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终有一个人喃喃地低叹:“公子烬阳……”
长发漫肩的青年偏头垂视,目光凝定在那顶被勾落的斗笠上,看着它在地上转动了半圈又折回,又复转动而折回,如此数轮,继而渐渐宁止。却对周遭恍若未闻,任由阁楼院落由议论细碎突宁止得落针可闻,又由片音不闻的静转为渐起的喧嚣。
那边厢紫衣人便不由踏前一步,欲上前却又不敢上前,生怕打扰了环绕于那青年身周的寂静清冷。若非他止了脚步,身后几人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探的冲动了。
冷厉云看着那青年,良久,才稍偏头低声问道:“可是烬阳?”
“正是。”廖毅回道。
树下的青年突然间从恍惚中惊起,斗笠也没拾,转身迈步向主楼走去。旁边自有厮上前替他拾回离开。
冷厉云正待上前一探究竟,紫衣人再度展袖,一枚袖箭投入冷厉云身前半尺的泥中,他嘴角一扯,笑得嘲讽轻蔑,嘴唇一张,刚要致词,却听得一声阴恻恻的长笑自主阁之后响起,震得胸口欲裂。
这个人绝不简单!直到这等距离,竟还听不见那人的足音衣响。
蹙眉之下,紫衣人便往发声处看去。
阁楼上的众人原已把瞩目的焦点集中到了一泓阁头牌清倌的身上,这一声内力充盈的长笑突起,才震纷纷掩耳遇避,回转过神看向楼下后方,几乎不约而同地起了一个念头:“今儿个可真是多事之秋,”
若影听了那声音,无奈地停了脚步,看着一个黑衣蓝佩的年轻人转过了阁楼,出现在面前。
那年轻人只比若影大两三岁的年纪,身形优雅眉目文秀,却犹自发出阴恻恻的笑声,得意地一直不止。
守于主楼下的厮都向他鞠了一躬,才又站直。
便有人带着疑惑地低声议论:“莫非是一泓阁阁主颜承旧……”
“我最亲爱的人儿,”年轻人风度翩翩地行到若影身前立住,问道,“能告诉阁主,那边一干人等是在闹什么鬼吗?”
若影郁闷地叹了口气,眼睫垂落,口气十分不好地道:“既是一干人等,又怎么会闹鬼?”
颜承旧眉眼稍眯,盯着眼前人偏过一边的侧脸片刻,抬头对十数步外依旧对峙的两拨人朗声道:“那边可是东海双刀冷厉云冷大侠、白羽银箭司徒健司徒公子?难得今日我家的烬阳公子心情不错大驾光临,可否稍给生一点薄面,有什么纠葛恩怨,待烬阳公子离去后再做讨教可好?”
这番话已不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时的阴森邪谑,也不是与若影对答时的玩世不恭,而是面色文正的一正经。
可一番话听在若影耳中,却完不是那么回事。什么白羽“银箭”,什么司徒“健”,这人净捡着歧义字眼加重音节了。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嗜好至今未改。想当年,就是因为这人,无辜的他才多了个“上面的人”的雅号。
司徒健心念电转。他此次前来原就是为了探听烬阳公子其人。皆因楚芳阁原就是九阳教在宁城打下的一个暗庄。青楼恩客众多,人众交杂,就是极易传播讯息打探机密的地方。怎奈两月前一泓阁在宁城开张后,就抢去了泰半的生意,更逐渐独占鳌头。而一泓阁之所以能在土观念极强的宁城一举成名,还是因为那个传中的清倌儿。
要与青阳宫的人对上,也只是今日无聊的一点余兴节目。这些人日前意图对他们的秘密妄加打探,幸得及时察觉,并于其后加派人手阻挠他们的行止,干扰他们的视线。这些人大概已经深感无趣,不用自己再多加一笔,过两日就会自己乖乖退走了吧。
想到此处,当先道:“果然是君无礼了,还望烬阳公子恕罪,不吝抚琴一曲,也好让在场众人皆得饱以耳福。”
八角楼上众人听了,都是一阵喝彩鼓噪,以资助阵。
冷厉云听他如此也正中下怀,要知琴音最能体现人性,他自己虽并不精通音律,但毕竟自幼受老宫主沧云老人的熏陶,能直接听出音律包藏的意味。
梅若影当年在宫里使琴时他是听过的,那其间有一种宁静幽深,就算弹奏激扬嘹亮的旋律,亦无法掩盖。
虽这个烬阳公子并非他所想寻找的人,但也让他生出了一丝兴趣。究竟是什么样的琴,才会让人传诵若此,短短两月不到,便已自市井之间传入青阳宫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使出如此的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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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中人大气也不敢出,皆因此刻立于八角阁楼二层中央的两人。
只见那位烬阳公子毫不在意地由着颜承旧自自己身上取下湿润厚重的大麾。顿时,似旭日破云而出,鲜妍的宽摆长衣展了开来。
梅若影抚了一抚袍角,在琴几旁坐了下来。他自然想到了冷厉云一行对他的虎视眈眈,也知道司徒健一行的居心叵测。
若是与他相熟的人自然知道他奏曲的习惯。
他自来练习琴筝笛,向来是以笛音杀人,以筝奏欢乐,以琴抚悲曲。是因笛音绵延,音节连贯不断,更好控制细微处的变化;筝弦数十六,最是适宜以之轮指弹奏;琴弦为七,拨之余音袅袅,悲声引人发泣。
冷副总管如今就坐在眼前,虽没见过他谈琴论曲,却也必须防其万一。如今手上正是七弦古琴,却要奏什么曲子,才能不被青阳宫一行听出其中有“梅若影”的影子呢?
沉吟未几,有人一声咳嗽,听声音却不是真咳,而是情急之下催他奏曲的意思。
已按在火弦上的指轻挑,单音顿起,便压了那些心急如火者的催促之意。
心头一动,他幼年习琴艺时,启蒙老师曾讲过一事。
古琴其实又称“文武七弦琴”。上古古琴原只有五弦,是为金木水火土之意。其后,周文王为纪念死去的儿子伯邑考,增加了一根弦。尔后,武王伐纣时,为了鼓舞士气,便又增添了一根弦。因而得此名。
当时老师便,有的俗人“琴是高雅文致的乐器,应弹与世无争之音”之类云云,都是些放P的话……
南楚人有点两晋人的风格,士人学者间崇尚清谈。琴曲便也多以类似高山流水、梅花三弄的高远雅致之调为主。
思绪到此顿了一顿。稳了稳轻颤的手指,忆起那段雪中论琴的日子。就连他自己,在与林海如论琴时,也是配合了对方的风格,以雅曲为主。唯一一次以激之情奏曲的,便是与岁寒三友品酒时的事情了。所幸那时也只是以琴音配合吟诗,不虞会让人记忆深久。
正这时,司徒健突举酒冷然道:“公子如今久拖未决,不知是曲多难定,还是不屑为我等助兴?”
旁边已被人遗忘的宁城府尹钱胖子立即附和道:“我可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托大的倌呢。”眼中却是色予神授。
梅若影薄薄的眼睑微阖,懒意舒张的杏目便化作勾人的一泓春水,因笑道:“晚香未起,不愿起指。”
旁边立有侍女燃上熏香捧来。梅若影心中暗赞颜承旧好手段,训得这些使女厮个个会察言观色随机应变。
袅白烟气盘屈上升,被火光一映,立又显出浓淡不同的菊色。正是群竹山庄名下产业散彩坊所特制的晚香,薰料中加入了夜来花香,幽幽沉沉,郁而雅致。
于是起指行弦,一轮七音过后,便是在前世失传已久的《广陵散》的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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