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的朋友肜，昨天去世了。死因是自杀。
肜从城著名的通天大厦第二十七层楼的阳台上一跃而下，像一只古怪的大鸟，穿过因为污染而病入膏肓的城空气，直直地扑向地面。他垂着头，闭着眼，四肢舒展，神态安详，对扑面而来的死亡，没有丝毫的恐惧。于他而言，死亡只是一种庄严的祭祀仪式。只不过，祭物是他自己。肜的血肉之躯通天大厦门前的水泥地面上砸出了一朵巨大的盛开的玫瑰。方圆数十步之内，一片眩目灿烂的鲜红。
连日来，肜从高空坠落的情景一直盘踞我那虚汗淋漓的梦境里。因此，他死亡前的瞬间，对我来，历历目。
肜的祭祀仪式给城的公共生活带来了一阵巨大的恐慌。城居民纷纷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这场可怕的悲剧。
肜死的那一天，城上空密密麻麻拥挤了数十万只乌鸦，它们放肆地欢叫着，黑压压的羽翼将天空的太阳遮蔽了足有一个多时。城登时陷入一片惊心动魄的黑暗世界。其场面之盛大，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肜的噩耗传来时，我很平静。倒不是无动于衷，而是这一切早预料之中。
一个月前的某个黄昏，肜敲响了我的房门。他走进我的房间时，神情极其疲惫。
还好吧？我问。
他笑了笑，你觉得呢？
我耸耸肩，表示了理解。接着，我递给他一支烟。于是，房间里便缭绕起一层如梦如幻的烟雾。
一根烟的时间里，我们没有一句话。沉默是我们常用的一种交流方式。有时候，我们见面时根不一句话，只是笑笑，抽几根烟，然后拥抱一下，告辞。
肜是城有名的文艺明星，是城青年男女疯狂崇拜的偶像。他走到哪儿，掌声和鲜花便会跟到哪儿。他英俊，英俊的连上帝都觉得无可挑剔。因此，城的女人几乎都怀着一个伟大的梦想，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和肜酣畅淋漓的做一场爱。肜的身边因此从不缺美丽性感的女人。但是，他却从没有和任何一个女人做过爱。他的性取向终一票否决了所有女人的天真幻想。不过，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他有义务维护自身的完美，因此，他从未对外公开过自己的性观念。这是个秘密，只有我们俩知道的秘密。我不知道他当初为何要将这个**告诉我。我没有往歪处想。因为他很清楚我只对女人感兴趣。我们之间只存纯粹的友谊。
肜突然，我很痛苦！
他定定地望着我，英俊的脸庞有点儿扭曲，眼神暗淡无光，似乎流露出一丝绝望。
为什么？我问，很有点儿为他担心。
因为我发现生活的意义被剥夺了，生存的理由也消失了。这是我无法忍受的。我不能这样毫无意义的生活！肜的神情有点儿激动，以至于连嘴唇都颤抖。
你怎么会觉得自己的生活毫无意义呢？你给这座城市带来那么多欢乐，城居民早已把你奉为自己的精神领袖了，这怎么能叫没意义呢？
肜冷笑了几声。精神领袖？倘若真是这样，那我可就罪不可恕了！
此话怎讲？我惊问。
难道你没看到这座城市已经堕落到什么地步了吗？自私麻木、虚伪怠惰、放荡纵欲、奸虞诡诈、利欲熏心、浅薄庸俗！这里没有诚信，没有责任，没有是非，没有真情……这里以丑为美，以善为恶。庸俗招摇过市，高雅却四处躲藏。科技腐化了人心，让人不再是人，而是一架冰冷的机器。人类正失去信仰，失去生命的意义！
这是我和肜相识以来，他的多的一段话，连珠炮似的，都有点儿“耳不暇接”了。我不禁为之震撼，想不到肜如此地愤世嫉俗，跟他平日里风光无限的明星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肜来到窗边，用手指了指窗外霓虹闪烁的城市大街，朝我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信口答了一句，我看到了一座即将要迎来夜幕的城市。
答的很好。他笑了笑，目光重又抛向黄昏中蒙胧的城市。沉默片刻，他忽然又以一种近乎诗人吟唱的方式，对窗外的世界发表了这样一番感慨：
对于城市，我实忍不住想打个譬喻。我的眼里，她自始至终都像是一个花枝招展、妖里妖气、顾盼生风、狐媚狐妍，搽了一脸白粉、涂了两唇口红、描了一双眼影，披金戴银、雍容华贵、趾高气扬、自命不凡的贵妇人，让你狂醉、让你向往、让你追求！但是，一旦你与她“亲密接触”，扒光了她的衣裳，你看到的，却是一对干瘪的**和几乎溃烂的下体。这就是她的相，她只不过是一个被华装盛彩包裹着的病入膏肓的暗娼！
这不是我先前所认识的那个肜。此刻，站窗前的这个人，倒像是一个看破红尘的智者。他悲哀，他绝望，他心碎，都是因为自己看的太透了。对一个人来，看的太浅往往会变的麻木庸俗，可看的太透，则又无法承受过多的愤怒，其结局必然是走向自戕。自戕是一个绝望的人对这个世界后的反抗与挣扎！这也是为什么有那么多天真善良的诗人都喜欢选择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愤怒与不满的原因吧！从某种程度上来，肜就是一位诗人。他曾经过，“我就是一只不停飞翔的鸟。生命对我来，就是一个不停飞翔的过程，如果有一天，我累了，我会收敛翅膀回归大地，但不是为了休憩，而是迎接死亡。
管我很认同肜的某些观点，但理智还是提醒我此刻得保持冷静。我不能眼睁睁地瞅着肜走向极端。
我于是走上去，再次递给他一支烟，但这次他没接。他回过头来，木然地凝望着墙壁上挂着的那把古剑。肜曾经这把古剑笼着一层森森鬼气，我笑他不会欣赏古董。他于是那就等着瞧吧。现，他再次把目光投向古剑，我委实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兄弟，你应该把心放宽一点，生活嘛，就是这样，若是非要带着显微镜去面对，那当然满世界都是病菌了。所谓眼不见为净，还是难得糊涂好啊。再了，这个世界也并没有你的那么糟糕嘛，电视报纸上不是天天报道好人好事吗？
好人好事？哼哼，我看那都是自欺欺人！肜一脸不屑地冷笑道。
你看你看，又偏激了不是？就算你的对，可又能怎样呢？你能改变这一切吗？你我都不是救世主，只是一介凡人。凡人就该像凡人那样地活着。苟且是苟且了点，但也有滋有味嘛。
纵使无力拯救，我还可以呐喊，可以唤醒那些麻木的灵魂！
鲁迅先生早就呐喊过了，可到今天，国民的劣根性还不是稳如磐石？圣人都办不到的事，你又能奈何？
难道就同流合污，坐以待毙？
那倒未必，莲出淤泥而不染，你可以坚守自己的贞洁嘛。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不过，我倒纳闷了，你明明是这个城市富影响力的公众人物，干嘛不以身传教来影响人们的价值观呢？
肜深深地叹了口气。娱乐圈的事，你不清楚啊。我只不过是娱乐文化投大众所好合力打造的一件商品罢了。不论荧幕上，还是舞台上，我不是我自己，而只是媚俗的丑，是幕后老板们借以掏大众腰包的一只肮脏的手！观众的掌声和鲜花只是对我投其所好的一种认可。我大的悲哀就是身不由己，就是明知道自己堕落，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你看，你连自己都无力拯救，又谈何去拯救别人？
肜的神情一下子跌入了冰窟。脸上悲哀的神情就像是一只濒临绝望的病鸟，孤独地望着向往的天空，瑟瑟发抖，无可奈何。
我意识到自己的话的太重了。于是慌忙改口安慰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别忘了，我们还有希望，只要心怀希望，我们就不会消沉，我们就有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振作点！兄弟！
希望？肜苦笑了一下。希望实际上是人类所有灾祸中大的灾祸，就是它，把人类的苦难给无休止地延长了……肜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兄弟，你应该乐观——
不必再了。肜打断了我的话。他走了过来，同我热烈地拥抱了一下。这意味着他要告辞了。
临出门时，我还是不放心地嘱了一句，兄弟，你要想开点啊！
肜回头灿然一笑，放心吧，明天我还有一场演出呢。
当人们从媒体上获悉，那个通天大厦门前摔成一滩肉泥的人竟然是肜时，整座城一下子跌进汪洋一般的悲恸之中。肜之死，于城居民而言，是个不可估量的损失，它不仅意味着一颗璀璨的明星陨落了，同时也宣告了城精神领袖的驾崩。人们恐慌不已，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但是，这种恐慌仅仅维持了不到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娱乐大亨们又隆重地推出了一件为眩目的商品——另一个崭的肜，甚至比原来的那位还要完美的肜。只不过，这个肜是女人。她妩媚妖艳，她纯情如水，她婀娜多姿，她乖巧伶俐，她高贵典雅，她能歌善舞，同时，她还嗲声嗲气，巧舌如簧！她多才多艺，无所不精。她一登台，便赢得了满堂喝彩。男人垂涎三尺，恨不得立刻同她上床；女人敬之若神，将她视为女性时尚无与伦比的代言人。总之，男人女人一见到她，都会趋之若鹜，欣喜癫狂！我的朋友肜，这个女人出现后不到一个星期便被世人彻底地遗忘，再也没有一个人为他流泪悲痛了。仿佛从来就不曾有过这个人似的。城居民的健忘功夫实了得！
肜的祭祀，仅仅完成了对个人的救赎。他用鲜血浇铸的那朵玫瑰，注定拯救不了城的堕落。他太天真了，天真的有点儿不自量力。
堕落的力量是巨大的。有时候，纵使是天使的翅膀，也未必能够将它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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