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齐毅州]
初春已至,而天气尚寒。好在郑枰钧是北燕人,自幼在雪里冰里玩大了的,并不会被东齐豫州这种些微的冷给冻坏,反而还觉得主人善尽待客之宜而燃在近身处的炭炉委实突兀兼浪费。
他人长得秀致,名字却取得奇怪,其实是父母别有深意的——平均平均,正好平均。
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若果光听而不看字意,大伙儿都会笑:“你子家里肯定是个被生意人坑惨的,否则怎么连名字都要平均平均的?”
殊不知,他祖上不但不是被生意人坑的,反而是专做生意坑别人的,并且在行内还颇有势力。
只是到了他父母这代,已经看不惯太爷祖辈们投机取巧的生意经,希望幼子是能诚信营生,且不论琴棋书画(枰)还是十八般武艺(钧)最好都能通那么一丁点儿,便给取了这么个名。
对于父母的厚望,郑枰钧算是勉强达到了的。不过大概由于家传原因,最后还是对做生意最有兴趣。因缘际会之下,干脆与几个朋友办起了群竹山庄,自己在其中出头出力,很是开心。
如何能不开心,要是一直呆在太爷身边做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如今能与好友同心协力地做事?就当下来,也正是因为那个几乎无所不能却委实神秘的山庄,他如今才能大赫赫坐在东齐的毅州军营里与七皇子谈天地聊生意经。
抿着秀致的红唇,持着盏盖拨弄着清茶上漂浮的叶末,精致的面目上染上了蒸汽的氤氲。
既然出身于经商世家,自然了解各地的待客礼仪。他记得……这种清茶在五年以前是不曾流传于世的。
在以前,待客的最高礼仪一般便是主人亲自煮茶。要将那新鲜茶叶研成碎末,而后倾入瓮中加水煮开,还要加盐加姜。煮出来后便是一盏绿糊,十分耗时麻烦。而且那味道和口感真是诡异至极,就算家里那位太爷是皇室贡品的极品茶羹,他自己也是一直都不喜欢的。
可后来,北燕南方的东齐突然间便出现了炒制茶叶的方法。传到如今,四国已经盛行起这种泉水泡茶的待客之道了。
外人都在疑惑这种方便雅致的饮法出自于哪里,郑枰钧却清楚地知道,正是出自于眼前那名东齐七皇子曾经管制的青阳宫中。
因为第一锅炒茶,正是如今与他志同道合的一位朋友所制。而那位朋友,则曾经是七皇子御下的一名仆。
在弥散的茶香中,向宽敞厅中上首的主座望去。
座上一人,稳如洪钟,身形俊伟面目深朗,有着一股无法掩饰压抑的英挺。
郑枰钧因家学所致,善于察言观色,便看出主座上那人拢起的眉间有着一股散不去的阴婺之气。
若是乱世,必定是不世枭雄的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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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辰庚将远到而来的客人让于左首客座,命随侍兵丁奉茶之后,来人便开门见山地提出了来意,继而端茶细品,慢慢候着他的发话。
对方来于自近三年来迅速扩张势力的群竹山庄。群竹山庄起来其实更像是个商会组织。因为不论是其名下的散彩坊、司文墨轩、物稀为贵阁还是遛马原,都是业内近年来最为风光的。
最令人惊异的则是,商场上暗中使绊子的事情不是没有,阴招损招更是能往对手身上招呼就往对手身上招呼。可是群竹山庄名下的产业,却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犹如有一道坚实厚密地保护屏障,将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绊子都屏蔽了开。
而身处于幕后的那位庄主,更是不论何人去查,以何种方式去查,都得不到结果,反而查是让人混乱。简直就像根没有庄主这个人物,又或者是有好几个庄主,甚至十几个庄主那般,端的是云山雾绕,虚虚实实。
至于眼前这个郑枰钧,算是群竹山庄对外谈生意的最高代表人物。早在见面之前,郑枰钧这个名字就已经如雷贯耳。因为郑氏家族就是北燕的一个经商世家。郑枰钧自幼已经在商场上打混惯了的,善于交际,是名副其实地左右逢源,人见人爱。成年之后更出落得精致绝伦、秀丽之极,便就有好事之徒将他列入了江湖美人榜之列。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招揽得郑枰钧为之效力。究竟是什么样的商号,竟敢派人坐在他面前,请求联手同击南楚司徒氏。
手中茶盏的青花瓷盖揭开,一股腾腾的白汽蒸了上来。眼前便有些虚虚实实地,看不真切。
群竹山庄,群竹……
陡然间,思绪又被带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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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黄却挺拔的竹……
不知怎的,旧事里的那一名少年,有时会让他联想到冬风里的苍竹。记得有一年,父皇遣岁寒三友来访,竹叟于临行时赠了一枚玉竹给少年。后来少年时不时会取出抚摸,不只在回忆什么。
他奇怪了许久,才想起少年原是南楚人,也许是忆起南方雨雾中凤尾竹的景致。也不知为什么,立时下令从江南移来了当地特有的竹子。
可那些自南方移植到北方的翠竹,第一年长得并不好,叶脉发黄,细枝枯瘦。他自己有些愤然,少年却喜欢在独自一人时看那些迎着风雪挺立不倒的飘零竹影。
放下茶盏,拢手入袖。不自觉地抚上一竿已带着体温的竹笛,有些犹豫。
这竿笛子,前日不是已经在外出途中丢去了吗?
怎会再一次地拾了回来……
手中举着一盏热茶,鼻中嗅到的却是那少年倚在窗边温出的青梅花雕;而后又忆起这样的茶,也是少年兴致勃勃捣鼓了半月才炒制成功,后来又毫不留私地教给别人的。
以前不知道,记忆居然是如此可怕的敌人。
他是现实的人,从来都对回首往事嗤之以鼻。然而时至今日,不愿忆起的旧事却像冤死阴魂一般,缭绕不散。缭绕就缭绕吧,他可以不看、不听、不想。
他的作风从来不包括优柔寡断。即使面对再强悍的敌人,也不皱一下眉头,反而愈发激起血性。
是的,历练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即便是父亲的背叛、母亲的惨死,他也已经过来了,他还能有什么弱点?还会有什么事能让他痛心?
对那一段无益于任何人任何事的记忆,他怎可能想要保留!
那个身为青阳宫下仆却流着司徒氏血液的少年,他怎可能想要记住!
他应该已经是毫无弱点的人了。
可为什么?
握紧了掌中的竹笛,心绪出现了一丝裂隙。
为什么,唯独对这一竿苍黄的竹笛,却始终无法狠心折断。为什么至今每一次决绝地扔去后,却又苦心地寻了回来。
为什么……
是在这样的冬日,就会想起那个于雪中开怀而乐的少年,鼻间也隐然闻到常于暖阁啜饮的花雕佳酿。想起松林间一曲凄婉哀怨的笛音,想起自己在那时用这同一竿笛子与他相和。
为什么?他无时无刻不在问自己。
该做的已经做了,费尽心力地寻找,甚至回归了朝堂,只为恳求父皇以朝廷之力去寻找一人。可是最终毫无结果。那少年大概已与他生死两隔,再无机会相见,回想又有何益处!
身为一个上位者,犹豫和懦弱是足以致命的缺陷。将心都付给一个人,带来的后果是毁灭性的。毕竟,身为青阳宫宫主、东齐七皇子,他要担负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命运。早些放开对任何人都好。
可为什么?
为什么放不开……
那段关乎风花雪月的旧事,有什么可值得回想?
不过一个在生命中匆匆路过的下仆,有什么可值得留恋?
可是这段记忆,却像一个空洞虚无的敌人……如此强大,如此坚决,无时无刻不在与他的理智与安宁为敌。
强撑着,挣扎着,不去回味,不去细思。
是的,他是一个上位者,天生要站在别人上面的天之骄子。是的!他如今还没败下阵来。
可是……已经渐渐力不从心。
从来没有哪个敌人像记忆这样让他感到恐惧。
那深不见底的渊罅,就像毒蛇吐着鲜艳的红信。倦怠的心绪,就像陈年的酒浆……经过久远的年代,焕发出诱人坠入的致命之香。
已经渐渐没有力气挣扎,已经有些犹豫踟蹰。
想要坠入记忆的深渊,再不殚精竭虑地逃避;却怕一旦承认此役的失败,就会是永远无法摆脱的悔;怕会痛得疯狂,生不如死。
多可笑,从不知害怕为何物的他,这三年多来尝尽了忧虑焦心的滋味。
多可悲,从不知期望为何物的他,如今也诚心地希望着,在这场与回忆之间的战争中,永远不要败下阵来……否则,定会败得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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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此间主人在客套奉茶之后似乎有些沉思的迹象,压下了随之而起的复杂情绪,郑枰钧和缓地启唇问道:“对于鄙庄半月前的提议,不知七皇子考虑得如何?”
他目下是群竹山庄对外的主管人,半月前就以群竹山庄庄主的名义向东齐七皇子发出了拜帖,其上也言明了欲以情报与东齐军方合作,以期在大战中削弱司徒一族在南楚的势力。
明面上是这么的。实际上却是因山庄自有行动安排,只怕东齐军不知就里地坏了好事,因此才要以“情报”求取“合作”。
刘辰赓心神一顿,抽回了些许缥缈的思绪,顷刻间又恢复了风神故我的七皇子,飒爽一笑道:“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人只是想知道,贵庄何非要与司徒氏为敌?又为何偏偏要与东齐商讨此事?”
“鄙庄的宗旨,想必七皇子是不甚了解的了。”
“你是,‘有利则图,无利则驱’?”
“看来七皇子对鄙庄还是有一定研究的,正是如此。”他挂着应酬官场的浅笑,依然不改经年不变的矜持和文秀,令人一见顿生可信可欺之感,却不知他内里那七拐八弯的算计,往往不知就里地便着了道尚不自知。
“哦?”
“鄙庄虽建立时日尚浅,可如今也算是有些名号,其实靠的就是那句‘有利则图,无利则驱’。司徒氏虽然于我们并无深仇大恨,但联合南楚官方限制鄙庄的生意,阻鄙庄财路甚多,实在是令鄙庄忍无可忍。”
刘辰赓举杯略饮了一口,便看着对方等待后话。
郑枰钧向身后一名从人打了个手势道:“枰钧也知此次突然造访,实在难以取信于七皇子,故此略送上薄礼。”
他身后一名庄丁便上前一步,将手中一个木盒放到郑枰钧身旁几上。
刘辰庚一声示意,旁边随侍的一名青衣侍从便上前取了来,在他面前打开。只一眼,就看见其中盛着个人头,盒子中并无腥臭气味,显然是用石灰封好了伤口,又用防腐药物熏制过了的。便讶道:“‘白羽银箭’司徒健?”
“正是此子。鄙上言道,既然要与贵皇子合作,自然要聊表敬意,至于什么敬意,就由枰钧自作主张了。这个司徒健虽辈分不高,却是毒君司徒威霸一手调教出来的左右手。想必凭七皇子的能耐也定能得知,‘金焰毒龙丹’的秘制方法,除了司徒威霸知道外,便只传给了司徒健。”
郑枰钧口中虽如此言道,心中却暗笑。
其实他早在进入毅州军营前,已与好友颜承旧见面。对方是得到他受到某个淫贼的青睐的消息而前来助拳的。可甫一见面,对方却远远丢来这颗人头,还邪笑着要随他一同进毅州军营,司徒健的人头就算见面礼。
他不禁要佩服好友堪称诡异的忍耐力。圆圆一颗人头,只蘸了点石灰堵了血口,就这么系在腰间日夜兼程地找到自己。这颗冤大头死了也有一段时间了,若非好友脚程快,兼且天气寒冷,否则定然气味难闻。
郑枰钧短短瞬间便已自无奈的思绪中重回现实,正听见刘辰庚凝重地道:“既是如此……”
于是笑道:“无妨,枰钧也是细思过了的。此番举动虽是打草惊蛇,却也足以警告南楚,他们欲在战场上使用毒焰已为人所知。以后对方虽会知道我们得到了他们内部的机密,却也足以让他们提心吊胆,至少在以金焰毒龙丹为制敌武器时,也要自行限制时间地点,以求一发必中——故此只需观察天时地利,就足以知道对方何时使用,再做防范了。”
刘辰庚展颜道:“贵庄主真是神通广大,竟能招揽公子这样的人物为左右。”眼中却露出一线凝重。
“枰钧自然也知光凭一颗人头尚不足以取信七皇子。而此次的合作就是鄙庄提供情报和建议,皇子武力打击司徒氏。因此,枰钧做私下想,不知七皇子在开战期间,可否容枰钧和当下四名庄丁随军随宿,附带白食一日三餐?”
刘辰庚心念一动,对方如此提议,就是要以自己为人质了。虽让这个秀艳男子处于军中,难免会借机探听到己方的一些消息,不过只要严加防范,必然也不会出什么大乱。
更何况,来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想来群竹山庄生意遍及四国,而唯独在南楚受打压甚多,就是因为司徒氏的阻挠。他们想要颠覆商业劲敌也是当然的。目下看来,对方的商业情报显然能比从东齐派驻的探子接触到更多内幕。他此次派出冷厉云到东齐探听“金焰毒龙丹”一事,冷副总管尚未归来,对方就已将司徒健的人头给带到了。
刘辰庚正作自己的打算,正在这时,一阵急促轻灵的足音自会客厅门外行来。转头看去,原来是一个身着红衣短打的娇俏女子,如一匹赤红野马般穿过厅堂,直直走到上首的主座前。
郑枰钧慢慢品着茶,听那女子开口叫道:“师兄!”
刘辰庚立时斥道:“凤梅,不得无理。”
原来正是当年青阳宫中不时在外暗中行动的三宫之一,刘辰庚的师妹,沧云老人的关门弟子孙凤梅。(复习:该人物曾于青阳宫一役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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