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下离开护生堂时,带的行李比鹅蛋、金生要多。除了被褥之外,还有一个装书的藤条箱,当他从床下拿出藤条箱时,鹅蛋、金生见箱子崭新,显然是刚买的,方意识到何安下早已萌生去意。
三人背着行李走过药店大堂,伙计们呆看着,没有话。何安下看着他们,心道:“和这群人分开了。”
宁波先生问了声:“你们去哪?”见三人不理,声音加大:“站住!”
何安下回头见他脸色铁青,想起中午他躺在床上看报纸的情景,就:“你要再凶,我就把你的事登报纸!”左右拉着鹅蛋、金生,出了药店。
三人走了一会,均气喘吁吁,刚才的胜利感已荡然无存。鹅蛋、金生问道:“我们真不回去了?”何安下:“别怕。神仙什么都懂,什么都可以做到。”
经过一家书坊时,何安下对两人:“等一会,我要买书。”鹅蛋、金生叫道:“还买!”
护生堂伙计一月不到十个银角,何安下的钱大部分都消耗在买书上,第一次听船夫《红楼》是道书,便想买看看,但一套书五册,一册便要一个银角,心中颇不舍得,这次出离已有永不回来的想法,便凑上所有银角,索性买了《红楼》。
拎着箱子走累,何安下想到船夫,对鹅蛋、金生喊道:“叫你亲戚送咱们上山!”金生放下行李一遛跑去了。
过不多时,船来了。船夫呲着牙,满脸理解地:“听了,听了。”
船很快出了石门县,何安下将舱里的坐垫踢向鹅蛋、金生,叫了声:“抱着!”
忆起俞喜仁当年将坐垫扔向自己的情景,不由得伤感,便掏出刚买的《红楼梦》翻看起来,油墨之香令大脑一阵清爽,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不知翻到何处,见书中写一女孩蹲在蔷薇花下,摘下簪子划土玩,贾宝玉怕扰了她的兴致,悄悄躲在蒲园外看她,在手心里模仿着她动作,晓得她划出的是“蔷”字。里面的人早已痴了,外面的人不觉也痴了,心思只是随着簪子在动,两人被水打湿,却浑然不觉……标题是“痴及局外”。
不知觉光线已暗,三人恐船出来太久,船夫对药店不好交待,便叫他就近靠岸。三人下船后,船夫仍恋恋不舍,船在水中打转,一时不愿就走。
何安下有些酸楚,耳听得船夫嚷道:“记住,人在外面,多拍马屁,好办事!”
鹅蛋忍耐不住,哭了起来,金生摸着衣兜里的刀子,想象着拍马屁之事。
何安下从箱子中取出一包东西,扬手扔向船,摔在船板上,滚出几卷书册。船夫:“给我的?”何安下郑重点头,船夫:“我不识字,你还是送我别的吧!”何安下:“那是《红楼梦》。”
船夫蹲下身,心拾起,喃喃道:“我要有儿子,就一定让他读书,长大以后看《红楼》。”由于俞喜仁娶亲的缘故,《红楼》在船夫心中神圣无比,自己终于有了一,立刻兴奋到极点,但能否有俞先生般的美妙艳遇,心中颇不自信,不忍再什么,低头摇橹而去。
龙颈山在阴蒙天色中,一副凶险架势。三人背着行李,联手抬着何安下的书箱,走出许久,鹅蛋忍不住叫嚷:“还不如刚才,把书都给船夫算了!”
终于上山,震和子却并未回山,三人沮丧地蹲在道观墙外,不觉天光暗,响起晚斋钟声,彼此相看,都是一脸饿像。
何安下:“咱们管道士要点饭吃。”金生:“出家人才要饭呢,我们向出家人要饭,能行吗?”鹅蛋打断他:“出家人慈悲为怀!”
三人循着饭菜香气找到斋房,见一百多位道士们无声地吃饭。三人走到大锅边,问道:“多少钱一碗?”火头道士吓了一跳:“钱?”
何安下讲明来意,火头道士向叠在灶台上的碗筷一指,示意不要钱。吃过晚饭,三人的胆气增强了不少,鹅蛋吵着要四处逛逛。三人抱着行李逛了几步,觉得非常费劲,何安下觉得火头道士颇为友善,可将行李交托于他,吩咐鹅蛋、金生:“多拍马屁,好办事。”
火头道士蹲在伙房门口,仿佛解手一般,姿势颇为不雅,见何安下三人走近,不好意思地:“吃完饭,蹲一会,适当地放几个响屁,通肠胃呀。”见三人站着不走,又问:“有什么事吗?”
鹅蛋满脸堆笑:“不忙不忙,我们等您放完屁再。”火头道士眉头一皱:“咱们有话快,有屁快放,好不好?”三人被逗得大笑,初上山时的阴郁登时一轻。
火头道士身材肥胖,虽年轻,模样却和俞喜仁相差不多,何安下觉着长得像的人一般性格也像,就先奉承两句:“敢问道长贵姓?”
“震天响!”
何安下叫道:“好名字!”道士一脸得意,何安下心想:“果然和俞先生一样。”
心情极度舒畅的道士将三人的行李放在自己房中,导游般带着三人参观。走到后院,望见山坡上有几个道士在打拳。震天响见三人敬慕的眼神,在一旁悻悻地:“这个我也会。”
震天响将三人带到僻静处,吆喝着抡拳踢腿,动静颇大,不一会便汗流脊背,气喘吁吁。三人见他如此卖力,心中颇为不忍,就不停地鼓起掌来。震天响打完拳,心满意足地:“你们晚上是不是没地方睡呀?我来安排。”
三人晚上睡在震天响的房中,震天响自己跑到厨房中凑合了一夜。
第二天早起,见震天响在厨房中指手画脚,厨房的领班一般。面对他的吆喝,众道士是一副强忍着笑的神情。
三人在震天响房中住下,吃完饭便跟他练拳。震天响的拳术和山坡道士们相比,差得太远,但他要无私地传授三人。由于吃饭住宿都依仗于他,三人只得答应,每日伸臂抻腿,劳累不堪,和成仙的美好愿望相去甚远。
众道士见他们和震天响在一起后,就好像一致地对他们回避,三人主动找别人搭话,别人总是微笑着躲开。
一日晚饭后,震天响带三人去练拳地点。鹅蛋为了逃避练拳之苦,叫嚷肚子疼,震天响很自信地:“没事,蹲一会就好。”过了一会,金生也喊肚子疼,就也蹲到一边去了。过了一会,震天响关切地问何安下:“你肚子疼不疼?”何安下:“疼。”
震天响:“我肚子也疼,咱俩一块去蹲着吧。”
在夕阳的余辉中,四人蹲成一行。
蹲了一会,震天响叫道:“我想解手。”他跑开后,金生抱怨:“怎么上了山还不如药店舒服呢!”一句话到三人痛处。三人蹲沮丧,懒得再话,脑袋耷枕在膝盖上,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爽朗嗓音响起:“几位朋友,上山几日了?”三人抬头,竟是震和子。
他终于筹到印书的钱,回山了。其实道观有着广阔地产,并不缺印书的钱,只是借这件事情,结识些富绅,为日后种些财源。
听三人讲了几日的经历,震和子大笑起来。此时震天响解完手,从草丛出来,见震和子和三人在一起,便悻悻走开了。
震和子指着他远去的背影,:“为什么没人和你们活?看来大家都以为你们是他的亲戚。”
原来震天响并不是道士,是山脚下的农民。他兄弟二人,因家里没钱,只能给一个儿子娶老婆,爹妈就让他的哥哥娶了亲。震天响开始还不觉得,但当哥哥和嫂子生下孩后,便心理来不平衡,想到自己没有后代,悲愤之下决定出家。
他刚上山时神智颇有些混乱,上山的人多有不幸,做主持的老道长有着丰富经验,问明原委后,知道不能规劝,只要住上段时间,清静清静就自然会好。于是给他安排了房间,嘱咐所有人都不要招惹他,他想干什么,统统顺他的意。
震天响来的第二天就偷了件晾洗的道袍,老道长不但没有责怪,还派人送去了道冠和道靴,震天响严肃认真地穿了几天,心情好了不少。
他在山下是个勤快的农民,闲不住身子,上了山也四下找活干,老道长觉得忙活忙活,兴许就能将他的心绪引开,于是郑重吩咐他去管理厨房。
震天响像地主吆喝佃户一般,将厨房道士们吆喝来吆喝去,心情又好了不少,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震天响”。估计再过些时日,等心绪完平复后,就自己下山了。
老道长糊弄过俞喜仁,所以何安下对他印象不佳,看过他以“前元戏子”为名写的书,稍有了敬意,听完了他对待震天响的事,觉得他竟是善良体贴的人。
为何对一个又穷又疯的人如此好,而对又虔诚又大方的人如此坏?何安下问震和子,震和子答道:“人都是在求的时候心意,一旦求得了,便没了后劲,世间的男女求偶是这样,你以为求道便不这样了吗?这倒不是我们吝啬,真口诀要传给一定能成功的人。”
何安下:“那么俞先生这类人怎么办?”震和子:“在外围玩一玩,不也很快乐吗?”
正着,何安下隐约听到有人叫自己,那声音自远而近,喊大,眼见鹅蛋、金生变了脸色。
震和子抖抖袖子,两眼一眯:“俞先生。”何安下向山路望去,一个胖大身躯急奔而来,在他身后跟着个消瘦人影,竟然是自己的一个娘舅。
俞喜仁跑过来,对三人挥手便打,三人反应灵敏,巴掌抡了半天,一下没打着,脸色登时酱紫。
震和子劝:“孩子嘛,算了……哎,俞先生,恭喜恭喜。”俞喜仁:“喜从何来?”震和子:“你不是娶了房媳妇吗?”一听这话,俞喜仁刚消下的气又鼓起来,追着三人抽巴掌,又一次累得汗流浃背。
等他消停了,震和子:“何以至此?”俞喜仁叹道:“一言难尽。”
原来三人送了套《红楼》,船夫觉得应该讲哥们义气,对三人去向一直闭口不言。拖了几日,鹅蛋和金生的父母便找上药店。
虽是远亲,但郑佑是个凡事向大药店看齐的人,每个来的伙计都要有保人,当初指派俞喜仁做了鹅蛋、金生的保人。鹅蛋、金生的父母见孩子失踪多日,急得要报官,郑佑讲:“你们孩子丢了,告我们药店是不合适的,还是告孩子的保人吧。”
鹅蛋、金生的父母就到官府告了俞喜仁。俞喜仁正度蜜月,无缘无故吃了官司,被从外地揪回了石门县。俞喜仁寻思鹅蛋、金生是老实孩子,想到何安下去过龙颈山,便寻了来。
何安下的一个娘舅随俞喜仁来了龙颈山,一路之上听着船夫和俞喜仁讨论《红楼》,腻烦透了。何安下怕娘舅对自己发火,娘舅却没有一句批评自己的话,内心更是不安。
娘舅和俞先生都急着要走,娘舅所在药店有急活,俞先生是急着了结官司与新媳妇团聚。何安下坚持留在龙颈山,两人都没有费口舌劝他,只是带走了鹅蛋、金生。
鹅蛋、金生上山后一直活得烦闷,一要走,便跟着去了。
送他们下山,送他们登船。
船离岸后,娘舅早早钻入船舱,何安下想到:“在山上他也不训我,难道是认为我上山后,便少了个负担?”不由得心酸,冲远去的船大喊:“娘舅,告诉姥姥,我将来要当神仙,好着呢!”
何安下站在岸边,想到自己就要留在这里了,一阵恍惚。此时一个人影跑下山路,却是震天响。他换上了普通人衣服,怀里抱着方方扁扁的一块东西,见到何安下便将头一低,飞奔而去。
瞧他的举动颇为古怪,但何安下顾不上琢磨他,怀着自己的心事一步步上山去了。
回到山顶,何安下走到震和子面前,:“以后,我就在这里了。”震和子顺口:“行,俞先生也交待了,就多玩两天吧。”何安下:“不,我以后就在这里了。”
震和子一愣,随即笑道:“行。”想孩的兴致维持不了多久,日子一长自然会烦闷下山,也没认真。
第二天,何安下早早起床,晒书、洗碗、扫地、打水,理解了震天响为什么总要干活,他是靠着为道观干活,找到了自己是观里人的感觉。
想到震天响,便问起震天响,众人才发现震天响已经不在。何安下讲起自己在山下碰到震天响的情景,到他手中抱着方方扁扁的东西,震和子“哎呀”一声,窜入身后房屋。
震和子一直掌管印书,昨晚回到道观后,将印书作坊打开巡视,震天响遛进来,问东问西,震和子可怜他是神志不清之人,便顺着他的提问,随口应答。
当震天响问到一叠木头刻板时,震和子开玩笑:“那是镀金的,产自新疆的乌金。”拣出一块刻插图的墨板,在灯下随手一挥,几十个仙人衣带飘飘,闪烁生光,震天响当时便看呆了。
不料一个玩笑,激发了震天响的做贼之心。震和子哭笑不得,派道士下山到震天响家索要。
傍晚时分,道士拿了刻板回来,回家后的震天响,竟然神志清醒了不少,已是正常人的样子。众人称奇,一定是因为偷到后刻板后,担惊受怕地奔跑十余里,终于将心思从娶老婆的心病上引开了。
道士他只将刻板取回,留下了道袍道冠,众人他做得对,想想震天响终是个苦命的佃户,下山后也许一生都是辛劳乏味的耕作生活,也算有一段山上岁月,就给他留点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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