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万历走出慈宁宫的时候,一身轻松∷人都以为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拥有整个天下,予取予求,无所不能。可是有谁知道,一个皇帝,背负的有多少,牵绊的有多少。
山有多高,阴影就有多大,皇帝的身边,阴谋、龌龊、肮脏、罪恶,远比民间更多,可是世俗民只能看到那让他仰望的巍巍高山,却不会注意到他正踩在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阴影之内。
万历的身上原压着三座大山,左肩是张太岳,右肩是冯双林,头顶是他的母亲李太后≈在,左肩那座山已灰飞烟灭,右肩那座山已迁去金陵养老,就只事头顶这座山了。
其实卸去两肩的大山后,万历皇帝已经轻松了许多,太后也不再像以往一样,不管他是五岁、十五岁还是二十五岁,每天天不亮就赶到他的寝宫督促他起床,犯一点错就令他长跪检讨。
但是他心中的压力却始终不曾稍减,囿于孝道,他不能对母后有所违逆,内廷四大天王,有三个是唯母后之命是从的,这也令他如芒在背,现在,终于彻底地解脱了。
万历抬头看向星空,闪闪发亮的星辰似乎也在天上向他折笑,仿佛他一伸手就摘得到◎历笑了,很愉快地笑道:“回乾清宫。告诉淑妃一声儿,今晚朕宿在她那里。”
国舅府里,饭菜摆在桌上,菜汁已经冷却凝冻起来,李玄成始终未动一筷,桌上灯也没点,只有窗外透进的清冷的微光。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座石雕。
李玄成百思不得其解,如此缜密的计划、如此天衣无缝的步骤,为什么叶徐的人就不反不逃,为什么皇帝却会相信他?
他更是没有想到。骗局早就开始了,而叶徐偏偏有个该死的一模一样的兄长,他竟错把冯京作马凉,当着叶徐的面出了盘计划≈在矢口否认?皇帝会相信他?
李玄成好不甘心,可是他知道,自己又败了。败得一塌涂地∨开了,夜风裹着雪花扑进屋子,李玄成依旧没有动,只是沉声喝道:“不用劝了,我不吃!”
门口的人没有话。只是一步步走过来,影子拖曳的长长的,渐渐把桌子笼罩在阴影之中。李玄成看到那人影头上碟状乌纱笠的形状,不由怵然一惊,他倏然扭头一看,就见一人背对门口,正一步步向他走来,清冷的光洒在那人肩上。肩上一条金龙闪闪发光。
李玄成先是吓了一跳,仔细再看,才认出那是蟒状飞鱼。那人走到李玄成身边。慢悠悠地绕到对面坐下,清冷的光映出他半边脸庞,李玄成一下子就认出了他:锦衣卫指挥使宇无过。
李玄成心头顿时掠过一丝寒意,锦衣卫只忠于皇帝一人,是为皇帝看家护院的狗,是谓天子亲军$今这个时候。锦衣卫指挥使不告而入,登堂入室。意味着什么?
李玄成怔怔地看着宇无过,心中还带着一丝侥幸:“我是皇帝的舅父。我的姐姐是皇帝的生身母亲,我根就没有弑君的意思,皇帝不会把我怎么样的,阿姐不会坐视不理的!”
自幼学道,自谓性情淡泊的李玄成突然发现,原来他也是个凡夫俗子,原来在他心里,其实有那么多的放不下,情放不下、恨放不下,名放不下,生死关更是难以勘破。
他学道是为了求长生,而现在皇帝手下最大的爪牙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磨刀霍霍……
李玄成强作镇定,道:“皇帝……想怎么处置我?”
他以为自己很镇定,可这句话出口,就像喉咙里塞满了沙子,声音嘶嘎的要命☆无过轻轻叹了口气,手往腰间一探,一口绣春刀便连鞘摘了下来,轻轻放桌上一放。
“嚓”地一声轻响,在李玄成心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震得他的身子猛地一颤:“皇上……皇上要我死?”
李玄成的声音异常空洞,他一直以为自己清高、脱俗,是不同凡人的仙,可现在被打落人间恢复了原形,他已经再也难以维持那副清冷不俗的外表了。
宇无过没有话,只是摘下灯罩,自怀中摸出一样东西,“嚓嚓”地打了几下,点着了蜡烛,又把灯罩扣上去,明亮的光立即洒满了房间。
原在黑暗中,李玄成还能勉强维持坚强的涅,至少坐姿还是挺拔的,灯光一亮,他的狼狈就无所遁形了。李玄成再也装不下去了,猛地站起来向外冲去:“我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
“太后从此潜心向佛,不问外事,你见不到了!”宇无过的一句话,就像一枚钉子,把李玄成狠狠地钉在了地上,他慢慢转过身,绝望地看着宇无过,就像看着勾魂的死神!
宇无过看看差不多了,便又慢吞吞地探手入怀,取出了一份名单,仔细地打开,铺在桌上,向李玄成的座位那方轻轻一推。李玄成颤声道:“这是什么?”
宇无过微笑道:“这是一份名单按国舅的所作所为,虽为天子至亲长辈,也是难逃国法制裁的,不过……,皇上孝诚仁厚,唯恐太后为你伤心,虽为法纪必得治罪,却有意赦免你的死罪。所以……”
宇无过指了指那张纸,道:“只要国舅承认与这份名单上的人交结朋党,勾连内侍,干涉立储,紊乱朝政,皇上就会开恩,赦免你的死罪,而且……不会拘你坐监!”
“交结朋党,勾连内侍,干涉立储,紊乱朝政……”李玄成默默地念着皇帝为他精心疡的罪名,忽地恍然大悟。皇帝是要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把后党和当下反对易储的文官中的中坚力量一打尽啊!
“国之争”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了,万历皇帝看不上母亲出身低贱的皇长子朱常洛,想立三皇子为太子。而百官却坚持立长立嫡,君臣之间打得不可开交。
不过双方很有默契,似乎知道这是一场持久战,但凡军政上出点什么大事,又或者双方元气大伤需要歇歇。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把这个话题搁在一边,该休养就休养,该处理军政大事就共同商议军政大事,直到一方忍不踪度抛出这个话题,双方继续对喷口水≈在看来,万历是想利用此事。把文官中那些反对易储的急先锋一并铲除啊。
李玄成很怕皇帝追究他下药,借天子之手对付仇敌的大罪,可是当他明白在万历皇帝心中根没把他当回事儿,只是要利用他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时,他又觉得无比的屈辱:难道……我的价值就仅只于此?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去。慢慢拿起那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职衔的名单定睛一看,果然不错,工部侍郎马骧腾、兵部主事沈剑煜、户科给事中李政爱、吏部员外郎李夏阳、御史肖彬峰、刑部主事吕亦清……,这些人都是鼓噪立嫡立长的急先锋。
李玄成心中一阵凄凉,这份名单上虽然没有内廷的宦官,可是内廷的宦官再厉害也是皇帝家奴,不需要寻找罪名,皇帝想用谁不想用谁。不需要任何理由。皇帝会放过这个机会?
既然太后已“潜心礼佛,不问世事”,后党必然要被一打尽了。李玄成悲伤地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丙戌年,刚过十五,未出正月,皇帝临朝,监察御史李博贤立即上了一,弹劾国舅李玄成交结朋党、勾连内侍。不但结党营私,培值亲信。还意图干涉立储,从而谋取更大好处。
李国舅对所指罪名供认不讳。当即伏殿谢罪。肆后,又亲口招认一众同党,工部侍郎马骧腾贬为州判、兵部主事沈剑煜罢官、户科给事中李政爱、吏部员外郎李夏阳等一干人等流放……
外廷大肆清洗,内廷也彻底大换血,原东宫听差的太监纷纷上位,后党如清风落叶一般被扫荡出局,司礼监三位大太监发配南京种菜,二十四监过半的掌事太监换了人。
三国舅被削去爵位,抄没其家,由于太后求情,皇上仁孝,看在母亲面上,免予追究三国舅结党营私之罪,但国舅自请发落,要往湖北武当山入道修行,皇帝挽留不得,只好照准。
天下道观中,武当山与大明朝廷的关系最为密切,李国舅往武当山学道,其中大有意味,只是能看出这一点的,也只有朝中少数大臣了。
李玄成一袭青袍,在十余名锦衣卫的“护送”下离开了北京城,驻马回望,心中默默自语:“徐伯夷,你好自为之吧。此去武当,我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消你这条漏之鱼,能为我报仇雪恨!”
“国舅爷,时辰不早了,咱们上路吧!”一个锦衣卫忍不住上前催促起来,李玄成瞟了他一眼,没有话,只是一拨马头……
忽然,他看到一支庞大的车队从城门里出来,一眼看见那支车队,李玄成立即目光深陷,拔不出来了。
那是叶徐的车队,他已被万历皇帝敕封为土司,如今风风光光返回贵州了。看着坐在车头,顾盼间神采飞扬的叶徐,李玄成心中一时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国舅府的东西都被抄没入宫了,其中不少珍贵的东西都是皇室所赐,如今算是物归原主了。
徐伯夷是前不久刚刚进的司礼监,而且身份只是一个杂役,这么卑微的身份,李国舅当然不必通过太后,是随便托付的一个大太监,万历皇帝因此未把他看成后党中人,见他识文断字,恰巧内廷大量职位出缺,别人进位,腾出来的低阶宦官职位也需要有人添补,就委了他一个内官监典薄的职位。
徐太监新官上任,工作热情极度高涨,接收宝物的事轮不到他,他只负责记录册簿,但是为了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他把国舅府充入宫中的宝物做了一份详细的名册呈于御前,只为找个理由在御前露一脸。
万历皇帝是个抠,对于钱,他天生有种很特别的热情,万历把册簿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目光忽然定在了其中一行字上:“五尺高白玉美人一尊!五尺高的白玉,质地如何啊?”
徐太监见皇上还跟他话了,心中非常高兴,连忙欠身答道:“回皇上,奴婢不曾见过这尊宝物,不过听奉循官,这块美玉通体洁白,毫无瑕疵,可谓价值连城!”
万历皇帝喃喃自语道:“这李玄成从何处收了这样一块宝玉?哼!他既收了人家如此贵重的贿赂,定然是仗着皇亲的身份许了人家许多好处,朕没有冤枉他!”
万历皇帝刚刚扫荡了内廷、外廷,心情正无比愉快,一想到那块高有五尺的无瑕美玉,不禁心痒难搔,便站起身道:“走,带朕去瞧一瞧,这方美玉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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