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7~3章是前传,关于司徒若影来历和林海如少年时的事情。故事正文部分的第二部从第31章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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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巾拂肩,沉沉风露。
静立松前,放眼津渡。
冷雾迷衫,步溅轻踌。
夕夕照照,垂虹垂暮。
千秋追忆,万载孤独。
昭昭我心,归归我路。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年,正是正月初一,南楚地处南方,却仍是十分寒冷。清早,街上又恢复得清清冷冷,偶有几个过客,都是缩了脖子匆匆地行路。
十几个老丐躲在两家大户外墙间的夹角处,围着一个头面污浊的乞丐。之所以那群人老,也不是由于他们真的有多老,而是与中间那乞丐相对而言的。
那乞丐身上的衣服已经磨得破破烂烂,沾满油污泥浆,破烂褴褛的毛毡里隐然可以看出尚有一套算是合身的女娃装束。
只见那柔软而断裂污糟的指甲捻着一崭新的历书,低垂的眼扫了一下过去,那少年独有的软润的嗓音于是从人间低低地读了出来:“丁亥年,正月初一,宜祭祀、开市,……忌会友、嫁娶。”
虽然声音软润,明眼人却能听得出是个男童,并不是因音色,而是那淡淡然的态度和平稳的吐息。这年代的女孩,养不出如此平淡的气质。
“哈,宜开市啊宜开市,”一个老丐听得立刻乐了,道,“今日路人这么少,还宜开市呢,还没等摸到哪人身上去,就要被人给逮着了,还怎么营生?宜开市个头啊!”
“人家过年,我们睡觉!大家还是散了吧,今天的副业恐怕糟糕。”
“也是也是!”又一人附和着,一兜手抽走了丐手中的历书。
“老牛你也真是,偷什么不好,竟偷了历书回来,那些识字的根不愿与我们打交道,又怎么卖出去。”
“要你管,卖给镇北秃头李,让他转卖不就成了。”先前那人狠狠锤了旁边一下,把书塞进怀里护着,转手就走。
算是热闹凑完,于是一群乞丐一哄而散,四处归了自己的窝。
有的个一顺道地离去,边走还边留下了些微的对话:“那娃儿倒怪,识字好像很多,却偏偏是个流浪儿;是个男孩,却要做女孩打扮……”
那声音,可是剩下的丐缩在墙角落里,肩膀轻轻抖了抖,又缩得更深了。这镇子不大,地上的石板铺得十分疏落,正月的风吹过一阵,卷起了许多泥土。饶是丐藏身的墙角狭,也是阻不住寒气,他只能紧紧抱了膝盖,缩着发抖。
又是一阵脚步传来,两个南楚兵丁打扮的人从街道那头走来,一路打着呵欠,一路唠唠叨叨地抱怨。
“哎,我就嘛,当兵虽能拿粮饷,可是天天这么早起,还要当差,上头什么时候叫,你就要什么时候到。哪里有在家务农时的清闲,农忙时虽然忙了些,可是闲起来至少能睡顿好觉。”
“……大哥,你认得字不?这画上的女娃儿谁啊?这么可爱,怎么上头查得这么紧?”
先头那声音顿了顿,才压低了道:“你脑袋坏了怎的?一月前国都衡阳那场屠戮没听?”
缩在墙角的丐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些,几乎把身都缩进了破毡里,那两人已经走得近了。
“你是……衡阳林大将军府?”另一个声音疑惑了片刻又续道,“你……林大将军真的叛国了?”
“你问我干吗,国君同国师不是都这么了吗,那自然是真的,杀千刀的衡阳林家,不帮着我们的九阳圣教,竟然去信北燕的白衣教……活该他家被剐。”
两个兵丁已经到了街对面的公文榜前,一个取出怀中捂着的尚温热的浆糊,另一个拿手抹了些涂在一张麻黄的纸上,高高地举上墙去贴。
抱着浆糊的人突然又问道:“……你怎么跑话题了,我刚才还问你这女娃儿犯了什么王法了,你怎么扯到那家逆贼去?”
粘画的人用力地拍了几下,把画粘平了,这才回头低声道:“你脑袋真的坏了?这女娃儿就是林家的遗孽。一月前,司徒国师围了逆贼府邸的那时,不知怎么给她跑了的。好不容易逼着伺候过那女娃的丫鬟描述了她的相貌绘了像出来。现在其他郡县里都已经张榜贴了画像,就等着捉了。”
另一人倒抽一口气叹道:“这就是那个闻其才名不见其人的衡阳第一才女林海如?林家护她跟护什么似的,见外人都要隔着几层帘子……”
“声点!”先头那人左右看看,见到一个披着破毡的少年丐在对面墙角,似是睡了,松了口气,扯着另一人匆匆走了,一边走一边留下隐约的教,“如果你还想过安生日子,就别用这么崇拜的口吻提起林家的人……”
待那两人走远。
丐抬头,目视街对面的高墙。
墙上一画,画中女孩身着鲜艳宫装,唇如刀削般薄,眉如柳叶般淡弱,鼻子巧,眼大如星,双颊圆鼓鼓的白嫩。旁边两行字:“白银一百两,赏获林家遗孽林海如者,生死不限。”
那丐微微松了环抱的双手,低头从破毡中看进去,只见到一身无法辨认出原样的污糟。
“虽然只像三四分,而且还以为我是个女娃……但南楚到底还是不能呆了。”他喃喃地道,拢了拢破毡,挨着墙角缓缓行远。
地上,遗留了数滴隐约的水渍,缓缓渗入冻硬的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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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天气稍暖的一日。
南楚东北长江沿岸的一个村。村里大多是渔民或做船运的,来来往往的乡言俚语。但也偶有地主人家,学着郡城里的世家大户,也教导子女习琴学筝。
断弦声一震,从广院高墙中传出,已经十分轻微。自幼习得武艺的林海如却仍是听得清楚。
院里一阵忙乱,有姐不耐练琴苦闷地乱嚷,有长嫂循循地劝导。林海如低头发愣,时间似回转,回到温暖的家庭。父亲虽管教严格,练功虽苦闷,家人却亲切。有担忧自己难能平安的母亲,从了算命的话,将他当女孩养了;有牙牙学语的弟,一懂得自己行走,便天天扯着他的裙摆四处跟着乱爬。
母亲虽将他当女娃养着,父亲却仍将他与一般男孩看待,学文习武,不曾稍落。母亲女孩儿应习筝,父亲马上反驳——筝弦繁琐,弦虽有十三,音色变幻却少;不如琴之大气,六弦自有天地。将门无犬子,要学的自然是琴。
良久,院里已再没声音,少年茫然地抬起头,抹去眼角不知不觉间流下的水滴。父母以往老是为他的教养方式争吵,看来也不是没道理的。当做女孩养了九年,多少也染上了点软弱。只是如今,已经再没有亲人会为他争吵了。
这泪,就算流得再多,也是无用。他使劲擦干,又从地上抓了把泥灰涂满被泪冲出白皙皮肤的脸,咬咬牙,继续沿着村道走去。离了这村,再过半日就可离开南楚。
父亲教他习字读书,是以兵法、内功秘籍为课。大概也因此,他在母亲面前虽穿着深衣环佩垂饰,也能够装得文静。可骨子里仍是不折不扣的男孩——而且是个十分顽皮的男孩。他因为好奇父亲锁在书房密室里的地形图,于是向厨房掌勺丁大哥学了开锁技艺,偷偷跑进去观看,早就记得一清二楚。也幸好如此,才能辨明方向,自那场边乱后,一路向着楚齐交界的渡口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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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
被不知是哪个士兵的大脚踢倒在地,少年手中匕首落地,再无余力挣扎反抗,只能看见那个数日前被自己自狼口救下的樵夫领了袋银钱,喜笑颜开地转身,消失在人群后。少年心中一阵绝望,天下之大,竟然无他容身之地。即使一时好心救人,也终是落得被人出卖的下场。
一名穿着南楚武官护甲的军官笑吟吟走过来,一脚踩在他胸口,笑道:“想不到林家的姐原来竟然是个男娃,要不是你这身衣服和武艺,我们还真的不敢认哪!不过……带着活人回去总是麻烦,所以……”
着,那军官举高了手中的军刀,周围的兵纷纷叫好。
林海如耳中清晰地传来自己加剧的心跳,奋起余力要做最后一搏。无奈他人力弱,数月来也没得吃上顿好饭,睡上顿好觉,此时一挣,只是蜻蜓撼柱。
电光石火之间,突然听得叮的一声,映在他眼里的那柄银光灿灿的军刀像凭空撞到一堵大墙般生生荡了开去。
啪的一声轻响,一颗松仁落入他耳旁的泥中。
“什么人!”那军官怒喝道。
林海如兀自盯着那柄余晃未绝的军刀,丝毫没有注意到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直到一个温暖平和的声音响起:“草民不过山野顽夫,素来与世无争,却不知这位官爷找徒有何见教?”
那声音温正和平,霎时间冲淡了松林中浓烈的杀气。少年侧眼看去,只见两个尔不群的男子比肩而立,一着黑衣,一着白衣。黑衣人冷着脸似是心情不好,兀自逗弄怀中一个两三岁大的儿。白衣人手中把玩着个拳头大的松果,脸上露着清浅的笑意。
“大胆刁民,竟敢……”那武官还待怒斥,却陡然间止住了话音,对那个抱着孩子的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两眼。他是打量,脸色是变幻,终于露出震惊不能言语的神色,讷讷地道,“毒王……司徒……”
黑衣男子原一直垂头不语,听那武官才了断断续续的四字,被遮在长长睫毛下的眼神一厉,眨眼间腾出一只手来,也不见如何动作,一片雨丝般大的银针射出,围在少年周围的官兵立时都倒地不起,放眼望去,都以口鼻流血,眼见已经无人可活。
那武官心中大惊,膝盖一抖,便再也踩不住刚到手的少年,软软跪了下去。
“君上,是奴无知冲了君上的面子。”
黑衣男子皱了皱眉,总算抬起头来,却是对白衣男子不悦地道:“大言不惭的聂悯,这就是你所谓的易容术?我看也不怎么的啊,不还是给认出来了么。”
聂悯?饶是少年身心俱疲,也无法抑止惊骇之情。这个名字他曾听父母提到过许多次。那个白衣男子,难道竟是一直游侠于方外,救人无数的神医?而黑衣男子,又被这个军官称为毒王。
配得上“毒王”这个称号的只有一人……难道会是那个司徒家族有史以来最天资横溢的青年高手毒王司徒凝香?那个已经失踪了三年多的司徒凝香?
白衣男子叹了一口气,道:“你今早起来都没戴上面具,就算我易容术再好,又有什么用?”
黑衣男子一怔,腾出的手摸了摸脸上,大讶。转而在怀中摸了一下,才掏出一块软绵绵的物件,冰冷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道:“啊?真的没戴上……”罢又抬眼看向那个武官,轻轻地道,“既然认出了我,不活也罢。”
那武官还没来得及想到什么,只觉得眉心一麻,顿时人世不知,也再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黑衣男子好像做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看了看手中面具,想想还是不愿意戴上,于是又塞回怀中,继续去逗弄怀中儿。
白衣人却抢上几步,扶正林海如,掏出一个瓷瓶,倾出两粒棕红的药丸,就要喂他吃下。
少年看着那两粒药丸,摇了摇头不愿吃下。
白衣人一愣便知缘故,微微一笑,转身拾起掉落地上的匕首,在自己衣裳上抹净,又在两粒药丸上压了两下,才把匕首和递到药丸一起递到少年手中,道:“匕首月明,遇毒则黑。这药虽不算什么宝贵的物事,却不会有毒,顶多能补补血罢了。”
林海如心中大惊,那匕首月明是他父母掩护他逃走时,在他身上藏起的。他自幼年尚未记事起,玩了足有九年,直到那时才被父母告知这匕首能辨毒的特性,而眼前这人竟然理所当然般知道。
白衣人知他心中惊异,微微地笑着,继续道:“你父亲是白衣教的执教。”
少年心中一紧。
白衣教的教徒原都是贫苦人,数百年前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中,为了自救自助而建立起教派,崇拜月神,尊尚互助。至今数百年来已经发展得庞大严密,与尚谋的九阳圣教、尚武的青阳宫并驾齐驱。
为了防止教众为恶不仁或迫害同伴,于组织外单独设立左右执教。名为执教,实则与处理教内日常事务的教主并驾齐驱,负责暗中查访、严明纪法。普通教众不能得见左右执教其人,只凭印信听令行事。而每任执教都会由自己子孙中,或机敏能干的徒儿中选择继任。
他父亲是白衣教的左执教这事,也是他在八岁那年通过了重重测试被选拔出来时才自父亲口中得知的。
这个白衣人却如何能够得知?
“神医聂悯,就是白衣教的右执教,你父亲也是知道,只是当时没得我允许,不便告诉你。”着,白衣人自腰带间抽出一柄两指宽半尺长的匕首,“匕首月影,与月明是一对,执教信物,你不会不知。”
林海如看着那把银白的利刃,刃身篆文刻着月影两字,字迹笔触都与月明一般无异。心中终于松下,转目看向始终浮着温柔笑意的聂悯,神志渐渐恍惚。
良久,黑衣人走到安然入眠的少年身边,低头看着跪坐在地,扶着少年喂药的聂悯,道:“我不喜欢呆子。”
聂悯叹了口气,道:“凝香,都跟你了多少遍了。海如不是呆子,我们跟在他后面看了十数日了,他事事谨慎心,能吃苦耐劳,又怎会是呆子?”
“咱跟他后面看了半月有余,他都不会换下这套衣服,不是呆子是什么?”司徒凝香指着已经没有破毡遮掩的红棉夹袄道,“他又不是没有事去偷件衣服,就是不偷,看得我窝火。”
“哎,林大哥家教严谨,不让他做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是有道理的。”
“就是太君子了才没得好下场!你以后要多教教他灵活变通的道理。”着,司徒凝香又看向怀中的儿烦躁道,“影这孩子怎么这么呆?都三岁了还不会叫爹。”
聂悯无奈地抬头看向司徒凝香,绕是他十分好脾气,也禁不住责备道:“你都是当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急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西戗族的嫡系都是要到十五岁才开智,我以前也是如此的。”
听聂悯生了气,司徒凝香赶紧苦着脸道歉:“我还不是因为见着这帮人心烦吗,哪里敢嫌咱们影孩儿愚笨,快点带了这个什么海什么的离开,再耽搁下去恐怕就又有人追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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