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叶徐根就是目无朝廷嘛J上仁慈,只贬了他的官而未加重处。他不思报答,反而变加厉,刚刚回到贵州便重又挑起土官之间的争端,甚至还抓了曹、展、张、杨四家的土司,现在竟恶人先告状!大人”
花晴风拿着叶徐状告展、曹、张、杨四家的公文,义愤填膺地看向叶梦熊,但一瞧抚台大人那脸色,声音却戛然而止。
叶梦熊浓黑如剑的双眉微微蹙着,眼角皱起了淡淡的鱼尾纹。他的手里正拿着一份邸报,薄薄的一页纸,手指却拈得非常用力,显然是在籍以压抑怒气。
叶梦熊一方封疆大吏,百战沙场出来的老臣,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花晴风做他幕僚有段时间了,对他性情颇为了解,还很少见他有如此动怒的神态,自然不敢再多言。
叶梦熊看的是一份邸报,相当于一份明朝的特殊报纸――――内参。上边记录的大都是朝廷动向、军国大事。皇帝身为大明这个家天下的大当家,他的私事自然也会被纳入国事的范围,所以上边时不时的还会有点花边新闻。
比如万历皇帝有一天醉酒,召来两个宫娥为他歌舞,被管束他甚严的张居正严厉批责了一顿,又告到太后那里,让他下跪自责一事,就曾载于邸报,供天下官员阅览。
由于当时的传播条件所限,邸报传到地方需要很长时间,此刻叶梦熊所看的新闻其实已是二十多天前的旧闻了。
叶梦熊此时所看的都是关于大明帝国的皇帝陛下的消息。皇帝对他所扮演的角色、对满朝文武,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倦感,所以这位年轻的、心性未定的皇帝,采取了一种极端的报复措施:不上朝了。
不郊、不庙、不朝、不见。宅男皇帝懒得再天天上朝做那面子功夫,宅在深宫不肯露面了。朱翊钧给出的理由是“头晕眼黑,力乏不兴”,服药之后依然“身体虚弱,头晕未止”。
但是,他却能在一天之内连纳九嫔≥还有长得清秀的蝎监。也被淫兴大发的万历天子按在胯下,扮作了雌伏玉兔儿,于九九重阳之际,被他赏玩了菊花。
大臣们对皇帝拒绝上朝这种不负责任的举动深感愤怒,虽然朝会来就成了一种形式,真正的军国大事都是皇帝召见相关机要大臣,于朝会之外密议决定的。于是,弹劾奏章雪片儿一般发往宫廷,成百上千。堆垒如山。
或许,只有那位徐伯夷徐公公才能从中看出几分端倪:被万历皇帝在一天之内封为嫔妃的九个美人儿,其实多多少少都有点像莹莹,或者鼻子、或者眼睛、或者神韵
至于被皇帝临幸的那些清秀蝎监,徐伯夷很庆幸他长得与叶徐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否则难免也要尝尝做女人的滋味儿。贵为天子、却被叶徐轻而易举地便击败的万历天子,在这种精神自渎中发泄着他的苦闷和愤怒
叶梦熊乃当世名臣,一向以天下为己任。对皇帝如此自甘堕落的行为自然深感痛心。他愤怒地捶了一记桌子,把花晴风吓了一跳。连忙把献宝似的捧在手里的公函往回缩了缩。
叶梦熊长长地吁了口气,缓缓抬起眼睛,对花晴风淡淡地道:“什么事?”
花晴风赶紧把叶徐的那份公函又递了上去,道:“大人,这是卧牛岭吏目叶徐呈报大人的一份公函,您看”
叶梦熊接过公函。正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门口突然闪进一个人来,脚下极是轻快,狸猫一般,到了近前也不话⊥把几份公函轻轻放到了桌上。
花晴风侧目一瞧,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的这个混帐东西当然就是他的宝贝兴子苏循天。苏循天鼻孔朝天,对他姐夫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花晴风看在眼里,更是气闷。
苏循天这个混帐杏在他做了抚台大人师爷后,从卧牛岭巴巴儿地赶了来,向他好一番哭诉:什么叶徐并不重用他了啊,在卧牛岭受人排挤啦,现如今卧牛岭群龙无首,他也不知该何去何从了啊
苏循天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一番哭诉,哭得花晴风心软了。这世上谁是真心对他好的?当然是自己这个姐夫,实打实的亲人,叶徐那种外人,靠得住吗?
花晴风利用他给抚台大人当师爷的机会,把内弟苏循天也给办到了抚台衙门,做了抚台大人面前的书办,掌管文书、核拟稿件。
叶梦熊作为一方封疆大吏、军、政、司法一把抓,师爷相当于参谋,而掌案书吏就相当于秘书。花晴风和他内弟苏循天在抚台衙门扮演的就是参谋和秘书的角色,问题是等他把内弟给办进抚台衙门,才发现这个王八蛋是吃了铁秤砣,居然还是一门心思地在为叶徐做事。
眼下,花晴风刚刚把一份眼药递到了抚台大人案前,苏循天就跑来递上几份公函,花晴风马上就猜到,必定与叶徐有关,否则他这个没良心的兴子,才没那么积极。
果不其然,苏循天递到叶梦熊面前的正是铜仁张氏的张孝向抚台大人供认几大土官合谋,意图杀害叶徐的罪状。还有一份则是石阡杨氏土司杨蓉供认罪状的公函。
与此同时,张孝还递交了一份奏章,向朝廷请罪。自请贬谪为同知,并推举于珺婷为知府、戴崇华为监州。石阡杨氏则提出愿将司法之权上交朝廷。
叶梦熊之前已经接到过京里乔翰文的来信,知道叶徐已经答与他们配合,共同对付野心勃勃的杨应龙。如今叶徐和杨应龙虽然尚未直接交手,叶徐现在也不具备同杨应龙交手的实力,但是在他背后站着朝廷这个庞然大物,铜仁、石阡两地的政局变化关系着他们在贵州的整个战略布局,也是他们要挤压杨应龙成长、扩张空间的一个关键。
此时看到这几份公函,叶梦熊自然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叶徐的推动。叶梦熊不禁抚须微笑起来,因为皇帝叠而产生的不悦也减轻了许多。
他们曾经想把改土归流的葫县当成朝廷续贵州的一枚钉子,可惜功败垂成。但现在看,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廷有心把葫县当成续贵州的钉子,失败了。可无意之间,却在一致对外的土官们中间插进了一根钉子――――叶徐。
这根钉子要利用好,可不能让它折了、弯了,要好好栽培、才能大加利用啊
花晴风失望地看到,抚台大人的脸色多云转睛,心中好不沮丧。当抚台大人伏案疾书,他和苏循天悄然退到书房外面时,花晴风按捺不住地质问苏循天道:“循天,我一直弄不明白,你我乃郎舅之亲,我对你又一向不薄,为何你却屡屡攘助外人?”
苏循天欲不理,可走了两步,终又站住,回身看向花晴风,肃然道:“姐夫,你在抚台大人身边,可以了解到许多常人所不知道的内情,难道你还看不出,叶徐正气运如虹?
你看不出朝廷和抚台大人对他青睐有加?你看不出叶徐能在铜仁搅风搅雨,是因为有安、宋、田三家明里暗里的支持他、或者牵制着杨应龙,这才为他营造了如此局面?
姐夫,得道者多助啊!我书读的比你少,都明白这样的道理,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在葫县时,顺逆之间,你素来不言不动形同木偶。我一直觉得,你太过懦弱。
可那时的你也仅仅是懦弱而已。现在的你呢?怎么做逆于形势,你就偏要去做什么!比起懦弱,这种愚蠢才是不可救药。我也弄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偏要跟叶徐一直过不去?”
花晴风哑口无言,苏循天曳,扬长而去。花晴风默默地凝望着他的背影,阳光透过庑廊上面的横栏,斑澜地映照在他的身上,明暗之间那道身影渐渐远去、消失
苏循天的声音一直在花晴风耳畔回响着:为了什么?究竟为了什么?
花晴风不断地自问,一个朦胧的念头渐渐清晰起来:曾经的误会,即便他真的没有因为苏雅的解释而完释疑,其实从之后叶徐与苏雅再无任何接触的事实也足以证明了。
他之所以不断地针对叶徐,处心积虑地想要打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只因为一点:叶徐是他懦弱无能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只要这个人还在,他就忘不了曾经的自己是何等的不堪。
他要打败叶徐,仅仅是为了证明他自己。证明他并不是那么懦弱、并不是那么无能,只有让叶徐倒在他的脚下,他才能重拾勇气与信心。他要打败的其实不是叶徐,而是让他无地自容的过去。
然而为了达成这一目的,现在的他,所作所为难道就不丑陋?花晴风默默地低下了头,看着他斜斜长长的身影,风吹着他的袍子,轻轻抖动着,地上那身影看上去就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虫子,是那般的丑陋。
“我该何去何从呢?”花晴风的心情,就像吹在身上的秋风一般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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