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少年没有再对红坟口中的男人剑拔弩张,且因为红坟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褶皱的信纸,上面密集的殷红水渍不用猜都知道是什么,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断念炎真的很痛啊……可是每当想起来,我却只记得自己在看到这封书信时入骨的痛楚……”
“对不起……我……”少年人紧握双拳,甚至不敢去看这张皱巴巴的信纸,他何其自作聪明,何其自作自受,他就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
红坟摇了摇头,将脑袋往少年怀里蹭了蹭,“没关系了,真的。”红坟抬起头看着少年内疚的样子,晃晃手中的信纸,暖笑道:“因为它是促成今日之果的诸因之一,所以我全部都可以原谅,虽然我很记仇,但我更愿意和解。”
阳光倾撒在她的脸上,美到不思议,少年人瞳孔骤缩,一时看痴,他将红坟纳入怀中,如果可以就这样把她融进血液里就好了,他想。
“乖啦乖啦!”红坟轻拍他的背:“我可是很大度的人呦!”
“可我不是。”怀宸闭起眼睛,再次睁开时当中诸多涟漪,他坦然道:“我恨所有痴迷你舞姿的醉梦客,我介意是许缨先我一步出现在你的身边,我怨自己陷入两难时发现帝王投以你满含占有欲视线的时刻选择了离去,我甚至嫉妒那个让你断发坟前的宁安寺高僧,这些龌龊的心思在我内心中生根发芽,日复一日折磨着我,然愚笨如我,却一直劝告自己后退便好,你只是一个梦境,一个我怎么都配不上的梦境……”
“原来你……”红坟被少年人的坦白惊地说不出话来。
少年深深吸了口气,又将红坟抱紧一分,他害怕稍微有些缝隙便会分离,不曾拥有之前从来不害怕失去,然而此刻他却是渴望金子的乞丐突然得到了金子,却因此害怕有人偷窥而担忧该如何将它藏匿起来。
“我好开心!”红坟笑着笑着便小声抽泣了起来,最后肆无忌惮地枕在少年人的肩上嚎啕大哭。
就像是等待了千万年的相遇,就像是苦苦寻觅的月光终于拨开了云翳。
少年人的心中飘来远古的厚重之音:
我的恋人啊,若你懂得我深沉的爱意时,你将发现那只是我对你浩瀚眷恋里的沧海一粟。
我曾飞跃千山万水寻找你的踪迹,我在茫茫宇宙中搜索你的讯息,我抽骨凌皮,凝月悬宇,在极寒之渊的罅隙里勾勒你的身影,我贪恋你带给我的欢闹,我思念你叽叽喳喳的声音,我要你永远忘记我的名姓,我要你活在自由的世界里,欠你的一盏笑颜,后世会替我还你。
※
深宫之中的机密内室之中,一盏清影立于帝王的身后。
“许缨啊许缨,你好大的胆子,在你小小的轶城成立修灵盟会还不够,还妄想朕替你开办术法学院不成!?朔方楼是你想动就动的地方吗!?”君王暴怒的吼声在密室里四处碰壁。
清冷的人儿微微敛眸,不卑不亢地应答:“这是对陛下最有益的方案。”
“有益?我看你是想篡夺朕的天下!”这是楚辰潇登上皇位之后第一次大动肝火,他背后所矗立的人,野心之大,足以吞象。
“在下并非与您相商,而是……提前告知。”男子稍稍颔首,以示尊敬,这是他对待人类帝王最后的尊礼,语毕的瞬间化作一股袅袅青烟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帝王额上青筋暴露,凝望空洞的黑暗许久,他颓然往后踉跄几步,无措地坐在地上,全然没有了一国之主的高傲姿态,他痛苦的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千不该万不该将这个什么所谓的世外高人招进朔方楼来,若不是贵族间流传着翰元法师所制器皿灵验无比,若不是此人遁入虚空的仙人美名传遍京城,若不是他贪念人世权利之上飘渺无常的海市蜃楼……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母妃?
不是说龙椅之上的人总能随心所欲吗?为何我不仅得不到自己所爱的女人,连作为君王决断的权利都没有了……
这个人……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同样一夜未眠的不仅仅只有天下最尊贵的人,还有京兆府中辗转反侧的京兆府尹,他手中一直紧攥着从轶城飞回京城的飞鸽传书。
“轶城异样,人人怪哉,无知无痛无感,见生人便群起攻之,修灵盟会避之。”
很明显是杨小海的手书,字字透露的讯息可谓是海量,轶城现下出现了大的灾异,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感知能力,像个动物一样攻击生人,然而修灵盟会的人却可以避开他们的攻击……
“这不就是罗宁城所发生的连环失踪案的翻版么……然而太守一家是为了他们的儿子能够生存下去而偷偷吸食他人的灵识,轶城所发生的这一切又到底是因何……如此大规模的灾情应有人上报朝廷,这几天就该到京城了吧……”京兆府尹披了一件衣服起身,推开轩窗遥望明月叹息:“轶城啊轶城……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这个年啊,终归是过不好了。
南祀如瞥了一眼灵鹊所在的寝屋,眸中诸多惆怅,“鹊儿,我真希望你能一直这样下去……”
※
许家大宅外总是日夜徘徊着“嗷呜”乱叫的“失灵人。”,这是几个小道童特意给取的称谓,因为这些游荡的活人根本不具备灵识,浑然无觉,连动物都不如。
“师尊前几日带回一个特别奇怪的女人,还把她安排在他常去的竹林小筑里,你们发现了没有,就是因为她的出现,咱们轶城才会发生这种诡异的状况!”有一名小道童发现了两件事之间的关联。
“你别瞎揣测了师弟,师尊经常教导我们不要在背后语人是非。”另外一名年长的道童指了指大门缝隙外无知无觉的行人,“他们这是得了一种癔症,待师尊从京城归来就能把他们都治好啦!”
“师兄说的对!”“师兄说的没错!”身后的小道童们跟着附和起来。
最先提出质疑的小道童不置信地挑挑眉,“既然只是普通的传染癔症,那为何你我都不曾中招,修灵盟会的那些大人们也没有中招呢?”
“那是因为师尊在保护着我们!这就是咱们修灵盟会的厉害之处!”年纪大的道童摆出无比骄傲的神情来,他拍拍胸膛:“如果全天下的人都进入修灵盟会,那全天下的人都是安全的!”
前者猛地一惊,这个恐怖的概念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投下了不小的阴影:修灵盟会的存在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天底下的人更加安全吗?如果需要进入修灵盟会才能换取安全,那么它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午夜时分,寒阴之气最盛,竹林小筑之中传来痛苦的嚎叫声。
身着八十岁老娘缝缝补补的衣裳,曾经东街卖猪肉的张大猪被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抬了出去,端坐在复杂法阵之中的女子嫌弃地啐了声:“真够难吃的!”
隐匿在法阵之后的清冷之人走出阴影:“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么。”他的语气没有起伏,问句像是祈使句一样冷酷。
女子努努嘴,兴致寥寥地看了眼自己的指甲,嘴巴都懒得张开:“不能碰修灵盟会的人!”
“你是怎么做的。”男人眼中投射出凌冽的光亮睥睨法阵中央的女子。
“我又不知道之前那个人是修灵盟会的弟子!他刚进盟会,灵识还是崭新的湛蓝,我还以为是个普通人,就给吸了呗!”女子懒洋洋的解释道。
“你若再偷偷吸食,我便抽出你的灵识,将你打入轮回门。”男子绝不是在威胁,他若想这般做,轻而易举的很。
他的威慑怎么听都不是危言耸听,女子稍微有了些正形,收敛方才的散漫,“你这巫祭后生,好生霸道!我堂堂东夷神女……”
“闭嘴。”男人口中的这两个字比方才的话低沉很多,却莫名地令人感到恐慌。
玄邑第一次见到能让她恐惧的人类,实际上他已经不算是人类,他拥有人类迄今为止最高的修为,最接近于神的灵识,橙溟;何以在这般青葱的年纪里拥有如此骇人的灵修,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女子不是哑口吃亏的人,他既然要求与自己合作,那说明自己对他来说很有用,否则他不会牺牲整个轶城来供养自己,这般想着,玄邑又稍微胆大了起来,她指了指墙面上挂着的一副吹埙图,“画像中的人我看着有些眼熟,不会是……红墓诔吧?”
清冷的男人斜瞥女子,懒得再与她开口,拂袖离去。
东夷神女后槽牙“咯咯”作响,又是你!红墓诔!我到哪都不得安生!
许家大宅外的小巷弄里,鬼鬼祟祟的三个人正偷偷监视许府的一举一动,他们不仅要小心翼翼的避开那群大晚上还在大街上游荡的无魂人,还得时刻注意从许府走出来的每一个人,就在他们有些困顿抽打自己以提起神来的时候,鬼魅一般的白色身影倏忽出现在了二人身后。
白衣人幽冷开口:“京城人。”
冷不丁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头皮发麻的三人齐齐回过头,“妈呀!你是人是鬼!”“壮壮哥!我我我怕!”钱币虽然心中也犯怵,但还是毅然决然地挡在了二人身前:“你是何人?”
“你们因何前来。”白衣男子无视前者的问题。
“关你何事!你你莫要多管闲事!”刘壮壮给自己壮胆,哆哆嗦嗦指向白衣人。
“看来是不打算说了。”白衣男子右手突然射出一道黄符,它好似有生命一样紧紧吸附在刘壮壮的脑门之上,刘壮壮猛地僵直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白衣人上一个问题:
“查探许家。”
“壮壮哥!你怎么啦!?”杨小海拼命摇晃行为呆滞的刘壮壮。
钱币察觉到是黄符在作怪,刚要上去撕下来,便被白衣男子的另一道黄符禁锢在了墙上,杨小海亦是同样的结果,顺便被封了嘴。
“何人所派。”
“京兆府尹南祀如。”机械的回答,知无不言。
“刘壮壮你清醒一点!你这样会害了大人!”钱币朝被控制的人大吼。
正是因为钱币的吼声,被黄符搁浅的刘壮壮灵识在脑海中与之斗争了起来,正当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挣脱开黄符的时候,白衣人再一次形同鬼魅消失的干干净净,若不是这一地的黄符碎片,三人根本无法相信刚刚有人来过。
轶城最高的塔楼顶上突然多出一盏清影,他迎着月光而立,寒风吹动他缥缈如云的衣衫,长长的发带扬舞在半空,他像是九天之上的高傲神明,睥睨着轶城街道上形形色色的“失灵人”,他从胸口掏出一盒镂空的雕花木盒,上边的图案是人们口中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的曼珠沙华,然而他却将花与叶一同雕刻在盒子上,他偏要花与叶永远相随。
他就是要逆一逆这早已注定的命运,人类不可长生?他就非要用尽各种手段长生,人类不可改命?他便改上一改,与这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天斗一斗。
“南祀如。”男人默念那位风雅名号传遍天下的大诗人名姓,当初他只是一个从轶城出发的贫穷考生,而今却名满天下,“无风无月无清明……么?”他记得他的诗句,在第一次品读时,受到了不小的震撼;灵鹊就在他的身边受他照顾着,男人觑向远处,神情阴鸷:“太过聪睿,通常不是好事。”
手中的雕花木盒散倏忽发出银白色光芒,柔淡至极,就像是朋友温柔的倾诉令人怀念,男人低垂眉眼,轻轻摩挲盒盖,“此尘……你在怪我吗?”许府心细的小道童都知道师尊的手上戴着一串佛珠,那佛珠看起来年岁很长了,有些雕刻都已经快被磨掉了,然而师尊却从不离手;风儿卷起男人的衣袖,露出的佛珠反射月华与盒中的银光相互交映,似浅浅低语,无关乎是非,只意在宽慰,眼前仿佛浮现温柔的僧人,他单手掌竖于心口,朝男人浅笑道:“老朋友,你累了,该好好歇一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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