是看在叶天的面子上,在外面多等片刻,为此叶天还花了一份茶水钱。
杨霖忙不迭地点头,用颤抖的老手打开盒子,将笔墨纸砚一样样取进牢舍,铺平一张纸,拈起笔来蘸了蘸墨,只一凝眸,便泪如雨下。
叶天没有再催促他,他并不矫情,但此时再出言催促,无疑太残忍了些。好在杨霖也知道时间不多,他并没有耽误太久,便一边留着泪,一边挥毫疾书起来。
一封信几乎是行云流水一般写就,杨霖将那张被泪痕晕染了的遗书心地吹干,认真叠起,回身来到栅栏边,对叶天道:“寄信的详细地址已经写在封皮上,许给你的好处也写在其中。”
叶天点点头,将信揣在怀中,提起盒子,对杨霖道:“告辞!”
“且慢!”
杨霖突然又伸出手,一把攥住叶天的手腕,眼神中露出一丝凶狠。
叶天皱眉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杨霖突然咬破自己的手指,用他的血在叶天的手腕上划下三道弯弯曲曲纹路诡异的血迹,嘴里嘀嘀咕咕地着一种叶天完听不懂的语言。
叶天没有挣扎,他纳罕地看着杨霖在自己手腕上涂涂抹抹,口中念念有词,等他做完这一切,才疑惑地问道:“送封信而已,有必要这么慎重么,却不知杨大人施展的这是什么祝福秘法?”
杨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瘦削的脸颊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谁这是什么祝福秘法了?这是老夫学自南疆的一种咒魇术,以血为媒,以命为介,以临终的怨念为引,平生只可以施展一次的!”
叶天听了更是惊讶,道:“咒魇术?我还以为这是护身符呢,你在我手腕上画来画去的,这是想要咒谁?”
杨霖翻了个白眼儿道:“画在你身上,自然是咒你!”
这一回叶天可是真的呆住了,怔了半晌,叶天猛然跳起来,愤怒地道:“咒我?我跟你无冤无仇,我还答应千里迢迢地帮你去送信,你居然咒我?”
杨霖冷笑道:“你放心,只要你能遵守诺言,这道咒魇就决不会生效。可是如果你失言,没有完成我的遗嘱的话……”
杨霖的声音阴森起来:“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只要你答应我的事没有做到,这道咒魇就会立时生效,从此你将困顿一生,事事乖离,妻离子散,不得善终!”
杨霖的声音阴森森的,在这光线昏暗、空气阴冷的天牢里听着有种很特别的诡秘味道,仿佛有一道寒冷的气流,一直渗到人的心里去。
叶天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得了得了,我的杨大人,死到临头,你还相信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以前给我摸骨时不是过,我的命格极硬,神鬼无忌么,你能咒得了我?”
杨霖恍然大悟,一拍额头道:“对啊!老夫差点忘了此事!咒不得你,咒不得你,嗯……那老夫就换一个诅咒,我诅咒你,你跟着谁、谁就倒霉!”
叶天奇怪地问道:“别人倒霉,关我屁事?”
杨霖嘿嘿地冷笑起来:“不管做哪一行,总要拜前辈、找靠山吧?你若治学,你的座师倒霉。你若经商,你的靠山倒霉。你要做官,你的后台倒霉。你跟着谁,谁就倒霉,如此一来,难道你还能不倒霉?”
叶天哑口无言,半晌才诚恳地对杨霖道:“杨大人!”
“嗯?”
“虽你我非亲非故,并没什么交情,可是你是三年前进来的,我也是三年前进来的,同在一个屋檐下这么久,如今眼看你要挨这一刀,我这心里挺不舒服的。”
杨霖感动地道:“日久见人心呐,老夫三年牢狱之灾,旧友皆然不见,亲人也是无踪,临行之际,还能有你惦记着,老夫也算稍有安慰了。”
叶天轻轻握住他的手,深情地道:“可我现在真的希望,去年今日,就是你这老混~蛋的祭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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