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缨告诉了他很多,包括这个世界的运行机制,也包括上古时代的秘闻,不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身体里潜藏着另一个撼天动地的身份,早在八岁的那年,游历至轶城的术士就曾说他命途较之常人坎坷数倍,他天生异瞳,能视百姓口中的神鬼,这种能力当然不是恩赐,没有人会跟怪胎做朋友,一场高烧之后他平日里只有在走路时打跄的左腿就这么跛了,这下更加无人与他交好,城里城外无不嘲他小跛子初五……如果那个时候跟着老游士离开轶城,也许就不会有接下来的这些事情了,那时候的自己父母双亡,穷得叮当响,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拒绝成为游士之徒?想来也是这位潜藏在自己身体之中的烛龙之灵替他做了选择,否则凭他一介小老百姓,怎会无故持一身的傲骨?应当巴不得磕头谢恩紧抱人家大腿不撒手了。
在替许缨打探黎王府的那段时间,少年人几乎饱览了黎王府中所有明面上的藏书,因何是明面?因为被藏在太妃寝宫的那些禁书才是所有秘密的关键;有关于烛龙的记载每个地方不尽相同,京城大多数人认为他与天地共生,是位不折不扣的创世之神,然而他的故事也仅限于此,地方志上古古怪怪的记录也有,譬如,他是环抱阴阳两界的守望者亦或是淫字当头的龙祖,绘声绘色的描写令阅读的少年人不自禁胀红了脸,在轶城的传说中,这位色鬼摇身一变又成了位用情至深的痴儿,他对神女玄邑的爱当真到了矢志不渝的地步;在最不起眼的一本残卷里,最为匪夷所思的故事上演,这是属于创世大神与一名普通人类侍女的故事,没有跌宕的故事情节,没有情窦初开的朦胧,二人扮演的是信仰与信徒的存在,故事的结局更加没有前因后果的提示,人类侍女被用以祭天,烛龙被后天神祇打入极寒之渊,临走前挖下右眼悬于天际,没头没尾的故事却令翻阅者震撼无比。
终于打听到了宸儿的消息,才知道自己终归做了恶人,倘若能早一点,倘若第一次来黎王府的时候没有想当然的盲目乐观,可惜没有如果,霜凋萧瑟的王府后院,她蓬头垢面的蹲在那里,与街道上的乞儿无异,愧疚如海啸般将少年人淹没至死,他明白,往后的每一刻他都将会为了救出宸儿而活,可宸儿却早已不是那个宸儿了……
脱离了“宸儿”魔爪的少年人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只知道脚下没了气力,跐出去好远踉踉跄跄倒地,他的恐惧并非来自宸儿身体里的恶灵,而是害怕自己或许再也无法将最初的那个甜美小丫头救回来了,那天的雪很大,少年人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希望落雪就此将他掩埋。
不知是从何处听说,他的小凤凰被人打入了天牢,不该的,这个世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关得住她,难道是她心甘情愿入狱的?后来又听说小小的后宫守卫一案竟能劳烦京兆府尹,少年人知道,圣殿的那个男人正以君王的方式保护她,相较之下,自己连担心的资格都没有。
黎王楚辰沭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时而阴郁沉闷,时而又对未来充满了希冀,他极为聪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少年人的目的是为了带走后院的宸儿,短短数月,少年人从一个小小的书童擢升到了贴身內侍的地位,连岁安都对他有所忌惮起来,黎王总会不动声色带他去接触一些有可能涉及家族秘密的地方,比如太妃的寝宫,就好像故意卖出破绽,好让少年人能顺利知道一切从而成功救出宸儿。
他似乎对宸儿抱有异样的情感,微不可闻,淡如云烟。
某个长夜,喘咳的黎王问少年,心中可有独一无二之人,少年默不作声的点头,郑重而虔诚。病弱的人儿打算告诉少年一些事情,却又及时住了口,他似乎知道了少年人心中独一无二的人不是宸儿。
原本跟随黎王进宫参加荣王洗尘宴的人是岁安,却被黎王临时调换,少年以黎王府家仆的身份再次回到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他站在黎王的身后,扫视这群帝国掌舵者们大腹便便的模样,高高在上的君王突然离开了圣殿走向了旁侧的屏风,大家的神情出奇的一致,直到他紧牵着猩红夺目的她走向高高的金銮。
她真美。
热烈像是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周围的那些所谓倾国倾城的嫔妃们在她身边比之枯叶还甚,她啊,是这世界诞生之初更古的那抹红,她啊,无意撩拨却无时不在摄人心魄。
黎王呵斥少年的眼神太过冒犯,少年如今才明白,当初一路生死相伴来到京城的小凤凰,已经飞向了别人,而最为讽刺的是他亲手扬起的风。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圣殿代替了高楼,遥望的人流车辆变成了如今的纸醉金迷,她的视线倦怠而慵懒,空茫而懵懂,掠过少年人的时候不自觉寒封。有没有一种视线,能将人冰冻在地,如果它不存在,为什么初五会感到后背开始泛滥的寒意呢?
帝王宣布他一生的挚爱乃为他身边的红衣女子,大臣嫔妃们神情各异,有的已经打算阿谀,而有的则心生妒忌。
少年苦笑着庆贺,如果心能说话,定也是苦笑回答:真巧,我又何尝不是呢?
许缨作为朔方楼的术士为众人表演幻术,他本可以选择国泰民安的盛世,却像是故意似的将那只深埋在历史风沙中的赤色龙祖唤醒,龙腾九州,众人叹为观止,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少年的小凤凰吓坏了。
不论多少次,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替她挡下所有的危险,哪怕她是永生之躯,哪怕他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体,在少年眼中,即便她有迅速愈合的能力,也不是可以被肆无忌惮伤害的理由,他的凤凰啊,必须毫发无伤地度过每一次苦难,必须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之人,于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护住了胆怯的她,以奴仆之名。
闹剧总是结束的很快,就像右眼的刺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黎王府,真逊啊,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记忆里她宛若踩进了梦魇的陷阱,一步一步朝着朱色的幻龙而去,她唤烛龙谪仙大人的瞬间,少年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恨不得从肌肤上的毛孔中钻出来。
她在呼唤谁,是烛龙还是我?
如果不是我,为何心会这般疼,就像活活被人刨开一样。
黎王说,她走了,离开了宫廷。
她不是大富大贵的凤凰,她只是一只随心所欲、翱翔天地的血雀。
连君王都拿她没办法。
找到她很容易,好像自己天生就能寻到她的气息,好像自己从出生就是为了找到她。
活了上万年的人是不容易醉的,除非她原本就是冲着醉而去的,人群来来往往,少年人一动不动伫立在流动的人群里,雕像一样张望着她从清醒到酩酊,最后烂醉如泥。
红坟,
我当真令你鄙夷到不惜用天道也要阻断心动吗?
我可不可以自作多情一回,认为你离开宫廷有一半或许是因为我。
红坟,
跟我走好不好?
管他什么烛龙宿命,管他什么天灾天劫。
无数的念头从脑海里迸发,湮灭,往复循环。
不行啊,宸儿是我的责任,是我生而为人的证据。
酒肆店家赶人,少年人终于迈出了步伐,或许只有等到她酣醉的时候,自己才会有勇气靠近,就像在三试前裘三乌的庭院里,那一吻几乎耗尽了他这一辈子的勇敢。
她像个孩子一样,蹲坐在石阶上玩石块,他便是个看守孩子的大人,尽她玩闹。
夜风吹在她娇憨的脸颊上,她撒起了酒疯。
她说:“我就是喜欢初五。”
她说:“我怎么也控制不住!”
她还说了很多很多,而少年人却只记得自己脑袋里只剩下空白的浆糊,以及“嗡嗡嗡”的吵闹声,她想把他藏起来,她又怎会知道他一直将她当做小凤凰养在手心里,她羡慕宸儿,又怎会想到他嫉妒所有见过她的男人。
……
走马灯式的梦境似乎有人在暗处窥探,少年人猛地睁开眼睛,刺目的光亮袭来,他不自禁捂住眼睛,身旁传来稚嫩的错愕声,几名道童一边咀嚼着零食一边拍打光秃秃类似于镜面的东西:“什么情况,画面呢?”“连续追了好几天了!今天就要大结局了!怎么刚到表白就关啦?”“呜呜呜呜人家想看亲亲!人家要看亲亲嘛!”
“你们几个有完没完,探梦镜的宿主已经醒了!”年纪稍长的道童来到少年榻前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此舒,是他们的师兄。”
怀宸用力压了压颞颥,警惕地视线扫了一圈,最后顺着镜面背后连接自己的金色丝线猛地扯掉了脖颈后的粘片,铺天盖地的眩晕袭来,他差点从床榻边沿栽下去。
“喂!灵识金丝不能这么生拔,会影响你的灵修的!”此舒赶忙上前,却只能夺过金丝兴叹一声:“天生神格就是任性!”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红坟呢?现在必须去找红坟……少年人不管不顾便要起身,一群小道童想也没想就朝他扑了过来,又硬生生将他按回了榻上。“放开!你们……都给我放开!”少年一边挣扎一边困惑,他们只是一群孩子,为何他却无法挣脱分毫?
“你别乱动,一会儿后背的伤崩裂了又得大出血!”此舒孺子不可教地叹息,随后朝少年头上贴了道黄符,腾时少年人只感四肢麻痹,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这下老实多了!”
“还是师兄的符咒管用!”
“师兄真厉害!”
“那是!”一群小家伙对年长的道童崇拜有加,被夸赞的人儿翘起了小尾巴。
“这里是哪?你们对我做了什么?”挣扎几次身体全无反应,少年人决定节省体力暂听安排,但他必须要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修灵盟会。”年纪最小的道童最为活跃,他积极发言如是在课堂上回答先生的问题一般:“我们帮你治好了身后的伤。”语毕过后,一副等待夸奖的神情却迎来了师兄的责骂:
“谁让你多嘴的!”
“可是师兄,师父说让我们为人处世要坦诚相待。”前者有些委屈地嘟囔。
“去去去,一边玩儿去!”此舒哄散大家伙,随后一个人坐在榻边居高临下瞪着少年人,口吻有些阴沉:“我告诉你,你最好乖乖的呆在这里,要不然就把你送到竹林小苑去!”
这个名唤此舒的道童虽然比其他人年长,但终究就是个心智不健全的小孩儿,他又凭什么觉得一个小小的竹林小苑能威胁得了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颇有种此地无银的意味,少年人决定好好挖一挖他的话,于是服软:“竹林小苑太可怕了,你别把我送过去。”
闻言,此舒斜斜地笑了起来,“知道怕就行,那个恶毒的女人可不会管你身上有没有伤,嗷呜一口就会把你的灵识全部吃掉!”挤出个鬼脸来吓唬少年人,后者配合他怂了怂,只见他又“咯咯”笑了起来,指着床榻上的人儿鼻子:“你真是个胆小鬼,就算变成外头的‘失灵者’估计也抢不到食吃!哈哈哈!”
‘吃灵识,失灵者……’怀宸眼珠子转动,遂问:“你说的那个恶毒女人是不是高鼻梁,大眼睛,长相甜蜜,个子小小的?”
此舒努努嘴挠起头来,“我只跟师父去过一次竹林小苑,那女人似乎真的如你所说那般……”他突然觉察到不对劲,猛地起身:“师父平日甚少准许我们进入竹林,你这个外人怎知道的这般详细?”
“因为我有神格啊。”少年人抿笑,“你们可以过那面镜子窥探我的梦境,我自然可以直接读取你们脑海中的信息。”
“不可能!连师父都做不到这一点!”小道童半信半疑。
“你们师父有无神格?”怀宸扬起尾调。
后者迟疑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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