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万历一上金殿,便往御椅上疲惫地一坐,显得有些萎靡不振。他是天子,堂堂天子想要一个女人,居然败得如此容易,被人打得落花流水,这个事实对朱翊钧的打击着实有点大。
忽然之间,他就有些意兴索然。九五至尊的皇帝又能怎么样?坐在这高高的龙椅上,看着齐齐俯首向他高呼万岁的群臣,万历只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众卿平身吧……”
万历懒洋洋地扬了扬手,声音有气无力,众大臣对皇帝如此模样略感意外,因为万历皇帝给大家的印象一直都是兢兢业业、恪职矩。身为帝王尤其要注重仪表,朝会上岂能如此随意?
记得前两年京师大旱的时候,万历帝亲自祭天祈雨。祈雨当天,皇帝亲率百官步行十余里到天坛去,经过一番冗长而繁复的祈雨仪式后,又不顾劳顿,坚决拒绝乘辇,再次顶着烈日步行回宫。
为了表示祈雨的虔诚,当日他还特意下旨免除清道,破例让沿途百姓一睹天颜。那番举动,不但令群臣百姓无限感动,更有不少人潸然泪下。
如果搁在平时,马上就会有御史上前严厉批评天子了,不过今天御史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他们只是略感诧异,便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百官奏事,御例都是先处置外臣使节的事,再处理地方进京大员的事,最后才轮到在京官员奏事。今日既无外臣使节,也无大员进京,直接就到了朝臣议事的步骤。
三德子刚刚罢“有早奏”,便是一声清如凤雏、抑扬如名旦的高呼:“臣~~~有奏!”
这声音是专门练过的,不过要得精气神儿如此饱满却也不容易。万历皇帝向声音传来之处扫了一眼,就见一个六品青袍官儿雄纠纠、气昂昂地出了队列。
金殿太大,文武两班队列太长,六品的官儿官阶又太低,所以那人是站在班尾的。这一声喊罢,他得往前走,此时正捧笏快步而上,向御前赶来。
万历一看他这副架势就有些心惊肉跳。有资格参与朝会的官员至少五品,而五品是要穿红袍的,所以满堂朱紫不仅是形容在场的都是有权有势的官员,更贴切的用处正在于大明的朝会。
在这种场合,不着红袍的低阶官员除了皇帝指定要参加朝会的。就只有一种人可以不请自来。那就是科道官。这些官职极低,但无人不可弹劾的特殊人物。
今天万历可没特意召见什么官,那这青色官服的人必然是御史了。
果然,真的是御史!
那个青袍人胸脯挺得老高,万历皇帝已经看清了他胸前的补子,补子上边一只独角兽就像那御史一样,雄纠纠气昂昂的,怒目圆睁,威风凛凛,正是御史才有的补服图案:神兽獬豸。
“皇上。臣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博贤。臣欲请天子与殿上诸公,众议贵州卧牛岭长官叶徐擅杀四方土官一案。”
朱翊钧一听拂然不悦,沉下脸色道:“此新也,何必大张旗鼓。朝堂之上,当议天下之大事。此等新,卿可形诸文字,奏报于朕,由朕批送有司处理即可!”
跟我摞脸子?专门负责找碴儿的御史大人穷横穷横的,还就不怕有人给他脸色看。
李博贤马上正色道:“皇上,叶徐乃西南边陲一土官。他的所作所为,关乎西南边隆之安危,怎么能算是新呢?常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吴楚争桑之战。不过是因为一棵桑树,一方土官难道不比一棵桑树更重要?须知……”
御史之可怕,除了他们得理不饶人,还有他们聒噪的事,那唠叼的功夫实在是令人望尘莫及。万历皇帝只是不耐烦地了一句,李御史便滔滔不绝起来。
万历皇帝皱着眉头听了一阵儿。眼见他没完没了,便打断他的话道:“罢了,那就议一议叶徐的罪名吧,不知众臣工对叶徐一案,以为该如何处断?”
关于叶徐在贵州的所作所为,在内阁的坚持下,已经以邸报的方式传达给了各部司衙门,文武官员们都很清楚此事。
一直以来,武将在朝堂上几乎都是打酱油的,负责站班而已。他们插话,通常是在涉及重大军事行动时,不过即便是军事行动,主要决策者也是文臣,要由他们来决定打还是不打,打的话打成多大的规模,达到什么样的战略目的,这已相当接近现代的军事决策,其战争目的也定位的很准确:为政治服务了。
可叶徐一案严格来,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今日却有多位武将主动发言,认为叶徐只是自卫反击,而事由更是那几个死掉的土官无视朝廷,叶徐之所为是捍卫了朝廷的威仪,所以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当赏勿罚。
至于其他朝臣,也是各有看法,斩、贬、谪、流、惩、罚,各有辞。万历皇帝今天心情不好,眼见话题一开,一只鸭子就变成了五百只鸭子,叽哩呱啦吵得不知所云,心中真如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朱翊钧不耐烦地转向首辅申时行,问道:“申阁老以为如何?”
申时行为人圆滑,他是比较倾向于顺从皇帝的意思的,他当然清楚皇帝恨极了叶徐,只有赞成判处叶徐死刑才能让天子。不过做为文官代表,他敏锐地发现许多文臣都倾向于宽赦叶徐。
对于这些文官的态度,他也不能不予考虑,否则作为首辅、文官集团的最高代表,却处处同阵营的人唱反调,那他很快就会被大家孤立起来,变成一个空架子首辅。
所以,申时行只一斟酌,便提出了一个折衷之策:“老臣以为,叶徐之所为,罪无可恕,情有可原,可酌判流……或谪之刑。”
申首辅又打起了马虎眼,流刑是要免除官职。流放边荒的,而谪则是降低职务异地安置,头一条是为了迎合皇帝,后一条是向百官妥协。这样的法两方面都不会很满意,但也不会因此对他产生敌对的情绪。
万历现在已经不指望处死叶徐了,申首辅的回答虽然些圆滑,却也勉强能让他满意,便顺水推舟地道:“阁老所言有理。叶徐擅杀土官,虽有情由,不可原囿,可免去官职,充军琼州崖县。”
万历一句话,就把叶徐发配去了瘴疫横行的天涯海角。可万历话音刚落,就听文官之末又是一声清朗的高呼,那抑扬顿挫的腔调,很明显和李博贤一样,是在同一个地方出来的。
“臣。反对!臣~~~有奏!”就见一抹靛青色的身影倏地一下从文班末尾闪出来,雄纠纠气昂昂地冲上前来,顿时百官侧目。
这老夫子正是刘恒邑,刘老夫子做了半辈子御史,名声并不彰显,很多朝廷大臣都不见得认得他,可现在认得他的人却极多。因为他挨过廷杖,挨过廷杖就意味着他是清流中的清流,贤臣中的贤臣,刘御史的大名已经在士林中广泛流传开来。一朝成名天下知了。
“臣,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恒邑,弹劾阁臣申时行,专恣自断。威凌皇上!”
明明是万历顺水推舟,引用了申时行模棱两可的意见,可刘御史却直指内阁首辅,显然是要挑起科道官与行政官之间的大战了。
来打算袖手旁观的一些行政官和监察官登时精神一振,叶徐算个屁,事情关乎到他所在阵营的兴衰了。这就直接关系到他人的利益了,岂能不予关心。
刘御史一边走一边高声弹劾其罪:“各部各院都设《考成簿》,记录官吏功过,送内阁考察升降,则命官之权,系于其手矣;吏部、兵部挂选官员,都得经内阁认同,则吏、兵两部形同虚设,文武权柄集于一处矣;督抚巡接办事,无不密谒内阁大臣请教;内阁首辅奉诏拟旨,独自行事。则置我圣天子如虚设矣!”
刘御史步伐不快,但声音铿锵有力,等他赶到御案前面时,稳稳站住,高声道:“我太祖皇帝曾立下规矩:‘后世子孙不得预立丞相,臣工敢言立相者,斩!’今内阁首辅虽为阁老,无异于宰相!臣请诛申阁老,以正朝廷!臣请削内阁之权,以正天下!”
刘恒邑临退休,事业焕发了第二春,士林声名就是权势地位,他现在有底气这么话。
申时行也很干脆,刘恒邑点出他的名字时,他就把官帽摘下来了,刘恒邑到第二条罪名时,申时行已经跪在地上。
这也是规矩,只要有台谏官弹劾,不管你自认为有罪无罪,又或者皇帝会不会惩罚你,你都得先免冠下跪,以领教训,要等皇帝问你时才能申诉。
腹黑宅男天子看了申时行一眼,幽幽地问道:“申阁老,你怎么?”
申时行马上一顿首,慷慨陈辞起来。
他和言官的矛盾由来已久。其实双方也曾有过一段蜜月期。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心腹,但张四维上台后,清算张居正,申时行也不得不违心附和,在张四维丁忧,由他继任首辅后,也只能沿用张四维的路子,广开言路,此举当时颇得御史和文官们赞誉。
但言官们指斥张居正遏阻言路罪状时,不可避免地要提及张居正的得力助手申时行,申时行忍无可忍,从此便与言官们公开交锋了。今日申时行没想到台谏官会利用这个机会向他发起挑战,陷入了被动,不免心中凛凛,马上打起精神力应对。
申时行高呼道:“刘御史所责,皆为内阁应有之权,所议所决,无不呈交御览,从无擅自行事。内阁中若有大臣御私舞弊,皇上圣明,可罢黜之。但若因一二阁臣循私舞弊,削弱内阁之权,未免因噎废食'去臣劳君逸的目的,如果科道以为老臣跋扈,臣自请处分,告老还乡就是,但内阁诸务乃祖宗成法,不可变!”
申时行固然圆滑,可能做到内阁首辅,又岂是常人。这番话的漂亮,他自辩的这番话,完把内阁的利益放在最前面,至于他个人,只是略略一提,最后更提出他可以去职,内阁不能削权的话来。
这一来,他就把自己扮成了整个行政官团体的利益代表,获得了体行政官的认可与支持。果不期然,申时行话音刚落,内阁次辅许国、三辅王锡爵,六部九卿,各衙司大臣,纷纷下跪,声援起来。
武官行列,勋戚功臣行列之外就是文官行列,众行政官这一跪,满堂朱紫中,文官序列里只剩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叶千尺和右都御史严亦非在那儿“金鸡**”了。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出班,跪倒,除冠,高呼道:“申阁老自辩犀利,然听其言如何,观其行如何?今叶徐一案,还不是申阁老一言而决?阁臣跋扈,科道唯有噤若寒蝉矣。台谏官不可言,留来何用?臣请除官,告老还乡!”
二人言犹未了,可以不请自来的众言官忽然自金銮殿外一拥而入,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居首,六科给事中紧随其后,十三道监察御史一百多人鱼贯而入,齐齐跪倒,官帽铺了一地:“臣请除官,致仕为民!”
对于科道官和行政官的狗咬狗,腹黑宅男皇帝朱翊钧平时是很喜闻乐见的,因为身为皇帝,最重要的帝王心术就是在大臣们中间搞平衡,可今天万历皇帝却没有感到一丝喜悦,只有一种辛辣的讽刺感。
在他看来,为什么有备而来的科道官把目标对准了内阁,继而瞄准了整个文官团体?为什么行政官们也把对手放在了监察官身上,而不是他这个皇帝?很简单,因为在人家眼里,真正的威胁从来都不是他。
“呵呵……”
面对纷纷摆出辞职自清的行政官和监察官,万历皇帝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对于高踞上座的自己,更是感到由衷的厌恶。不过,他毕竟是皇帝,而且是个很聪颖的皇帝,只是简单一思索,他就做出了权衡。
要保申时行!
原因很简单,老申作为首辅,还是很听话的,而台谏官们近来却是风头正劲,得压一压。万历皇帝开口道:“申阁老所言有理,刘御史所劾夸大其词了,申阁老请辞之举,朕不准。申阁老请起!”
申时行来就没想走,一听这话,马上把官帽又扣回头上,站了起来。
万历皇帝看了看端端正正跪在那里的叶千尺和严亦非,道:“科道官之职责,就是纠察百官之失。为了能让你们畅所欲言,国朝规矩,台谏官可风闻奏事,你们有所弹劾,便是尽了份。动辄声言辞官,岂非要挟君上?”
这帽子扣得重了点儿,一向以忠臣中的忠臣自许的叶千尺和严亦非面对这句诛心之语,立即顿首道:“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万历皇帝淡淡地道“既无此意,那就起来吧!”
叶千尺和严亦非无奈,只好拾起帽子站起,万历皇帝冷冷地道:“朕令尔等所议者,唯卧牛司长官叶徐之罪,众卿不必涉及其他,只议叶员之罪便是了。”
叶千尺和严亦非与申时行、许国等人虎视眈眈地对视一眼,终于放弃了决战的念头。兵部尚书乔翰文眼见情状,向同属鹰派核心成员的几名死党悄悄递了个眼色,礼部右侍郎林思言便轻咳一声,出班奏道:“对于叶员该当如何处置,臣有一番见解,愿奏于天子裁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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