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不知,当时他在旁听到“千骑拥高牙”,“归去凤池夸”时,会不会觉得心酸?我柳永一身才气,竟要做此谄媚之辞,那香艳的酒喝到嘴里,是涩还是香?
人世真是这样,可以是华丽深邃,亦可以幽苦艰绝。不是你该走的路,怎么挤也挤不进去;勉强挤上独木桥,眼见得许多不如自己的人轻松过河,登堂入室,自己却也走不到头。柳永一直是科场失意,宦游各处。他大约五十岁时进士及第,一生只做过一次官,在任期间,清廉正直,官声甚好,却也没因此有什么大作为。
有一次,他在《西江月》中:“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不曾想又招来祸端。他的放荡疏豪惹来当朝丞相吕夷简的嫉恨,上奏弹劾,宋仁宗因此罢免了他。
多年坎坷,柳永终于灰了心,认清自己的命途,顺应天意。他遂以妓为家,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中华大国文明泱泱,敬天恪物,大到时势变换,星月轮转,到一家一人的生情死意,都要候上天的安排;虽有个天意无常在,但上至天子,下至黎民都可以是安然平顺的。这种承受也是一种力量。既然登天无路,不如谨守天意,“且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人生若能一路欢歌,到底也不枉桐花万里。
他便真流连于这烟花地不去了,与伶人妓女相来相往。不是他自绝与上,甘于“下流”。事实上,我也从不觉得柳永的词是下流的俚俗,相反自有一种才子的放荡不羁,豁达明艳的境界。严有翼《艺苑雌黄》评柳词曰:“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蝶之语。”这话太难听。叵耐严有翼自假清高,我倒不见他有片言只句被人传诵。
无论道学家们怎么诋毁,也无法改变柳永是北宋一大词家的事实。他的地位是超然的。他承李煜余绪,注重抒发个人真切细微的感受,而境界更广大;他大量创作慢词,彻底改变了以往令一统天下的局面。
柳永以前,慢词总共不过十余首,而他一人就创作了一百三十二首。他将赋法移植入词,故其抒情词往往具有一定的叙事色彩。《雨霖铃》就像一曲长亭送别的独幕剧,事中有人,情由事生,后来的秦观、周邦彦亦多用此法而变化之。他对后世词坛有深邃悠远的影响。纪昀于《四库书总目提要》中倍加推崇:“诗当学杜诗,词当学柳词。”真是令人快意的赞誉。
我觉得柳词愈是风花雪月,愈见得情谊深长,也不用刻意去追求境界辽阔高远,因为柳永的胸襟比之寻常男人已是霁光月明了,词自然是堂庑特大。
那些酸腐文人平日泡秦楼楚馆的不少,多半是闻香下马,摸黑上床。下了床不要是有真情意,在别的地界见到,能装做不认识,不语带讥讽就不错了。妓女只是男人的玩物,是一些下贱的女人,甚至连人也不是,只是物品,和骡马同列。
最恨,是古时的男子不懂得尊重女人。《诗经》里一篇又一篇的弃妇诗叫人不忍卒读。寻常女子,颜老色衰,尚被负心的夫君休下堂去;至于妓女,更是低贱。戏文里,薄幸男子功成名就后背弃曾经捐助他们妓女的故事更是屡见不鲜,而为妓女舍弃功名的却只有柳七。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柳永对妓女的爱,换来了妓女的真情与崇拜。在妓女的心中,能见上柳永一面,自己的名字能被他叫一声,使柳永为自己填词一首,即便立即死去,也心甘情愿。
平时,谁肯真心的为她们写下一字半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们才是真正的过客,一腔的苦无法倾诉,生命结束就结束了。所以若有一个人,天生敏感,绝顶聪明,博学多才,妙解音律,肯低下心来,听她们的哀曲,是几世求得的福分?这个人,老天派来了,他就是柳永。
“惟色英雄方能到此,是飘零儿女莫问人家。”这一联赠柳七正好。他是真性情的好男儿。他的词大多是为妓女作的,他用词来歌颂她们,把她们比作梅花,芙蓉,海棠。女子都是娇媚的,都需要有人怜惜与疼爱。不是柳郎才高,而是柳郎心低,他肯低下身来俯就这些女子,他肯看她们心上的伤痕,对她们的爱是发自内心的,纯洁而不染烟尘的;他肯用一阕清词,一句温言博红颜一笑,甚至于将妓女从倡与文人出仕相提并论。他对女子的感情稀贵而真诚,即使隔了千年看去,仍是脉脉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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