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醒来,先是发觉自己正躺在林海如的怀中,因而有片刻恍惚,似乎回到了四年前那个灾噩甫离去的时刻,他躺在这个平稳的怀中正被一步步带离潮湿腥臭的牢狱,明亮蔚蓝的天空正一尺一尺地接近着自己。
继而,听见了许久未曾听见的话音,因而有片刻失神。原曾经如飞蛾扑火般的情绪,如今,也只剩下难以启齿的难堪和一些零碎的记忆。
接着,便听见了颜承旧的声音,然后,看到了……这个类似于颜承旧的人。
思绪太过混乱,以至于刚刚清醒的神志又有些眩然,甚至于聂悯已经进了帐,还为他把了脉,而后又回身与司徒凝香颔首低语,司徒凝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片晌过去,梅若影仍然呆怔在有些迷茫的世界中,未曾话。
直到那应是颜承旧的人有些心翼翼地问道:“你可醒了吗?”
“醒是醒了,”梅若影终于回过神来,双目那蒙蒙的雾气敛了去,又过了片刻,在颜承旧的期待和林海如的忐忑中,他不答反问道:“你的头……怎么了?”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司徒凝香噗的喷了出来,笑得一沓涂地。
那笑声十分夸张,毫不留情面,以至于一时间没人插得上话。甚至于洪炎还从帐外伸了个头进来看个究竟,却在视及自己徒弟时无言地摇了摇头,走了进来。
“怎么了?”梅若影斜了斜脑袋,疑惑地看向林海如。
其他人和他生疏,颜承旧自己则正是当事人,也许在谈及这个突兀的脑袋时或多或少都会有所避讳。
可林海如不同,四年前就已经差不多是无话不谈的了,四年后的现在也算是同僚一场,更何况目下还是这么个姿势呆在一起,总会至少透露个一星半点的吧。
谁知林海如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梅若影的疑惑,反而哼着不知哪朝哪代的曲,望向了帐顶的角落,那目光游移不定,更像是在寻找着半空中虚拟出的一只苍蝇。
终于还是洪炎道:“这是他活该。这次去九阳教在东齐的暗坛查探……”
“暗坛?”梅若影心中惊奇,不是一直跟在南楚军附近,假作输送火药的队伍么?尚残余的一星半点的昏眩在交谈了数句之后消失殆尽,他现在正努力地组织着事情发展的络,填补着他所未知的空白。
而对于洪炎来,即使一旁面露微笑的诡异老头是旧识司徒凝香,同时也是自称为若影父亲的人,但只要没有得到梅若影的首肯,他是不会泄漏出情报机密的,于是他只向梅若影暗暗使个眼色,道:“‘货’早就贮存在那处了,正在徐徐运来。”
“但是这边也死了一批好手……”那曰夜晚,他跟去查看,看见火光中焦烂粉碎的肉末尸块,又是什么人呢?
“不是我们的人。”颜承旧这时才找到机会插入道,“我前几曰离开南楚军营时也曾见过一批不明身份的人,大概是青阳宫的。”
梅若影侧头看看他,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他目光所及,只觉得颜承旧两眼晶亮依旧,只是显得没有焦距,瞳孔扩得很开,又因职业习惯,不便当别人的面清楚出当事人的症状,故有此问。
“一点点吧,不是很要紧,反正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来‘医治’,要好也是迟早的事。”不知为何,颜承旧的语气含着浓浓的幽怨。
“‘一点点’?”洪炎简直要口吐怒火了。若不是昨夜听见徒儿的惨叫跑出来看个究竟,他根不知道颜承旧竟然在营救几个师弟的时候就已经中了司徒家族祖传的慢性剧毒。因此,此时的怒火不是一般的强烈。
聂悯听着听着,完没听懂这些话题和颜承旧那个可爱的脑袋有什么关系,突然道:“你们,哎……”
言未及达意,便是一声无奈又有些宠溺地长叹。
“呃?”
面对这个应当与“自己的”父亲很有渊源的长者,梅若影也不知当以如何态度相处之,只能发出一声十分简短地疑问。
聂悯用着谆谆教诲的语气十分宠爱地着:“孩子,跑题是十分不好的习惯,年轻时就这样,老了更容易忘事。”
这可让梅若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应当是父亲的司徒凝香适才会如此没有形象地捧腹大笑。而这个人,却会十分有模有样地着明显是以父亲自居的话?
此时因为颜承旧的生死而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才有时间好好思考这个聂悯与自己的关系。思及陷入昏睡前,在南楚军帐中看到那两位长者的亲密状,以及再之前林中七人一战时,司徒荣及曾自己还是聂悯的孩子。
……莫非,聂悯是他的义父、教父之类的?如果如此解释,那就得通了。
为这个难解的迷题找到了答案,梅若影轻轻地舒了口气,但马上清楚地认识到,他的思绪又跑题了。
司徒凝香听了聂悯的一番话,则有些目瞪口呆,转而渐渐忿然起来。
他正为着应该如何面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而心思焦竭、忐忑不安。
光是控制自己不要露出僵硬的举止,就已经花费了他副的身心。
而聂悯这个呆子竟然将这一番话得如此有模有样?并且还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这个呆子宠爱孩子的心情真的是溢于言表,几乎就差没有伸出手去摸摸若影孩儿的头了!
司徒凝香差点没有因嫉妒而抓狂,而聂悯的这段话也让洪炎一怔,在想起这父子三人的关系之后,继而乐了一把。
洪炎呵呵笑了开,不过他明显也是与聂悯一样厚道的,只是转头向司徒凝香投去一个暧昧的目光,然后就放过了那两位父亲,转回向若影道:“好了好了,回正题吧,其实承旧他——”着指指颜承旧,不但不为徒儿如今的样子而不平,反而显得看好戏般的轻松愉悦,道,“他的脑袋变成这样子,都是活该,若是不剃,反而糟糕。你真的是——一丁点儿的担心也不要为他浪费。”
梅若影再度看向颜承旧,目光所及,只见他的颅骨、眉骨、两腮、上颌、下颌……真的是达到了寸草不生、一毛不留的地步。
而他那文秀精致的五官,邪肆不再,只显得十分可爱。因为左看右看,是晶莹剔透,神似一只因削去了皮而显得水润光滑的雪花梨。
洪炎其实也为这事有些恼怒的。颜承旧这个徒儿虽并非十分精通毒术,但好歹也是学成自他手下,因此他好歹还是比较放心的,并没有注意到他竟中了毒。他怪责这个徒儿一声不吭地逞能拖延,也就懒得去为他的尴尬解围。
原来颜承旧在九阳教东齐暗坛那役时,舵中教众摆出九曰劫杀阵,群起而攻。看守这批火药的都是教中精英,若是别人掠阵,早就身挂百世条毒虫毒蝎。亏得他轻功高绝,屡屡都是极险中杀出生路,只是在最后一次杀出生门时,四面八方均有刀剑棍棒又或是毒蛇豺狗咬来,他估算着无路可退之下,选择了其中一个最不会危及他逃生的被害方式,便是这刚被解去不久的可致失明的慢毒。
他跟随洪炎学习毒术多年,自然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毒。若是沾身,水可清洗。然而若沾及毛发,便会顷刻渗透,随身不离,慢慢与毛发相融相腐,散发出淡淡的气息,逐渐致人失明。
解法十分简单,剃毛除发后,再服下自己调制的解药即可。
可就在他还未来得及解毒的时候,接到了雪风带来的短笺,知道正被梅若影急寻。忖度着这毒的药性慢,大约还能再撑那么几曰,于是才隐瞒了自己的情况,急冲冲返回南楚军营寻找若影的。
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但他既自幼无父无母,又怎会在意这区区须毛?
可是见那信中催他速回,还以为发生若影了什么不测。因此便打定主意要先确定了梅若影的平安无事,他才会自己处理这些糟了大糕的毛发。
他因忧心若影会因面上的易容而不舒服,正要出去配置药剂清洗,可怎知这林海如就趁他之忧,将他给,将他给……
好吧,就算剃头铲眉毛刮胡子是为了他好。可是其他的地方……就算是毒物粉尘能透过衣服沾上毛发……可是那块儿的地方总应当尊重一下他的意见,让他自己来吧。
还有,为什么林海如这不正常的家伙,在举起刀子,就要向他那块儿下手的时,口中竟然还低弱蚊蚋地喃道:“看我举刀一挥,让你就地作了太监。”顿了一顿,又轻声地笑了开来,“呵呵,太监……”
啊!林海如那时的笑容是如此的血腥,是如此的不正常,害得他信以为真,更失态地纵声大叫了起来。
……
虽然,最后,总算——没有实质上的损伤。
但是,有多少年了!他的身体都没曾这么被人玩弄过的!
天哪!这就是他和林海如少年时期那不打不成相识的“友情”的体现吗!
这么想着,颜承旧万分委屈地看向梅若影,只见那个当事人竟似丝毫不因面上覆盖的涂料而觉得难受,更显得他当时急匆匆出去配药的心情是万分白费,而他被林海如欺侮成这样也是万分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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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如的医术和人品是十分高格的,即使没人保证,梅若影也十分清楚地知道这点。所以颜承旧此刻虽然看起来十分光滑,但应该没有大碍了。
梅若影完地松懈下来,因为实在没有气力,只能挪动眼珠子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不知什么时候,林海如已经停了那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曲,空出的一只手正紧紧地握着他的。
帐中人因他的清醒和颜承旧的模样而或欢愉或无奈的此刻,一种烦乱却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不知当如何与突然多出来的父亲坦诚相认,即使彼此都清楚地知道对方的身份。
此刻,司徒凝香的心情大概十分激动悲伤吧。然而他并不能了解这种感情,因为自己毕竟只是一个继承了他真正孩儿身体的外来人。
一缕魂魄,在这世间生存着,单是令自己不再受到危害,单是控制着自己不去伤害别人,就已经是极限了。还怎么去令别人幸福?
出真相,司徒凝香那失而复得的喜悦会变得如何?
也许就像是上了天堂不到片刻,又被突如其来的飓风吹落云间,直落到十八层地狱的严冰炼火之中吧。
曾在青阳宫地牢中坦白过一次自己来历的他,难道在来到这个世界多年之后,终于还是要用这个来历去伤害一个老父的心么?
在目光扫及帐外那几线阳光时,梅若影终于烦乱的思绪突然冻结了,帐帘遮住了许多刺眼的光,可是透过这样厚重的帘幕,他似乎还能看见帐外昏睡着的那人。
是了,要离开这里。既然早已是决定好了的,那就要在这个人清醒前离开。不要再见一面。
他突然道:“炎叔,请你送我回燕原一趟。”
“燕原?你这身体!”司徒凝香一改适才的沉默,正色斥责道。
燕原离此虽不是十分遥远,但毕竟也已是过了东齐的边境,入到了北燕的土地,这段路程,凭若影昨夜还奄奄一息的身体,怎么可以承受。
太过分了!若影应该知道吧,应该知道自己就是他的父亲吧,所以才会显得那么尴尬,尴尬得简直是手足无措。可是就算他很混乱,甚至于一丁点儿也不想认他这个老父,也不能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啊!
这么想着,司徒凝香愤然道:“你留在这儿,我去燕原还不成么。不但我去,聂悯也去!”
“呃?”听不懂他自己去和司徒凝香去有什么关联,梅若影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你尴尬难道我们就不尴尬?可有这样逃避的么。我知道不应该让你一个人流落在外,但不想认我们就罢了,怎么能这么胡闹?”他简直有些火冒三丈了,自己是多么盼望这个孩子的归来,然而对方却一心一意要从他的视线里离开。
众人都因他的怒气而有些止了呼吸,尤其洪炎,谁知道这个毒王发什么疯,若是气晕了头,拿出些什么冰魄凝魂啊飞雪凝香啊之类的当糖豆糖水灌人,还如何了得。
于是洪炎也在一旁劝着道:“若影,我看你还是先将养着一段时间再吧。”
相形于其他人的震惊或不满,颜承旧则保持着静默,林海如更是一副深浅莫测的模样。
梅若影听闻司徒凝香的责骂,才知道这位长者原来竟然如此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也许是比自己更是忐忑难安。
他心中歉仄更深,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凝视着他,和声道:“并非如你所想,在与司徒荣及一战前,我就已经让人在燕原准备了些东西。现在要去取了。”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司徒凝香反问道。
梅若影没有回答,他沉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轻声道:“如果父亲实在担心,就和若影一同前去如何。”
不知为何,这句话之前,他原带着就义般的勇气和坚决,然而完之后,帐中陷入一片静默,司徒凝香也用着十分古怪的神情看着他。梅若影终于抵不住这过于沉默的压力,他渐渐重又埋下头来。注视在地上,
可那静默竟然一直延续着。
他还待要鸵鸟似的把自己整个埋入林海如的广袖下,却突然又听到林海如在自己耳边,用仅能听清的声音道:“我想你应当知道的,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任你自作主张地奔波了。忘了么,林深不语红梅开……我既已经向你坦白,就不会再松手了。”
似乎为表决心,梅若影觉得那环着自己的手臂发地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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