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早上,身边又空了。却有人搭着我的腕脉,试了一边,又试另一边。每一换手,就要掀一次被子。凉气立刻灌进来,让我十分不悦。
“梅叔,究竟怎样?”有人声音压得极低地问。
是个男声,低沉,熟悉,和先前夜里那一直在身边的人大不一样,带着有些浓重的气息。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即使是压低的话语,传入耳中,竟然也会让耳膜生痛。
然后是片刻的寂静,一声不响。
最后,一个柔和的老者的声音道:“冰魄凝魂,寒毒三载,问天求地,无药可治。二十年前的神医聂悯也毫无办法,虽如今他医术该更为精进,也许会有办法,可又有谁能找到?”
“只能……等……”可是究竟等什么,他没出来,是因为那个字太过晦暗不祥,还是因为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
“我只能暂时缓解寒毒发作时的痛苦。”老者道。
“暂时……多久?”
“一个月……林公子……已经……神医……”后面的声音又模糊了。
又是,寂静。
空旷的寂静,我沉沉睡去。
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忘记了一切,心里十分平静。可是梦中就要醒,一切又都想起来了,梦里残留下的,只是一种深深的遗憾。
想起了为什么身上这么难受、无法动弹,想起为什么要吃拔毒去瘀的药物,想起为什么厌恶那咸腥滑腻粘稠的口触……
美丽平静的梦境,已经过去。
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湖蓝,自己正窝在一个十分熟悉的怀抱中。那宽厚的怀抱也许是十分熟悉与锲合,如今却让我觉得难受,与他接触着的地方,自内而外地闷钝。
这个怀抱已不如记忆中那样暖热,而是阴阴的潮黑,如那潮湿的地牢、那空旷的暗室、那冰冷的鞭与炽烫的烙。
刘辰赓已经睡了,眼睛闭合成长长的一线,眼睑下还有着一片青影。
悄悄地抬起他的手臂,就要钻出去。
他睡得却是极浅,只一动,眼皮子眯了几下,就突然睁了开来。
一时相顾无言。
他张口欲言又止,不知想要什么。
我沉默地看着他,也不想什么。
“……你,”他犹豫了一下,终还是道,“要不要吃些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有如此的好心情,在听到他第一句话的时候,竟然能想到八千里之外。想到以前在北京工作的时候,老北京们见面都要问候一声“你吃了吗”,有的外国人听了,还以为这是老北京们要请吃饭呢。
离开原来的世界那么久,可现在还不自觉地回想记忆中熟悉的一切。或许是因为对如今的境遇太过失望,对刘辰庚的不信任太过无奈。
他这算是经过那事之后的单纯的问候语,还是真的想要让我再吃些什么?
从来都是自信满满、事事在握的青阳宫主,东齐流落江湖十几年的七皇子,竟然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一直互相看着,一时都不再话。如今,我与他之间,要什么话,才能显得自然?
他突然紧紧抓着我的双肩,前后晃着:“司徒若影,告诉我,你能解!你能解得了的!”
我定定地看着他,不致一词。
“你能的……你是司徒家的人,既然能解得了飞花凝雪,也一定能解得了冰魄凝魂。”他喃喃地着,脸上十分执着。
看着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笑了。原来在他眼里,我仍是司徒若影……只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在选择我这个人之前,他已经坚持了他的立场——他是青阳宫的主人、东齐的七皇子、司徒家的对头。
“是啊,你得对,既然我是司徒家的人,又如何不能解呢。”
他却突然不动了,怔怔地看我,过了片刻,才缓缓地松了手,坐了起来,怔怔地道:“是啊,你是司徒家的人,又如何不能解呢……如何不能解呢……”
突然想到这人真奇怪,以前没事的时候对我也是和气大度,如今没事时也是关怀备至,可是一当有起事来,马上就翻脸不认人,那张脸面翻得比手掌还要快,莫非平时戴着面具,还有一个用途是为了让人不会对他的翻脸感到过于突兀么。想到这里,不由对他点头道:“是啊是啊,能解能解,你先让我解手成不?我不想在毒发身亡前先被尿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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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真的难熬。与一个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人同寝一床,简直与睡在针毡上被人来个胸口碎大石还要难受得多。
只能假寐不动,想睡却睡不着,想走却不能走。
不想再在这个人面前表现任何情感。遗憾的、烦扰的、悲伤的、愤怒的、哀恋的……所有的心意深深地藏在心底,不想让这个人知道。
就算难熬,夜始终是要过去的,下仆们终于出来清扫院道了。时刻却仍十分的早,除了沙沙的扫地声,就再没有杂音。
我阖着眼,静静地听着他悄悄揭开被角,起身着衣。衣服的??声只响了片刻就停住了。能感觉到他站在床边俯视的目光,屋里万籁俱寂,落针可闻,他的呼吸渐短,最终似堵在了胸口,再不可闻。
只刹那光阴,门口开关的声音过去,屋内已经无人。
睁开眼,看到天才蒙蒙地亮,在镂花的窗棂上投下了淡灰的色泽,不由得松了口气。
就像捉迷藏一样。
我知道他想对我些什么,却始终装睡。他也当知我一夜无眠,却始终没有什么。
什么呢?我们间还能什么?这个问题我自己想不明白,估计他自己也不清楚,所以只能早早地离开了吧。
天色尚早,熬了一夜,我又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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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香刚换,轻而不散的白烟从博山炉顶不规则的孔中漫出,圈圈打转,袅袅升腾。
捧着温手的汤碗捂在怀里,盯着那白色的烟气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又过了一会,看着坐在床边始终没走的陈叔,问道:“您要对我的只有这些么?”
他点头。
看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我问道:“还有一事,若影一直不明,不知可不可请总管为我解惑?”
“请讲。”
“您一直对宫主忠心耿耿,为何会背着他去九阳山?”我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他的眼尾早就有好几道纹路,如今更是深刻。
“宫主他……其实也十分混乱,我实在是不忍看到……”
“那么以前一直对我青眼相看,也是因为他的原因?”
他思考了一下,才道:“其实我是一直看着他长大的。有许多话虽然他没,但我也看得出来。其实你们……十分相像。”
大概听到这里,我的瞳孔缩了一下,他立即停住了不讲。
我将手中的汤碗递出,一直站在一边的六立刻上来接了。
“我能睡了么。”
“宫主他当年也非常不幸,才会如此……影你不要再让他难为。”
“知道了。”我倒入被窝中,转身向里不想再搭话。这回是真的无力醒着了。
陈总管静默了会儿,终于起身向外走去。
“林海如是他师弟?”我背对着他问道。
陈总管停在门前答道:“宫主非常照顾师弟妹,林公子也十分尊敬师兄。”
我不再言语,直道门声响起又静默,六端了汤盅汤碗也下了去。
心绪翻腾,这里的人与事,千层万层,都因刘辰庚一人而与我有了瓜葛。他身边团团围绕着如此众多的人物,都爱戴他,仰仗他。而真正为我的人,又有几个?
是的,他的确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如果站在他的角度看这些事,也是情有可原,甚至是不能不为的。然而,他幼时受过深重的伤害,就有理由能够伤害别人么?他对我有情,就是我能原谅他的理由么。
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如果受了他这样待遇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那岂不是又要多一条冤魂?
既然是长年累月的遭遇造就了他多疑的性情,又怎会因我一人而改变?因短短数日间的见闻而改变?今次信了他,是否还会有下一次?
而最终,我与他的地位并不平等,只是一个任人拿捏的下仆而已。所以有起事来,我不死谁死?
犯错是正常的,然而一错再错就是不正常的了。我并不是笨人,有许多事情,其实一开始就应该看透,应该回避,应该防备,然而我没有。我来可以独自生活,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不由任何人掌握控制,要我生则生要我死则死,然而我也没有把握**的机会。
我以前不走,不是没想到外面的广阔,而是一直对这个狭的空间、这个只有他的世界感到满意。
因为外面太大,太陌生,我只怕孤单一人的流浪,所以一直苟安于狭的井底,甘当一只满足于狭世界的井底之蛙。
可是到头来害苦的还是自己。
俗话得在理,可怜人,自有可恨之处。这苦果可都是自己一手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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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了四日。时间不长,却极难熬,因为就算日里不用与那人面面相觑,可是到了夜里,同床而眠似已成了一种惯例。
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有一种忍耐叫做“韬光养晦”。好在如今他们还算是顺着我的意,按着我开的方子煎药,如今身上已经好受了许多。
身体久多不动,是会出大乱子的,于是在好歹之下,六同意我出去散步,条件是他会一步不离地跟着。
毕竟是在山顶,风大得几乎能把人吹得歪歪扭扭。好在穿了几件厚重的衣服,不至于被吹飞。一路上见到极少的武师护院,但是却出现了穿着其他统一装束的人。皮肤大多晒得黝黑,眼目铮亮,只是远远地看着我与六散步,并不上前。甚至我俩走近了,他们还会自动躲远。多好,不会有人前来败兴。
绕到后山的药圃时,便不见任何人了。风吹得飒飒直响,却把上风处不知什么人的对话吹了过来。
半眯着眼睛看过去,隐隐认出是刘辰赓和孙凤梅,两个人在围着高墙的药圃外争论,他们看起来各怀心事,到此时没有发现我们的接近。
“……毕竟也是司徒家的人,……何必如此在意……”是孙凤梅的声音。
“你……”刘辰赓转身正欲与她什么,终于看到我与六儿。
他嘴唇动了动,每听到他些什么,但看那口型,估计是低声唤了我的名字。
突然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自从我醒来后,他好像没有再叫我影,取而代之的,是叫我若影。虽然感觉上更像平辈相交一般,却也拉开了些许距离。不知他是否也察觉到这件事?
可是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他既然不出口,我也没心情深究……轻轻颔首,转身离开了后园,六儿看看他们,又看看我,还是选择跟了上来,留下怔然矗立的两人。
他的犹豫、懊悔、徘徊、踌躇,我一点也没看漏,甚至是看得清清楚楚。恐怕他也没想到会表现得如此明显吧。
陈叔得对,我与他真的很像。面对着是亲近的人,不愿意给他看到自己的软弱,是逞强得辛苦、掩饰得辛苦。反而地,若是面对无关紧要的外人,则根不会有一丝感觉,更谈何掩饰。
只是,如果两个人都是什么也不,又如何能够互相理解、相互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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